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則不知恥,勢位不如人則恥之。賢者不與立則不知恥,妾婦不為禮則恥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陜之南有嵇生者,家貧而好讀書,三試三黜,慍而歸里。有娶婦者,召客飲酒,其延之上坐者,盡豪貴人也。酒數行,主人出玉巵勸客,以奉豪貴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慚,若無所容其身者。歸謂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勸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貧賤也。人不可以不富貴。我若不富貴,無以生為也。既而李自成入關,嵇生迎之,伏謁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飲我以玉巵者至,則伏地請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飲子之家,子不飲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飲子之家,子其飲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為笑。士之欲潔其身者,毋恥于玉巵之不及,則幾矣。
大命
歲饑,唐子之妻曰:食無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猶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猶不足,子則奚以為生也?曰:然則七糠而三粞。鄰有見之者,蹙額而吊之曰:子非仕者與,何其貧若此也,意者其無資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魚在江河,則忘其所為生,其在涸澤之中,則不得其所為生。以江河之水廣,涸澤之水淺也。今吾與子在涸澤之中,故無所資以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見婦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猶哭。問: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織席,終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織帛,終身無完席。業過其父,命則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嘆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時,人無寢敝席者也;今之時,人鮮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為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獲,猶食之而不甘。吳西之民,非兇歲為麲粥,雜以荍稈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后則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惡衣菲食,不敢自恣。豈所嗜之異于人哉,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懼妻及女子之餓死也。至于繡谷之山(疑指廬山)而病眩,童子問疾,不答。登樓而望,慨焉而嘆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與地終也!吁嗟人乎!病之蝕氣也,如水浸火。吾聞老聃多壽,嘗讀其書曰:吾惟無身,是以無患。蓋欲竊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為祟與?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則為厲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為祟。原也發而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見神見鬼,神語鬼語,魂已上天,魄已入淵,可畏也。使當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見其師之迷亂,往卜于鄭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為祟。則至湘水之濱,備牲沉玉以穰其災,原或免于死乎?婦人自殺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類與?不然,原亦賢者也,營營青蠅無傷正直,丘中有麻,益見高蹈。彼豈未之誦與?而以父母之身飽淵魚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為忠祟!伍員不忍其父之死,托身讎國而為之弒其君,身為亂賊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為孝祟。宋襄公為仁祟,季路為義祟,荀息為信祟,奚啻是哉!莊周傷道喪世亂由于利欲,而矯之以虛無。虛無非差也,無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讀其書,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詆堯舜、詆仲尼,縱橫顛倒,莫測其端。卒之其心無主,如火燼塵散,與利欲同歸于滅亡。是為道祟。忠孝大倫也,仁義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禍人之國,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聞祟有二:有外祟,有內祟。內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內祟也。心智闇塞,執見罔覺;血氣僨張,往而不反;趨歧為正,發狂為圣。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為妖矣。豈必彭生形見、申生人語,而后為禍哉!春秋是非之準也,其所予奪,大異常見。人以為忠,而春秋以為非忠;人以為孝,而春秋以為非孝;人以為仁,而春秋以為非仁;人以為義,而春秋以為非義;人以為信,而春秋以為非信;人以為道,而春秋以為非道。明于此,而后內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觀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鸜鵒,曰:鸜鵒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并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旣生既壯,練而聚之,復傳為形。形非異,卽精之成也;精非異,卽形之初也。收于實,結于彈(蛋),禪代不窮。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鵒,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為鸜鵒之子者生,來日為鸜鵒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為精、精為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而為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為萬億鸜鵒,實萬億鸜鵒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果鳥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長久乎?
無成乃無毀,有成必有毀。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毀也;知其必有毀也,亦知其必復有成也;知其必復有成,亦知其后成之不異于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復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復如是,其君長上下必復如是,其宮室舟車衣服飲食必復如是,猶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輪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實,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氣之所至,不待傳而傳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長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鵒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嘆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绖以致哀于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窮乎?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為混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窮于混辟也。物之絶續眾矣,必有為絕為續者在其中,而后不窮于絶續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窮于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為燈之玩者,以紙為郛,景[影]旋于里,或揚斾而過,或鳴鉦而過,或甲冑荷戈而過,或乘馬徒步而過,綿綿不絕,何機之巧也。是非獨機之巧,出燈則過者皆止,置燈則過者如飛。其轉而不窮者,有燈以鼓之也。混辟絶續死生之不窮,必有為之燈者。不然,形敝則已,精亡則已,氣索則已,孰為傳之而不窮者?
老氏載魄抱一而能無離,專氣致柔而能嬰兒,滌除微[玄]覽而能無疵,以之求長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淵,還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陰陽之用,竊天地之機,以私其身。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獨存者。觀傳形者,順乎氣耳,而機不在焉;得長生者,握其機耳,而道不在焉。
句匯問于唐子曰:仲尼觀水而嘆逝者,其義可得聞乎?唐子曰:善哉問也。時之逝也,日月迭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茲,如披籍(翻覽書頁)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圣人與眾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異于眾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于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為至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