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海外慟哭記
- 黃宗羲
- 4912字
- 2015-12-26 15:56:00
吳志遠,字子往,嘉善人。先生與高忠憲、歸陶庵三人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會葬魏忠節先生,與劉夫子講學,竊聞其緒言。
陳龍正,號幾亭,嘉善人。甲戌,劉夫子題忠節之主,余同舟而歸。幾亭拜夫子于舟中,投書一卷。言天下之風氣,操于紹興;今之利病,無不操于書辦。為六部各衙門書辦者,皆紹興人;書辦之父兄子弟,皆在紹興。使為郡縣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則在京之書辦亦無不化矣。余覽之曰,迂論。夫子曰,今之人誰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觀我,海鹽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贛州之難。丙辰,余過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猶在。
林增志,字可任,溫州人。壬午,北京往還,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陳函輝,字木叔,臨海人。余初遇之嚴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圍以闌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從事。其后死節。
劉同升,字孝則,江右人。癸未,來湖上。酒闌,與沉昆銅論荊溪,孝則頗右之,相爭無已;余解之,方散。
蘇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壽吾母四十歲詩,仿風雅體為之,甚美。
鄧錫蕃,字云中,金壇人;嵊縣知縣。余弟司輿補弟子員,為公所薦。余至嵊,館余于寺,臥雪者數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龔立本,字淵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縣;余入其署中,談時局甚悉。
吳炳,號石渠。長于填詞,所著有西園情郵、畫中人、療妒羹、綠牡丹,雖多剿襲,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經也。以三司首領,攝余姚縣事。先公諭祭,石渠董其事。后從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靈巖,繼起館于天山堂。一時來會者,周子潔、文孫符、王雙白,而昭法后來。余篋中有文數篇,昭法見之,嗟賞不已;以為此真震川也。因相與論著述,欲以通鑒為經、二十一史為緯,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動否也?其苦節,當世無兩。謝絕往來,當道聞其名者,無從物色。饋遺,一介不受。半菽不飽,以糠粒繼之。其畫神品;蘇州好事者哀其窮困,月為一會,次第出銀以買其畫,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跡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贈余詩三首,余次韻和之。同上山頂葛仙祠,三宜跡至,為設湯餅。已而山下待者奔來,言無處不尋和尚,有庵主轎十乘來。三宜曰:方欲與居士快談,奈何以此俗事擾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來,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輩,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魯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魯以臥榻讓我兩人;止有一被,五更不勝其寒,魏美與余貼背相磨,少取暖氣。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門而別。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離墓舍,種匏瓜用以制器,香爐、瓶盒之類款致精密,價等金玉;為大匏賦以見志。乙巳,聞余館語溪,破戒相訪。夏彝仲有幸存錄,言三案之事,得之山東張延登;是非刺謬,余作汰存錄以正之。彝仲死節,存此錄,使后人致議,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錄,以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為之。使出自彝仲,則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為文以祝。寓書曰:侍慈幃于遲暮,振家學于后昆。白首窮愁,亦復何憾!
顧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縱橫似國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見之。其尋瞳使者說敬十八房文,于科舉之敝,嘻笑甚于怒罵矣。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謚裕愍之弟;與裕愍孿生。
錢謙益,字牧齋,常熟人。主文章之壇坫者五十年,幾與弇洲相上下。其敘事必兼議論,而惡夫剿襲;詞章貴乎鋪序,而賤夫凋巧:可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然有數病:闊大過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經之語,而不能窮經,二也。喜談鬼神方外,而非事實,三也。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隕亡,判不相涉,以為由己之出處,五也。至使人以為口實,掇拾為正錢錄,亦不以取之也。余數至常熟,初在拂水山莊,繼在半野堂絳云樓下;后公與其子孫貽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時,只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類,如直序、如議論、如單序一事、如提綱,而列目亦不過十余門。絳云樓藏書,余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余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人(即柳夫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絳云樓毀,是余之無讀書緣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見即云以喪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顧鹽臺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遲,公不可。即導余入書室,反鎖于外。三文,一顧云華封翁墓志、一云華詩序、一莊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余草謄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余將行,公特招余枕邊云:惟兄知吾意,歿后文字,不托他人。尋呼孫貽,與聞斯言。其后孫貽別求于龔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時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燒紙,惟九十二字不毀。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幾,果卒。
聞啟祥,字子將。余每至杭,舍館未定,子將已見過矣。子將風流蘊藉,領袖讀書社。
嚴調御,字印持;領袖讀書社。憶與陳木叔飲其家,偶言宋之問詩「桃花紅若綬」,只此一語。其無刻不忘富貴乃爾。
孫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門士連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為意也。桑間敗屋,圖書精致,吟詠自如。庚寅,余自吳門返,訪之;方欲與之劇談,而陸麗京聞余至,強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棲人;蚤有時名。丙子,余兄弟以應試寓涌金門黃家莊,珂月夜遇余,索酒與澤望棹舟湖中,笑聲震動兩岸,犬聲如豹。
陸培,字鯤庭,杭人。與陳元倩交惡。元倩無鄉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鯤庭寓書于余,欲東浙為應。余告同社,于是紹興王元趾為首、寧波陸文虎為首,皆出檄。元倩幾無以自容,而以死節一灑之。
陸圻,字麗京,鯤庭之兄也。為文長于儷體。亂時,避至東浙,館于吾家。言當此兵戈載道,無不閉門聽難;而賓客滿座、盜賊不犯者,唯朱湛侯與黃氏兩家耳。庚寅,同宿吳子虎家。夜半,推余醒,問舊事,擊節起舞。余有懷舊詩:桑間隱跡懷孫爽,樂籠偷生憶陸圻;浙西人物真難得,屈指猶云某在斯。史禍之后,麗京以此詩奉還,云自貶三等,不宜當此,請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終。人有見之黃鶴樓者,云已黃冠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從劉夫子講學東浙。為少宰,特疏薦余。國亡遁去。駱賓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無故而遁,加一等矣。
魯,字季,會稽人。辛亥,邂逅論文,見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處,鑒賞不已。及論時之有名譽者,多所不滿。問其何所師法,以為先人與徐文長同學數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過從。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為優劣者妄矣。
馮元揚,字爾賡,慈溪人。天津巡撫,以海船迎駕南遷。國亡,憂憤而卒。余為弟澤望求婚于劉瑞當,瑞當夫人未允;公坐于幃外,與夫人言,無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黨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鄴仙及馮元度、馮正則、馮自昭、陸文虎、萬履安會哭祠下,祭文傳播,黨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倉閱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辭出。
馮元飆,字爾韜。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藥鐺溺器,公皆身親之。留仙卒,公亦以憂憤相繼卒。辛巳,公為南通政。塘棲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婦翁引之見余。余言于公,即為致書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補弟子員。余書僮冒余書,中多別字,公以示諸子躋仲。躋仲曰:偽也。公曰:汝等學問淺,太沖所寫,必有來歷,無貽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嘗于公所相會時,有自省中歸者,以前輩自居,高視淺揖;公曰:此姚江黃太沖也,公不識之乎?
劉應期,字瑞當。始與端愚齊名,人稱曰姜、劉;后與元度齊名,人稱曰劉、馮。此時溪上多名士,而瑞當裁量其間,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議。馮正則曰:瑞當亦有疵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非無好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與瑞當相去遠矣。是時一方名士,皆有錄學使者至。以公書進之,大略準之為上下。余嘗執筆,名士十數人列坐,皆無毫發私意,必眾論相諧而后定。慈溪馮躋仲有盛名,余以瑞當為首,躋仲次之。躋仲不悅,無以難也。
馮家禎,字吉人。長于度曲;喪亂之際,結為歌社。時慈人陳謨,以無賴委署寧紹道;好作聲勢,恐喝鄉里。公登場賓白:黃和尚有成親日,豈可人無得意時;莫笑陳謨今富貴,他年情事有誰知?謨聞之大怒,以他事構之下獄。獄吏待之頗慢,公即唱「西樓怪相逢」款待;疏節曼聲按拍,無不絕倒,初不知其為患難也。然每對余言,則無非新亭之淚。
華夏,字吉甫。其為制義簡潔,自成一體。以黃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盡。余選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統。
陸符,字文虎。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吳來之言貴鄉陸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學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無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無月不往來,北都同讀書于萬駙馬北湖園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隱。壬午,北榜將發,余與王敬載、馮躋仲、馮沛祖及文虎飲園中;而徐心水監場,使人至,文虎出與耳語,還座復飲,斯時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從越城返而遇我,嘆息事已莫可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來言,見文虎坐轎中,用布束縛,將入城小斂也。其聞訃與相別同日,豈非冥契哉!
萬泰,字履安,余之交,猶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與文虎刻沉昆銅壽啟,至期來祝。癸未,又來。己丑,至甬上,時履安喪失家道,抱瘧未痊;相對秉燭,瘧不復發。庚寅,晦木為馮躋仲連染,而固山之記室與履安有舊,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獨行,出其正氣堂壽序,讀之不覺失聲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齋;履安使其子任勞,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粵,余兩年頻遭患難,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諭,字次公。是時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為別調。東浙既亡,異時舉人爭先入仕之為濃官者,皆復會試于本朝,人謂之還魂舉人。次公獨稱故官,不見當道。嘗以朱子發卦義問余,余為之疏解于下。曾憶與之看戲,有演尋親記者,哀動路人;次公指而謂曰:此錢美恭也。其父與此相類,顧忍而為此乎?蓋美恭父錢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決志入滇,而身無一錢,乃買鼓板一副,市鎮之處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號稼軒。粵中立國,公鞠躬盡瘁,公殉節而不成為國矣。當公之赴粵也,余送之于湖頭。公欲強余同去,余以母老辭之。老母四十,公有詩數章為祝。
張肯堂,號鯢淵,松江人。盡節于滃洲。
吳鐘巒,字霞州,武進人,知長興時,刻社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從亡海外,考試沿海有志之士,錄為弟子員,飾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問先生以為不急;先生曰:此與昔人行冠禮一意耳。觴余于鯨背之上,落日狂濤,凄然相對;但覺從古興亡,交集此時,何處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駕三板船送別三十里以外,至今惻惻。先生居閑補陀;聞滃洲將破,赴難。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廟。
余煌,字武貞,會稽人。郡守于穎長初至,公與鄉紳旅見;刺入,堂吏稟俟堂事畢而后見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見顧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東橋下;出沒久之,猶舉首曰:忠臣難做。復力沉而死。
余增遠,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頭屋漏,則以鱉甲承之。擔糞灌園,似老農家。病將革,余命兒子正誼切其脈。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別。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變聞,余從劉夫子于武林,寓吳山之海會寺,公徒步上山相晤。東浙之事,趨死不顧利害。從亡海外,為悍將所害。
孫嘉績,字碩膚。大兵將渡,東浙郡縣皆已獻戶口冊籍,牛酒犒師;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動。公書生勃窣,起而創即墨之守,鳴鐘伐鼓,號召其邑人。于是錢希聲應于甬上,鄭履公應于越城,張玉笥、陳寒山應于臺、婺。然公本書生,應變非其所長,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數騎乘淺過江,列帥皆潰矣,公至滃洲而卒。營將章欽臣潰后,復起山中,見獲。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強項不屈。問官始恐之以斬、再恐之以凌遲。夫人曰:吾豈怕凌遲者哉?磔畢,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謂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傳;其烈古今所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