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士宏氏記史忠烈公可法殉揚(yáng)州事，又《江南野錄》、《南都紀(jì)略》等書，俱言史公遺骸葬梅花嶺。己酉秋，予游廣陵，曾尋其阡址，無所得。同游方君，方君從兄芷{移}，俱賅博多聞，因?yàn)橛枋雒坊◣X掌故。史公身后，尚有傷心事，情節(jié)曲折哀艷。新朝監(jiān)謗令嚴(yán)，時(shí)人類深諱不敢道。全謝山《鮚奇亭集》中曾涉其凡，然不得詳。方君所述，乃十倍于謝山文。新歲微酣，瓶梅映燈影，橫斜幾案間。瞥睹其旁有書，《明季痛史》也。舊游昔夢，陡上心來，自詫曰：“此獨(dú)非說部好資料乎？Г筆綴書。兩夕而畢業(yè)。欲比于羅昭諫之拾甲子年事，畫虎之誚，殊汗顏也。

史公赴義處，或云在某河道中，或云某池。時(shí)值天暑，尸腐不可辨。裨副史德威至，覓忠骸不可得，卒具衣冠，窆于梅花嶺下，是并無玉魚金碗，長眠地下可知也。當(dāng)時(shí)遂多訛傳，盛言史公未死。揚(yáng)人某者，本史公部下走卒，乃云親見史公改服青衣烏帽，乘白馬出天寧門。其后大江南北及淮泗之間，互相傳播。謂史公正養(yǎng)晦某山谷中，俟釁而動，將有新野中興之望。未幾而英山霍山兵起。初霍山有無賴子馬某，清兵略皖豫時(shí)，嘗嘯聚山中。邑紳王君，誤認(rèn)為義俠，集餉奉之，期以保衛(wèi)鄉(xiāng)里。旋為降兵所誘，馬某竟受清賄千金，賣王紳，執(zhí)紳送滿帥麾下，斬以徇，邑人皆憾之刺骨。其后隨滿帥入金陵。鄭成功舟師之役，馬某又通于鄭，謀開門納鄭師。事泄，主帥亟捕之，馬偽為難民，竟得逃回霍山。道遇一男子，自言張姓，慷慨有大志。同入逆旅，抵足夜談，則史忠烈舊部也。以劫虜良民，犯罪當(dāng)死，因欷談善后事。馬某諦視張甲之面，忽躍起曰：“得之矣。

吾能為公取富貴如拾土芥，茍得志，幸毋忘今日之諸葛也。“張甲大驚，問計(jì)，馬曰：”君狀貌魁梧，須髯如戟，仿佛史公。今皖桐間聞史公名，皆激昂扼腕，感慨涕零，無不愿為之死者。茍以子冒為史公，如陳涉之篝火狐鳴，詐稱楚項(xiàng)燕，則義軍不難立起也。“張甲咦曰：”兄言固矣，但此時(shí)惟吾二人耳。無兵無餉，義安從起？“馬曰：”無患也。此間距廬巢甚邇，有土豪某某等，皆號召徒眾，負(fù)隅自固，尚不肯剃發(fā)。平日語及史公，無不裂眥奮臂，云欲為報(bào)仇。彼等皆以為史公未死，兄茍能為虎賁中郎，典型貌似，則彼等贏糧景從，不待蓍龜決矣。“

張甲喜，乃摒擋衣冠，偽為史公從淮南來者。詣土豪說之曰：“建虜躪我中原，鄭成功以國姓同休戚，不忍坐視，今金陵垂下矣。吾方痛心南都，事敗于豎子之手，得我公借箸，以成旅收眾，藉奏中興之業(yè)。可法雖駑駘，尚能稍效馳驅(qū)，即死不恨。”土豪果信以為史公而不疑，悉索徒眾軍實(shí)授之，鼓行而西，英霍盡下。

馬參贊帷幄，奇能異謀，盡出其下。時(shí)已易姓名，亦莫有知其底蘊(yùn)者。聞史公名，則爭相稱述，簞食壺漿以迎，以故張、馬所獲頗饒。屯眾守英霍山，殊郁郁無進(jìn)取志。且或置酒高會，聲伎雜Ш，由是地方志士頗疑之。無何，清豫王多鐸使將軍常袞出淮潁，兵力雄厚。馬某知不可敵，乃私謂張?jiān)唬骸拔彷呩桡辉嚕就皆诟毁F耳。今清兵麇至，一旦失事，覆巢寧有完卵？且君之冒為史公，不能掩識者之目，尤足以取劇禍，不早自為之地，諒無死所矣？吾意不如先樹之援，以備蹉跌，茍得其人，或不至無噍類。”張問援之所在，馬曰：“聞吳中有起義者曰孫兆奎，亦前朝耆碩，名僅亞于史公。今清帥亦率兵壓其境，顧聞甲兵尚銳。茍得與之通使，或可成犄角之勢。滿人必緩我而急攻彼，吾因得徐收河洛健兒。且召史公家眷來，告以情，彼喜吾等之厚奉，必不反顏相向也。乃求一明裔立之，挾名義以收吳越，則百足蟲死而不僵矣。”張?jiān)唬骸坝惺窃眨粍t誰通是意于吳中孫君？”馬毅然曰：“不佞愿往。”張憮然曰：“吾一日不能無君，奈何使吳越？”馬笑曰：“吾非太平宰相，能安坐而致治隆哉？不得已，吾薦某友代庖，而往返以不過匝月為斷，可乎？”張勉應(yīng)之曰：“可。”于是馬使于吳，久之不復(fù)返，而事局變矣。

東坡先生謂小人猶蝮蛇，其所螫草木，猶且殺人，諒哉！當(dāng)清兵壓境之日，馬知事不可為。而張?zhí)幧写纣u獲金數(shù)萬，珍寶山積，固馬所預(yù)聞?wù)摺Ｒ蛴∪舾山穑鍫I行間計(jì)，陳說于張，蓋思藉是攫金而遁也。張吝不與，嬲之再四，僅許數(shù)千金。馬私恚曰：“彼之假面具何自來，今竟得魚忘筌耶？吾有以處之矣。”

遂獻(xiàn)聯(lián)絡(luò)吳中孫氏之議。瀕行，通庫者私取三萬金以往。張欲使人追之，會清師已逼近，乃止。張至淮上，為清軍邏者所獲。詭言：“我史公弟也，名可程，曾入詞林，官京曹。北都淪于李寇，我始南返，正欲奉兄參軍事，為國復(fù)仇。忽聞大軍入關(guān)，極愿迎師道左，而吾兄誓必身殉。吾乃竄匿窮山，以待時(shí)清。今聞吾兄忽抗命英霍山間，欲往覘虛實(shí)，以定真?zhèn)巍ＸM知彼秉白旄以麾眾者，果贗鼎也？吾以大義責(zé)之，令速歸命新朝，彼竟敢為螳臂之拒。吾幾為所戕，故乘間逃出，不知有犯行陣，惟愿羈縶以待命。倘蒙特赦，則吳中孫某，與先兄有舊，愿往進(jìn)說，使之投誠，必能不勞天師之征剿也。”邏兵聞于渠帥。時(shí)渠帥滿貴人也，曰額善，貪功而憚力戰(zhàn)，聞馬言，甚喜。乃令心腹二人挾馬至吳，馬實(shí)不識孫，而孫固與史公有舊，亦未嘗與可程相晉接。馬既至此，計(jì)無復(fù)之，乃冒險(xiǎn)以可程求見。孫以為故人弟也，許之入見。馬偽為慟哭，言史公兵敗困頓狀。并言此來無他事，吾家兄弟眷屬來邗上省墓，乃知吾兄未死。顧為清師所圍，財(cái)餉無所出。

今眷屬乃流離邗上，兄以勤于國事，不遑兼顧。使吾就近呼庚癸于公。公如肯念舊者，雖不望指之贈，亦庶幾解囊之助，則史氏八口，不致溝壑矣。語畢，復(fù)泣，哀懇動人。孫公為之流涕，并言史公之殉國，當(dāng)世知與不知，無不慘怛，況曾結(jié)縞佇之歡者乎？吾今雖處燕巢，然力茍可為，無不愿竭棉薄。即席許贈萬金，令先赍往史公處。馬乃出謂清使者曰：“已允降矣，但孫之女，實(shí)吏之姑也，今在史處。非稟命其女，則事不敢擅決。彼轉(zhuǎn)浼吾致意，各贈使者以千金，俾先返復(fù)命。吾行渡江往邗上問其女，不三日可至金陵奏事也。”使者信之。馬遂挾八千金至揚(yáng)，時(shí)史公弟可程及眷屬等已在揚(yáng)，馬竟坦然往視焉。

甲申之際，史公弟可程在北，頗畏葸無所建白。易姓初，未能仗節(jié)出疏，或旅進(jìn)旅退，茍延祿位，史公深恨之，詒書切責(zé)，可程愧恧不敢較。聞史公已殉節(jié)，乃敢北歸。而有季弟可用者，為劉澤清部將，方擁兵皖豫，間，欲謀復(fù)舉。可程行至陳歸間，為清兵所捕得，令作書招可用。可用不從，可程涕泣往說之，可用欲劫可程俱歸，而令人赍蠟丸遞消息，可程泄其事，清軍夜入可用營，兵敗，可用死之，獲其妻子。妻黃夫人者，山左大家女也，明慧有殊色，慨然欲以身殉。

渠帥洪承疇諭可程曰：“史公兄弟俱忠烈之士，不保其孥，何以勸善？朝廷旌賞忠義，至公無私。今爾既誠心向化，可率眷屬往揚(yáng)州省墓，安受新朝之錫命，勿更有他志也。”可程唯唯聽命，遂挈眷屬南下。可程妻凌氏者，與黃夫人善，婉勸夫人奉可用骸骨，并葬于梅花嶺之麓。夫人以為然，隨偕至揚(yáng)，實(shí)心不善可程所為也。可程有仆曰張成，狡猾多心計(jì)，日徜徉市井中，言主公且以禮部侍郎偕虞山錢牧齋尚書同就職。是時(shí)馬某已抵揚(yáng)，則遇張成于勾欄中，傾心結(jié)納，金迷紙醉無虛日。及酒酣，馬某以巨金嗾艷姬媚張成，成樂而忘死。既而謂馬曰：“兄萍水相逢，何相愛之甚，而肯割愛以奉我？是必有故。”馬某長跽而進(jìn)曰：“聞子家八爺有遺孀，國色也。吾愿為之婿，即以八爺之姓名姓名我。我能往清軍白事，令英霍師立敗，分其余燼。且町折吳中孫氏，誘與俱來，不難邀首功也。

事如可成，吾愿以大利先奉子。“張成心動，私謂馬曰：”清帥洪公，本欲使三爺往英霍山，三爺膽怯，不敢往也，得子辦此事誠大佳。前洪公見黃夫人色美，曾勸三爺慫恿使改適，云豫親王欲納為次妃，黃夫人誓死不從也。凌夫人亦云，彼必不愿從滿人俱北。茍得子，豈不差勝于韃子耶？“馬喜。張成曰：”但八爺已死，外人皆知，黃夫人又不肯再醮，將何術(shù)處此？“馬曰：”無患也。第言自刎不殊，今已復(fù)生。彼當(dāng)時(shí)之入棺者，豈必其真尸耶？英霍山之史公，天下固信以為真者已。“成曰：”然，當(dāng)日八爺之死，亦并未獲其尸，偶得脛骨，以為此革靴相似耳。黃夫人至今亦不免疑之。“馬曰：”甚善。君但先言八爺未死，然后吾設(shè)計(jì)以求合，則事必可成也。“張成大悅，呼盞更酌，擁妓高眠，尋復(fù)與馬某訂約而別。

鴻雁未飛，魚網(wǎng)先設(shè)。馬某又行賄豫王麾下，自稱史公之弟可用，愿投效立功。豫王本慕可用名，以為已死矣。今忽自來，喜而延之。馬某貌亦偉岸，豫王不知其偽也，立擢為都閫，令專討英霍之寇。馬既得旌節(jié)，以兵迎可程夫婦及黃夫人，拜而泣訴曰：“吾本從先督師征討，兵敗自匿，分老死牖下矣。英霍山小丑，乃敢冒督師以為利，且賣督師而享其余，犬豕類也。吾痛必疾首，務(wù)誅此獠，故不得已，冒八爺之名以求之，如此或有濟(jì)。且黃夫人為滿奴所覬覦，事急矣。

吾陽居介弟之名，陰全節(jié)嫠之實(shí)，請黃夫人勿疑。“是時(shí)黃夫人頗不肯從，可程夫婦勸之，謂權(quán)宜一時(shí)。夫婦之實(shí)，惟黃夫人命，不敢相強(qiáng)。馬唯唯請如約，黃夫人猶不欲，繼以報(bào)仇念切，遂聽之。無何，馬挈黃夫人至金陵，與張成比而謀之，屢挑黃夫人，黃夫人恚，不肯食，姬姜憔悴，日以淚痕洗面矣。憤語凌夫人曰：”吾悔為報(bào)仇之念所誤，天下豈有假人名器而能自全節(jié)操者哉？肘腋戎心，防不勝防，吾不復(fù)可耐，奈何？“凌夫人泣曰：”吾夫固一時(shí)昧，鑄錯若此。

夫己氏本狡童，安可與居？雖然，騎虎之勢已成，設(shè)下逐客令者，彼滿酋正耽耽視，一旦伸其威逼，必?zé)o幸也。不如夫己氏止知貪利，尚可以賄免，吾當(dāng)謀于夫而解子圍。“黃夫人亦泣曰：”夫人之為我亦至矣，然是名實(shí)不可居，吾將祝發(fā)空門，以全白璧，使事后無牽臂之悔何如？“凌夫人顰蹙曰：”子自為計(jì)甚佳，然彼羽翼已成，非一避所可了。吾意子暫忍辱，待英霍事定，真?zhèn)问掳祝岬缺M室北行歸梓里。然后聽子所為，全家骨肉，庶不為血?dú)馑ぃD成灰土。否則子既出家，清帥必疑吾家果有異志。夫己氏毒焰構(gòu)煽，滔天之禍，吾實(shí)痛心。幸子婉娩，能成全吾家，則小紅或可為和親之使也。“黃夫人拭淚問小紅何為。小紅者，夫人侍婢也。凌夫人曰：”吾意將以小紅侍馬寢，而吾夫賄以金若干，若重奩然，則事可免。“黃夫人以為可行，乃飾小紅而進(jìn)之馬，可程賂以千金。馬喜，言于豫王，不罪可程。而令進(jìn)軍亟攻英霍。不匝月，英霍下，張甲成禽矣。

馬既由張成得入可程之室，成望報(bào)頗奢，馬出囊中金購美妓以贈之，成意猶未足。及馬得小紅與賂金，張成欲分其潤，馬靳不許。成怒，乃相詬詈。馬白于滿帥，謂成通叛徒，意叵測，滿帥將執(zhí)而誅之。有小奴王四者，馬遇之無恩。是夜飲酒酣，與小紅暢言張成短，不覺泄?jié)M帥遣人捕執(zhí)事。王四悉聞其說，疾奔告張成，成謝以百金，使為內(nèi)應(yīng)。而己投吳中孫氏，言于孫公兆奎曰：“史公之忠藎，可驚風(fēng)雨而泣鬼神。不意傲弟無恥，隳壞聲譽(yù)，至與無賴子馬某為伍。如叔孫氏之寵豎牛，帷薄之丑，實(shí)可痛心。彼馬某既賣吾主人于明公處。復(fù)欺吾主人以售其奸，坐使節(jié)婦撫心，不知死所。其煽惑荒亂之狀，稍有人心，不忍言也。

今又欲以主婦獻(xiàn)媚于虜酋，怵傲弟使就鞭笞。傲弟昵比匪人，自蹈羅網(wǎng)，固無足惜，其何以慰忠烈公在天之靈？而可用殉國，節(jié)婦守貞，竟為一妖豎所敗，寧不可恨？惟明公血性男子，果不忘史公者，請為之雪冤。則奴愿執(zhí)鞭弭以從周旋，糜身不敢辭也。“孫公躍然起曰：”以史公之忠烈，而身后竟逢妖孽，尚得謂有天道耶？不誅此僚，何以為人？“乃遣人傳檄四布，討妖徒馬某，歷數(shù)其冒為可用，欺孤兒寡婦之罪。清帥得檄大疑，召馬某入計(jì)事，即令其自誦此檄，然后明白答復(fù)。時(shí)馬雖怯驚汗，而外貌頗能自持。從容讀竟，起為滿帥曰：”秦以多金縱間計(jì)而六國滅，漢用陳平計(jì)間范增而項(xiàng)羽亡。自古敵國，無不以為人所賣而敗，不可不審也。臣本俘虜余生，忽膺節(jié)鉞，皆殿下所賜。臣兄忠義垂訓(xùn)，臣死不足以蔽辜。今既見疑，請先就死，以謝眾人，而快奸宄之心。臣又何足惜？其如殿下之知人善任何？“語畢，免冠待罪。豫王覘其無愧怯色，且益慷慨，乃使人慰諭之曰：”吾固知敵人之離間也。今吾于子，深任不疑，愿子即奮力向前，滅此朝食，先吳下而后英霍，何如？“馬唯唯起謝，奮臂愿往。乃提兵攻孫氏，未幾竟破之，執(zhí)孫公至金陵。遍索張成不得，蓋已遁矣。及凱旋，馬言于豫王，請大索張成，且白其狡獪用間狀。豫王如其言，懸賞募之，終不獲。及獻(xiàn)俘，豫王與洪經(jīng)略會勘叛狀。孫公侃侃言馬某之非人，并斥清帥好用僉壬，無興朝體制。

又歷數(shù)洪經(jīng)略顛倒黑白之罪。清帥怒，呼左右速殺諸轅下。然不能無疑于馬，時(shí)使入覘其行徑。馬內(nèi)不自安，厚結(jié)可程以自解，可程常為辯護(hù)。不數(shù)旬，幸英霍下，張成竟從張甲被俘。

英霍四面山嶺，清帥之入攻也，頗崎嶇不易得志。惟馬曾往來其間，途徑至熟，乃提兵獨(dú)深入。且夙知張甲虛實(shí)，又令善說者四出游說土豪，令不助張，張勢益孤。馬又故縱吳中俘兵，使遍入張之部伍中，盛言清勢之盛強(qiáng)，及投誠后之優(yōu)待，張部下遂解體。及戰(zhàn)，望風(fēng)奔潰，馬竟得擒張甲。初馬自計(jì)可程為己所束縛，黃夫人亦如俎上肉。惟張甲張成知己底蘊(yùn)，茍首告于清帥，則己之罪狀必盡露。雖彼為俘囚，言之未必有大力。然破綻一啟，疑竇斯生，他日茍有齟齬，禍根即在乎是，不可不預(yù)為之地。計(jì)不如速殺以滅口，能醢之于戰(zhàn)地，上也。擒而不告于清帥，即刺殺之，次也。茍為清帥所得，自請以軍法從事，又其次也。若俱不能，事必危矣。計(jì)議方定，即獲張成，成戟指大數(shù)馬罪，語未及半，馬命麾下速殺之。然其語已盡為裨將所聞。有滿人某者，亟告于清帥，帥固已疑馬于先。

至是乃遣使持節(jié)至軍，令獲張甲，須解往揚(yáng)州，聽史公家族認(rèn)諦，是否為可法復(fù)生。意將釋江南民人之疑慮，杜后來覬覦之心也。并言務(wù)令生擒，勿聽遽死。馬意大懼，猶欲乘倉猝間致死。自念功高，則雖犯令，必不致奈何。事未辦而豫王專使?jié)M將已馳至。時(shí)張甲果已生擒，麾下方受馬密囑，執(zhí)置后營以待命。使者立索交出，馬欲支梧不得，使者竟擁張甲南歸。

馬既失張甲，知審訊時(shí)甲必且訐己隱慝。而張成舊黨有駱某者，正用事豫王府中，前此睹小紅而艷之，聲言欲竄取，畏洪督之節(jié)制不敢動。設(shè)聞張甲之言，必為落阱下石之計(jì)。馬時(shí)憂懼，不知所出。既而謂小紅曰：“吾之非八爺，子所知也。故三爺以子配吾，代黃夫人為正室。吾今既克英霍，朝廷以吾功多，必不奪吾官爵。而王府從事駱某為梗，欲揭吾隱，以遂其傾軋之計(jì)。其意乃在以子為要挾，子意何居？”小紅駭然曰：“吾得侍巾櫛，出于主公之命，非比香履間狎玩物也。公堂堂專閫，而不能保一婦人，寧不愧死？”馬曰：“非此之謂也。吾與子伉儷有年，安忍一旦舍此？微子言，吾亦不自決。然事不得已，吾欲出下策以救死，子亦當(dāng)念伉儷情，能助吾成此事乎？”小紅問何計(jì)，馬曰：“王爺志在獵艷，數(shù)載不可得。而聞黃夫人美，數(shù)求洪經(jīng)略致意，欲得之心甚切。黃夫人柏舟自誓，至不惜借我為拒敵之計(jì)，且以子為餌。可程夫婦為之謀，所以不遣逐吾者，無非為以毒攻毒計(jì)。今吾事且敗，而黃夫人一家，覆巢破卵，豈能獨(dú)全？故吾意不如誘黃夫人致之于豫王，黃夫人既得為次妃，而吾亦可保全首領(lǐng)，子亦得無篡奪之辱。駱某雖狡，何足患哉？然非子無以濟(jì)此妙策，幸子哀憐而許之。”

小紅為人本達(dá)心而懦，聞破家之患，心膽已寒。明知黃夫人不可欺，而急不暇思，意不能無動，因喟然曰：“黃夫人貞烈性成，自不可犯。吾畏之而又愛之，何忍加以迫逼？且一旦設(shè)有他患，吾等尚何面目見人哉？不如別圖他計(jì)。”馬知小紅意已搖，特膽怯耳。因怵之曰：“子以為清大人果憐史公之忠烈而全其家族耶？

不過因英霍事未下，疑信之間，欲待事竣而一網(wǎng)打盡耳。今其時(shí)矣。惟豫王有一線之瓜葛，不欲行誅，其意即在黃夫人。故今日之事，不以黃夫人為贊，則非獨(dú)吾之身必膏斧，并可程夫婦，亦必?zé)o還鄉(xiāng)里正首丘之望。關(guān)系若此，子視為無足重輕耶？“小紅曰：”是固然矣。然所謂誘致黃夫人者，其道若設(shè)，黃夫人設(shè)不愿從吾等之計(jì)，將何以善其后？“馬曰：”子無憂，大抵婦人之性，執(zhí)拗于一時(shí)，而既為紛華所動，美好所移，必不能堅(jiān)決以持久。吾觀黃夫人秉性婉淑，非堅(jiān)強(qiáng)猛悍者流，設(shè)動以感情，或自有水到渠成之妙。但好為之，保無他虞也。“

小紅曰：“吾往說以清王之富貴，及家難之猝來，彼遂為之情移乎？果爾，則前日安有投梭之拒？”馬曰：“此拙計(jì)也。一說不成，后難再繼，吾自有他法。”

小紅曰：“然則奈何？”馬曰：“豫王之豐采甚都，威儀隆盛，觀者莫不動容。

今聞獲英霍之俘，將陳之揚(yáng)州墓上，令家族往視是否史公。設(shè)非是者，當(dāng)即墓前斬之以祭。是時(shí)豫王將親臨祭奠，以妥忠魂。吾亦將與觀盛典，而此正黃夫人與豫王情緣輻輳之際會也。慕色者覿艷，求牡者驚心，目成之妙，不可思議，所慮者，黃夫人或寂寞自守，不肯臨觀。則機(jī)會易逝，而好事多磨，是則子之責(zé)也。“

小紅曰，“吾安能使之必出？”馬曰：“子速先發(fā)至邗上，見黃夫人，泣且賀曰：‘?dāng)?shù)年之仇，一旦得報(bào)，其快何如？今偽史公者已獲，將陳之墓道，以待家人遍認(rèn)。設(shè)一人以為否者，猶屬疑案，則羈禁以待更鞠。惟家人盡至，矢口不移，則立斬于墓道前，以慰忠魂。吾儕亦得遄返鄉(xiāng)里，不致留滯異鄉(xiāng)，受奔馳之苦矣。’如此則彼必出，既出而后，非子所復(fù)與聞也”。小紅喜曰：“如是則亦易為。”

馬既紿小紅，乃賄豫王左右，投密函以要之曰：“曩王所注意之麗者，今已由河南原籍來此，實(shí)史公之第七弟媳也。于吾為嫂行，年少守孀，志節(jié)清妙。王如有意者，可于陳英霍俘時(shí)特召之入，惟睿意所洽。臣受國厚恩，不敢不竭犬馬以報(bào)。”

王得書大喜，以為可用誠有心人，能知孤之衷曲，他日事成，不吝重賞也。當(dāng)孫公兆奎之被執(zhí)，已指馬某之冒為可用，洪承疇請誅之，豫王猶未決。及張甲既至金陵，大呼馬某無賴，陷人于死。于是歷數(shù)其陰謀，及冒為可用事。時(shí)豫王已得馬之密函，笑不之理。因從容語經(jīng)略：“奸人無用反間，以逞其殘賊，孤意不可輕信。彼既自冒史公，安知不能挾嫌以誣蔑人？還當(dāng)于陳示墓道后決進(jìn)止。今日秘之，何如？”經(jīng)略大服，稱頌不置。及豫王既至揚(yáng)州，師旅云屯，旌旄日動，連營數(shù)十里，威儀之盛，古之王者所不過也。王珊頂翠翎，箭袍黃褂，面雖半蒼，而敷粉如雪，頰間且有脂痕，見者無不匿笑。以平山堂為行邸，帷幄床榻，鮮麗侔宮闕，供張之富，眩眉動心。時(shí)所獻(xiàn)之俘，自張甲以下，皆陳列庭下。史公家族以次入，可程夫婦既過，馬率小紅亦冉冉入。張甲戟詈大呼，守者急掩其口，然已聲聞堂上，王若為不聞也者。第外視不瞬，則一麗人珊珊登堂，斂衽作禮。

若朝霞之映雪，而清臚曼采，奪人目睛，雖左右無不動容。素衣云裙，雅淡如虢國。是時(shí)眾兵悄然無聲，王急起慰之曰：“夫人，此悍賊乃汝家之仇，今日得報(bào)，誠快事也。”黃夫人斂衽稱謝，從容欲出。王忽遣滿媼前致詞曰：“夫人請暫勿歸，王當(dāng)別恩命。”黃夫人毅然正色曰：“未亡人為視仇而至，謝恩而退，事已畢矣。其他恩命，不敢與聞。”滿媼知不可留，乃使婢媼數(shù)人夾持之，令退居別室，不得復(fù)與親族相睹。黃夫人泣不肯行，婢媼皆好言撫慰備至。頃之，王命賜玉冠珠飾，錦繡衣數(shù)襲，黃夫人不拜，棄擲于地。既而王命入見，婢媼牽曳之，姑入一室。王方倚床吸淡巴菰，婢媼令黃夫人拜，黃夫人厲聲曰：“妾明朝命婦，夫死疆場，義不他適，豈為虜酋屈耶？速殺我首，毋多言。”王笑曰：“吾非欲強(qiáng)子，吾有所問詢耳。子夫果何名？黃夫人曰：”吾夫可用，明總兵為國死于淮上之戰(zhàn)者也，系可法公之第八弟。“王驚曰：”頃聞可用尚偕其妻入視，子不嘗親睹耶？“黃夫人愀然曰：”此實(shí)馬某，吾家奴卒耳，小紅，吾家婢，以為配，何謂可用夫婦也？王慎勿為人所欺。“王瞿然曰：”果爾則將何以置夫人？“黃夫人怒曰：”未亡人以死自誓，奚待人安置？彼等奴顏婢膝，欺人者自欺，又何與未亡人事。“王嘆曰：”夫人果烈性可嘉，奈何使豎于冒其名？吾昨聞張甲之呼，固已疑之矣。矧今夫人言若此，是彼竟冒不韙而欺世者也。此等妖孽，不誅何待？吾為史氏誅此妖孽可乎？“黃夫人曰：”此固國法所宜然也，非未亡人所敢與聞。今王無故召未亡人至此，所言止此。則請放歸鄉(xiāng)里，死且銘感。“王笑曰：”馬某宜誅，吾當(dāng)為子立辦。若夫人則青春花月，安可獨(dú)守空房？吾當(dāng)與子共享富貴，偕老京邸，何為歸鄉(xiāng)里乎？“黃夫人憤然作色曰：”然則請速賜死，否者吾去矣。“攝衣揭帷，旋踵欲行。王乃目左右，爭前欲持之。黃夫人舉手拒之曰：”吾清白之身，容汝等莽男子侵犯耶？不賜死，吾亦能自了。“乃突然自袖中出一匕首，向頸上力刎之。左右急前取奪，血濺襟袖。如以玫瑰之醬，灑雪堆中。蓋黃夫人已預(yù)辦一死，故藏利器于袖間，而非王之所及料也。須臾，黃夫人關(guān)聲而仆，口猶罵滿奴未絕。于是王乃亟誅馬某小紅等，而遣可程歸。匿黃夫人尸他所，懊喪累日，囑左右諱其事，茍有泄者殺無赦。至今梅花嶺下，人莫敢題黃夫人墓表云。

指嚴(yán)曰：“霸者之與盜賊，其間不能以寸耳。夤夜劫人門戶，奪其婦而污之，則誅。赫赫侯王，稱師征計(jì)，而必虐一二恤緯之嫠，以逞肉欲，既驅(qū)之死，又令人噤莫敢言，遂謂可欺后世。嗚呼！忠魂有知，能無遺恫哉？雖然，全謝山云：‘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后之過嶺下者，獨(dú)能娓娓道其詳，誰謂霸者即可欺后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