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以畫疏果花草,隨手點簇者,謂之寫意。細筆鉤染者,謂之寫生。以為意乃隨意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寫生,即寫物之生意,初非兩稱之也。工細點簇,畫法雖殊,物理一也。曹不興點墨類蠅,孫仲謀以為真。蠅豈翅足不爽者乎!亦意而已矣。
寫生家宗尚黃荃、徐熙、趙昌三家法。劉道醇嘗云:荃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后王弇州亦謂:陳道復妙而不真,陸叔平真而不妙。真妙俱得,惟周少谷耳。
凡寫花朵,須大小為瓣。大小為瓣,則花之偏側,俯仰之態俱出。寫花者往往不論梨梅桃杏,一勻五瓣。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動,不亦難歟!
點花如荷、葵、牡丹、芍藥、芙蓉、菊花,花頭雖極工細,不宜一勻疊瓣,須要虛實偏反疊之。如牡丹,人皆上簇細瓣起樓,下為一勻大瓣。朵朵一例,便無生動之趣,須不拘四面,疏密簇疊,參差取勢,各呈花樣乃妙。
寫花頭須要破碎玲瓏,鉤葉點心,須要精神圓綻,便有活致。
寫葉之法,不在反正取巧,貴乎全圖得勢。發枝立干,亦同此法。
鉤葉點心,乃是全幅之眉目。有拓葉點花平平,而鉤點有法,便為改觀。有拓葉點花已妙,鉤點無法而敗之者,不可不知。
元張守忠墨花翎毛,筆墨脫去窠臼,自出新意,真神妙俱得者。石田常仿摹之,設色絕少。仆見其桃花小幀,以粉筆醮脂,大小點瓣為四五花。赭墨發干,自右角斜拂而上,旁綴小枝,作一花一蕊,合綠淺深,拓葉襯花蕊之間。點心鉤葉,筆勁如錐,轉折快利,余梗尺許,更不作一花一葉。風致高逸,入徐氏之室矣。
昔人云:墮地之果,易工于折枝之果。折枝之果,易工于林上之果。郊野之蔬,易工于水濱之蔬。水濱之蔬,易工于園囿之疏。仆以為園囿乃種植之蔬,無欹側偏反之致,難工難于位置取勢耳。至墮地之果,無枝葉映帶,亦何以取勢!其說殆不可解。
寫點簇花卉,設色難于水墨。雖法家作手,點墨為之成雅格,設色每少合作。
寫生無變化之妙,一以粉本鉤落填色,至眾手雷同,畫之意趣安在。不知前人粉本,亦出自己手。故易元吉于圃中畜鳥獸,伺其飲啄動止,而隨態圖之。趙昌每晨起繞闌,諦玩其風枝露葉,調色畫之。陶云湖聞某氏丁香盛開,載筆就花寫之。并有生動之妙,所謂以造化為師者也。
畫墨花,趁濕點心鉤葉,最得古意。雖設色點簇,以墨點心鉤葉,自具妙理。
設色花卉,法須于墨花之法參之,乃入妙。唐宋多院體,皆工細設色,而少墨本。元明之間,遂多用墨之法。風致絕俗,然寫意而設色者,尤難能。
白錢翁蔬果翎毛,得元人法,氣韻深厚,筆力沉著。白陽筆致超逸,雖以石田為師法,而能自成其妙。青藤筆力有余,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縱處。然三家之外,余子落落矣。
寫花卉翎毛草蟲,古人工細妙,不工細亦妙。今人工細便爾俗氣。蓋筆墨外,意猶未盡焉。不思而學,于畫亦無謂耳。
點簇花果,石田每用復筆,青藤一筆出之。石田多蘊蓄之致,青藤擅跌蕩之趣。
畫不用墨筆,惟以彩色圖者,謂之沒骨法。山水起于王晉鄉、趙昇,近代董思白多畫之。花卉始是徐熙,然宣和譜云:畫花者往往以色暈淡而成,獨熙落墨以寫其枝葉蕊萼,然后傅色。故骨氣風神,為古今之絕筆云云。由此觀之,沒恐墨之訛也。或以謂熙孫崇嗣,嘗畫芍藥,芍藥又名沒骨花。究不知何義。
設色花卉,世多以薄施粉澤為貴,此妄也。古畫皆重設粉,粉筆從瓣尖染入,一次未盡腴澤勻和,再次補染足之。故花頭圓綻不扁薄,然后以脂自瓣根染出,即脂汁亦由粉厚增色。南田惲氏得此訣,人多不察也。
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寫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點綴,有蓄筆,有逸筆,故工細亦饒機趣,點簇妙入精微矣。
石舜舉草蟲卷三尺許,蜻蜒蟬蝶蜂蜢類,皆點簇為之,物物逼肖。其頭目翅足,或圓或角,或沁墨,或破筆,隨手點抹,有蠕蠕欲動之神,觀者無不絕倒。畫者初未嘗有意于破筆沁墨也。筆破沁墨皆弊也,乃反得其妙,則畫法之變化,實可參乎造物矣。
黃荃畫多院體,所作類皆章法莊重,金粉陸離。徐熙便有汀花野卉,灑落自好者。所謂黃家富貴,徐家野逸也。
元明寫生家,多宗黃要叔、趙昌之法,純以落墨見意,鉤勒頓挫,筆力圓勁,設色妍靜。舜舉、若水后,之冕、叔平、沱江,各極其妙。時人惟陳老蓮能之。南田惲氏,畫名海內,人皆宗之,然專工徐熙祖孫一派。黃趙之法,幾欲亡矣。
邊鸞、呂紀、林良、戴進,純以宋院本為法,精工毫素,魄力甚偉。黃趙崔徐之作,猶可想見。后人專于尺幅爭能,屏幛之作,幾無氣色,可輕視耶!
東坡云:世人多以墨畫山水竹石人物,而未有以墨畫花者。汴人尹白能之。墨花之法,其始于宋乎?
惲氏點花,粉筆帶脂,點后復以染筆足之。點染同用,前人未傳此法,是其獨造。如菊花、鳳仙、山茶諸花,脂丹皆從瓣頭染入,亦與世人畫法異。其枝葉雖寫意,亦多以淺色作地,深色讓主筋分染之(主筋,葉中一筆也)。
墨竹一派,文石室為初祖。石室傳之東坡。坡死不得其傳。后三百年,子昂夫婦及息齋李氏,私淑文蘇,復衍其法。梅道人繼之。王友石、夏仲昭、歸文休、魯孔孫皆墨君之的嗣也。
畫竹無論工拙,先須一掃釘頭鼠尾,佻摐瑣屑之病,務使節節葉葉,交加爽朗,肥瘠所不計也。
攢三聚五,蜩腹蛇跗,疊葉成竿,東坡所謂竹自有也,未嘗以為畫法。故執筆熟視,熟視則意有此竹,筆隨意之所之,兔起鶻落而出之,少縱則逝矣。攢三聚五,蜩腹蛇跗,非畫法。畫法在熟視少縱之間。
世謂畫竹不難于發竿,而難于疊葉。雖有是理,然全幅位置,妙在發竿。竿發得勢,疊葉亦有生法。
婁江友人金懷璞家,見坡老墨竹,石根大小兩竿,仰枝垂葉,筆勢雄健,墨氣深厚,如其書法,沈著痛快者也。
朱君仲嘉,攜其舅氏所藏梅道人墨竹卷來。宋紙極堅韌,畫為四段。每段竹不多,而墨氣漉漉,溢于筆外。以題語位置畫境字勢,似十七日帖,放逸處類素師。仆所見道人墨竹,此為翹楚。
蒲石齋畫竹,世不多見。仆于朱丈春橋處見一幅,漬墨放筆,氣深力厚,筿少葉肥,真得髯蘇風度。蒲齋益都人,曾為吳興太守,其待妾明霞,亦解弄筆硯。墓在湖州峴山下。
東坡試院時,興到以朱筆畫竹,隨造自成妙理。或謂竹色非朱,則竹色亦非墨可代。后世士人,遂以為法。仆所見如文衡山、唐六如、孫雪居、陳仲醇皆畫之。此君譜中,昔多墨綬,今有衣緋矣。
昔人云:游戲亦有三昧。東坡居士畫蟹,瑣屑毛介,曲隈芒縷,無不備俱。又畫應身彌勒像,又摹陸探微獅子。元章謂伯時法吳生,神彩不高。余乃取顧凱之格,不使一筆入吳生。又與伯時論分布次第,作子敬書練裙圖,又作支許王謝,于山水間。后人朝學執筆,夕已自夸為得士人氣。不求形似,能無愧乎!
指頭作畫,起于唐張璪。璪作畫或用退筆,或以手摸絹素而成。畢宏問璪所受,璪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宏為之驚嘆閣筆。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后吳偉汪海云輩,淋漓恣意,皆其遺法。
志潔行芳者,無賢不肖,皆愛慕之。云林畫,江東人家以有無為雅俗,其為人蓋可想見矣。
云林、大癡畫,皆于平淡中見本領,直使智者息心,力者喪氣,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倪迂客畫,正可匹陶靖節詩。褚登善字,皆洗空凡格,獨運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可為藝林鼎足。
昔人謂仲圭大有神氣,子久特妙風格,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未洗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然,米癡后一人而已。仆嘗曰:讀老迂詩畫,令人無處著筆墨。覺矜才使氣一輩,未免有慚德。
茶香居士謂于六法中求云林,非深于畫者。仆曰:須會得六法中有老迂來處,不然,恐問途者不知云林模關范董,煞從力行苦心,得此自在面目。
操一藝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絕一世之見。梅花庵主書畫,蘄志于古,不為習尚所移,與盛子昭同里闬。子昭遠近著聞,求筆墨者踵接。仲圭之門,雀羅無問。妻孥視其坎甗,勸以治脂粉為時妝。仲圭莞爾曰:“汝曹毋大俗,后百年,吾名噪藝林,子昭當入市肆。”身后士大夫果賢其為人,爭購其筆墨,一軸可抵餅金。子昭畫,幾廢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儒行者,居吾鄉之武塘。蕭然寰堵,飽則讀書,饑則賣卜。畫石室竹,飲梅花泉。一切富貴利達,屏而去之,與山水魚鳥相狎。宜其書若畫,無一點煙火氣。
一峰老人,純以北苑為宗,化身立法。其畫氣清質實,骨蒼神腴。嘗游虞山,悟得筆法,遂家焉。日攜壺酒,坐湖橋,觀云霞吐納,晴雨晦明,極山水之變,蘊于毫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跂及。
癡翁性本霞舉,早歲好與羽人道士游,辭世后有見其吹橫竹出秦關,遂以為蟬蛻不死。故其筆墨工夫,亦具九轉之妙,實可與黃庭內外篇同玩味耳。
人謂道人行吟,每見古樹奇石,即囊筆圖之。然觀其平生所作,無虬枝怪石,蓋取其意而略其跡。胸有爐椎者,投之粹然自化,不則彼古與奇,格格不入,非我有也。
癡翁設色,與墨氣融洽為一,渲染烘托,妙奪化工。其畫高峰絕壁,往往鉤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氣韻自能深厚。
黃鶴山人,為松雪外甥。書畫之妙,源于鷗波。早歲精工點染,酷似其舅。晚能一變蹊徑,以董巨相參,淋漓毫楮,自成一家法,馳騁海內,遂分吳興一席。
嘗謂操筆家往往急于博名譽,汩沒天德,乞靈時彥,經營模擬,髦而不倦,古人風味,畢生不知,殊為可惜。仆見叔明畫甚多,觀其前后用意,始在求合于人,既乃力避其習,每變而易之。雖鷗波不得不放其出一頭地。
高詹事題白陽山人畫后云:宋元之跡,太半為贗鼎。故余晚年,多購勝國名人翰墨。仆亦嘗謂勝國諸賢,承宋元之模范,人皆自得真詮。遺毫剩墨,所謂雖無老成,尚有典型也。
張來儀、徐幼文、陳氏大小髯、王友石輩,筆墨不變元格。至沈臞樵、姚公綬、杜東原、劉完菴諸老,風骨超邁,開沈丈之先。一時吳下名作并起,毫素之妙,奄有唐宋。
石田老人,筆墨似其為人,浩浩落落,自得于中,無假乎外。凡有所作,實力虛神,渾然有余。故仆以謂,學石田先須養其氣。
六如原本劉李馬夏,和以天倪,資于書卷。故法北宗者,多作家面目,獨子畏起,而北宗畫法有雅格。
張夢晉風流醞藉,子畏流輩,筆法妍雅,亦娣姒間耳。
衡山太史書畫瓣香松雪,筆法到格,骎骎乎入吳興之室矣。然自有清和閑適之趣,別敞徑庭,亦由此老人品高潔所至。
仇實父以不能文,在三公間少遜一籌。然天賦不凡,六法深詣,用意之作,實可奪伯駒、龍眠之席。
曾見實父畫《孤山高士》《王獻移竹》及《臥雪煎茶》諸圖,類皆蕭疏簡遠,以意涉筆,置之唐沈畫中,幾莫能辨。何嘗專事雕繢,世惟少所見耳。
衡山水墨《南宮圖》,宋西陂贈高江村物。開卷墨氣渾淪,筆法精妙。或曰:神似董思白。仆曰:賢者皆知其大也。
董思翁不耐作工畫,而曰:李趙之畫極妙,又有士人氣。后人得其妙,不能得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實父。王司農麓臺,平生惟嗜子久,渾淪墨法,亦謂仇氏自有著沈痛快處。
唐居士楮畫,涉筆用墨,法極見意。其合作實可越元望宋。人皆愛其畫,未知其趣也。
石翁《風雨歸舟圖》,筆法荒率,作迎風堤柳數條,遠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處?仆曰:雨在畫處,又在無畫處。
陳道復煙林云壑,墨氣濃淡,一筆出之,妙有天機,而不涉畫家蹊徑。不獨能事寫生,山水亦是宗家。
古人一藝,高于法度平正。后世便以奇別為能。雖有刻剝精巧,名立小品,豈能為百世宗法。董思翁于文沈間,復以平淡天然,自立一幟,至今名不在四家后。東坡嘗謂好奇務新,乃詩之病。畫豈不然!
畫禪法自董巨倪黃能師其意,而不逐其跡。用墨之妙,尤為獨詣。隨手拈來,氣韻生動。
吾鄉墨林項氏,不獨精于鑒古,書畫亦刻意入古。曾見其模閣本帖全卷,筆意不爽,可謂翻身鳳凰。為王稚登太學寫百谷圖,為東禪寺僧寫梵林圖,皴法設色,可踵實父,而攀六如。至其墨花文石,世皆知為絕品。文孫孔璋輩,宜其能事筆硯矣。
書畫自畫禪開堂說法以來,海內翕然從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無有過而問津者。近來又以虞山婁江為祖法,亦復不參香光。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獨詣,必皆非笑之。書畫之轉關,要非人力能回者。
吾浙自彝齋、松雪、梅道人后,逸史、竹懶、墨林皆是正法眼藏,筆墨竅玄鑿妙,不愧前人。
陳仲醇、李長蘅古情逸思,筆墨開張,可殿畫禪一軍。所遜者畫禪特有醞釀耳。惲道生邊幅稍窘,然亦足以馳騖二子間。
天池天賦卓絕,書畫品詣特高,狂獝處非其本色。陳道復于時自出機軸。二家墨法,有王洽米顛之風。
道釋人物,丁南羽有張吳心印,神姿颯爽,筆力偉然。董思翁巨眼人,嘗謂三百年無此作手。顏其室曰白毫菴、陳章侯。崔子中,皆出群手筆,落墨賦色,精意毫發,僻古爭奇,各出幽思。子中人物外,他畫少見。竟侯山水花卉,類有平淡天然之作,點染得元人遺意。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
倪文正鴻寶,筆墨有青藤、白石之風。細筆亦復古雋,高越流輩。曾見其疏林筿石,題仿家云林者,中作填墨瓦屋,墨氣妙有元理,別具雅構。
徐俟齋、黃端木之山水,金耿菴、楊補之之梅花,孤高絕俗,真士人畫也。世皆以人重之,是不知畫之妙。蓋筆墨亦由人品為高下者。
竹懶道人畫,仗其詩以發妙意,可謂夙世詞客,前身畫師。畫剩一編,超超元箸。
錢叔寶畫法古淡,筆無點塵,襟抱悠然,畫外自見。仆謂罄室于畫,真窮而后工者。
文氏子弟,妙有淵源。包山、五湖、酉室、夷門諸子,大都瓣香停云,各參其法,而成一家。風骨清超,毋為淺視。
款題圖畫,始自蘇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由題益妙。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后世乃為濫觴。
古畫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樹腔、石角題名而已。后世多款題,然款題甚不易也。一圖必有一款題處,題是其處則稱,題非其處則不稱。畫故有由題而妙,亦有由題而敗者。此又畫后之經營也。
國朝畫法,廉州、石谷為一宗,奉常祖孫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無不備。奉常祖孫,獨以大癡一派為法。兩宗設教宇內,法嗣藩衍,至今不變宗風。
西廬、麓臺皆瓣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廬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設,應手之作,實欲肖真。麓臺壯歲參以己意,干墨重筆皴擦,以博渾淪氣象。嘗自夸筆端有金剛杵,義在百劫不壞也。
士氣作家一格,麓臺司農有之。蒼蒼莽莽,六法無跡,長于用拙,是此老過人處。
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實得其衣缽,故工力寢深,法度周密。時輩僅以寸縑尺楮爭勝,至屏山巨嶂,尋丈計者,石谷揮灑自如,他人皆避舍矣。
時有舉石谷畫問麓臺,曰:太熟。舉二瞻畫問之,曰:太生。張征君瓜田,服其定論。仆以謂石谷之畫不可生,生則無畫;二瞻之畫不可熟,熟則便惡。
海內繪事家,不為石谷牢籠,即為麓臺械杻,至款書絕肖。故二家之后,畫非無人,如出一手耳。獨邵村方氏,獅峰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謂不因人熱者。
惲南田、吳漁山,力量不如石谷大,逸筆高韻,特為過之。至于工細之作,往往不脫石谷法。豈當時往還討論,染習之深,不能擺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當隨人腳根轉耳。
畫梅自王會稽千花萬蕊一法,傳習至今。玉幾山人陳撰,別作一格。發筆如玉皞篆,疏英淡墨,灑然自足。莫謂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筆墨,皆妄用之耳。
清溪、松圓、風人、半千、年少、尺木諸老,寄意毫素,不為法縛,不為法脫,教外別傳,是為逸品。
姜鶴澗一丘一壑,有迂客之迂。陳玉幾半蕊疏花,得逃禪之禪。類皆不著色相,自攄胸臆耳。
寫生舍徐黃,非所為法。山水去董巨,豈得為宗。南沙涉筆染素,能不落南田之蹊徑。東山揮灑經營,能擺脫麓臺之坯塹。稼軒主人于其間,復衍徐黃董巨之法,而自作一家。畫法不二妙,無盡義焉。
仆學畫幾四十年,而未得古人自然之妙。因閱黃尊古、王日初、張墨岑、沈凡民諸君畫,知有苦心焉。然力殫神疲,則同其所造,而未得古人棹臂游行之為樂也。
畫有盡而意無盡,故人各以意運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擬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華新羅山水花鳥,皆自寫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為畫,文以飾之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畫有可不款題者,惟冬心畫不可無題。新詞雋語,妙有風裁;行草隸書,具入古法。
執友中書畫,如徐丈蟄夫,精意六書,畫擅諸格,入嘉隆之間無愧色。陳丈曙標,人物仕女,妍麗入神。曾為薰追摹大父照,神氣如生,筆法不減曾鯨之妙。許丈容如,人物花鳥蔬果,俱入古。惟山水宗石谷,長箋大幅,氣勢過人。故馮司寇景夏嘗曰:同年子許某,浙畫之第一手也。汪丈櫰堂,真草書遠步松雪,近繼停云。鐘丈壽民,小楷有太傅法,山水格高韻古,有元人之風。
張浦山徵君,畫師徐白洋,能出于藍。工古文,著《國朝畫徵錄》,評論繪事,曲盡其筆。友人朱君仲嘉,謂其不及備載,欲補錄之。惜不永年,而其事未果。嘗聞仲嘉曰:士之懷才不彰者多,豈獨書畫。即以畫士論,山陰馮仙湜,續《圖繪寶鑒》,評論多不識畫理。然國初諸老,出處約略可稽,未可沒其功也。彌伽居士《畫徵錄》,論畫頗不爽,惜其所載,未及詳備。耳目所及,爵里可知,如嘉興之何蕤,石門之許自宏,徐王熊、鐘仁、蔣徑、葉子健,海鹽之徐令,平湖之高詹事士奇、沈岸登、沈玉山,海寧之陳與,錢塘之汪燾、康燾,松江之張司寇照,虞山之徐甡,宜興之周復,丹山之吳培,休寧之徐棟,畫皆傳賞藝林,尚遺其名。況地隔千里,僻處蓬牖之士,可勝計哉。
畫仕女多無嫻靜之作。時人康燾石舟氏所制,明姿雅度,綽約動人,好寫《閑情賦》。及謝芳姿《團扇圖》,能見本意。子凱之年及冠,畫《九歌》亦妙。嘉興王芬遠,畫法焦博士秉正,工致周密,能得其心印。
仿南田畫,世多專習其寫生。宜興周文生,山水蔥蒨蒼潤,咄咄逼人。
高詹事精賞鑒,家藏名跡,與退谷棠村相埒,書法名于時,畫亦高妙。曾仿文待詔湘君湘夫人圖,擬徐幼文枯木竹石,皆能臻妙。同里沈岸登黑蝶,填詞為朱竹垞檢討所稱,畫亦有倪黃遺意。云間張文敏得天,亦以書法妙天下,寫意竹石蔬花,有白陽青藤之風。
婁東見巨然畫,用筆如粉條,樹法類梅道人。煙云杳渺,苔點散如菽粒,墨漉漉若欲滴者。
徐丈蟄夫,家有墨畫《應真像》一卷,云是禪月手跡,時無第二,不輕示人。乙亥人日過吹綠舫,焚香頂禮,始一展對。畫法以渴筆皴擦鼻孔眉目,或隆準大鼻,或長頸高結,或臞瘠若骷髏,或臃腫若癭瘵,或猙獰若猛獸,式丑陋若老鬼,或形同木石,或心似死灰,或衣木葉,或衲水田,或蹲巖踞樹,或吐火吞針,種種盡態極致,要非人意所到。相傳休公見之夢寐者,自應別開生面。
董思翁每以書法傲吳興,獨于畫法遜讓之。吳興山水,時有蕭然物外之致。見其竹石山鵲,所謂石如飛帛竹如籀者,筆法有之,然后知古人未嘗漫然揚抑也。
高尚書筆法皆嚴重,巒頭樹頂,用墨濃于上而淡于下,為獨造之格。故望之峰巒插空,林木離立,形勢八面生動。
趙吳興于彥敬畫,特愛重之。倪迂謂子久不能夢見房山。仆五見其手筆,惟二中幅為最。一款至正丙子,為子信學士作者,樹為介字點,山用米家法;一似梅道人畫,密而有淵靜之趣,為過之。
房山法自米氏,其所不及者,處處用意。米老筆下,便有渾然天成之妙。然二米后,筆力宏肆,實無出其右者。
韓晉公五牛卷,五尺許麻紙,堅密可愛。卷首作老黃牯龁草蔓;一蒼色者,正向作鳴狀;一雜色者,礪角狀;一白雜蒼色者,背立狀;最后一純黃色者,以紅絡首。蓋用陶宏景意也。筆法如解索皴,極圓勁,骨骼轉折,磈磊阜起,神氣赫然。后吳興二跋,前作精楷,如黃庭經;后跋行書。皆載于書畫譜。
米老設色絹幅,起手作樹一叢,墨氣濃淡爽朗。隔沙作淡墨遠林,山腰映帶,云氣蒸上,云罅濃墨漬之,林杪露高屋,余屋皆依山附水,隱見為之。近山墨尤濃,渾淪壯偉。遠山幾疊,參差起伏,赭抹山骨。合綠襯樹及皴點處,額上宋思陵行書“天降時雨,山川出云。”御書瓠印,左傍下有米芾之印。元章印,鳷首董思白行書“云起樓圖”。左右邊緣跋曰:元章為畫學博士時所進御。元章狀所謂珍圖名畫,須取裁圣鑒者也。后有朱象先印。此吾鄉司承好古具眼,米畫以此為甲觀。又張君芑堂氏,出所藏紙本小幅,展卷首,便見大行書“芾岷江還,舟次海應寺,國詳老友過談,舟閑無事,且索其畫。遂率爾草筆為之,不在工拙論也。”三十六字,墨氣奕奕,畫之蒼莽老筆,實是其書溢而為妙也。
王叔明紙本中幅,筆極老致。起手鼠足點樹,中插一仰枝松。疏落荒率,若不經意。隔水兩峰,破網皴法,淋漓墨瀋,意仿巨然。掩其款書,幾無可辨。自題行書“黃鶴山中樵者王蒙畫于京師龍河方丈”。左邊董思白跋云:余見山樵畫多矣,無不規摹古人。遂作掩抑古人者,云林所謂五百年來無此君,不虛也。然諸格中以仿巨然為最。此幅仿巨然,又叔明平生第一得意筆。得此,諸叔明畫可廢矣。
云林《樂圃林居圖》六幀,有疏有密,不只一格。筆墨濃淡俱入妙,自是君身有仙骨也。題云:“余來城郭,暑氣甚熾。偶憩甘白先生樂圃林居,不覺數日。相與蔭茂樹,臨清池,觀羲文之象爻,彈有虞之《南風》,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如,閑成此詩小冊,呈甘白以寓笑樂耳。”觀此冊,乃知云林八面變化。以一樹一石為云林者,尚在門外也。
友人朱君仲嘉,精于鑒別,古今書畫家掌故出處,言之井然。雖名不著者,無不知其爵里,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尚阝,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觀之(仲嘉名鴻猷)。
董元溪山高隱合絹幅,下作老樹六七株,似檜柏干,卻為小渾點葉,一坡迤邐,至隔岸石壁俯溪。溪坳架草閣,一人憑欄凝望。平沙遠岫,蒼茫隱見。皴作麻皮雜解索法,筆力圓穩,墨氣深厚,真有元氣淋漓之觀。上有金章宗“明昌御覽”巨印。
唐張萱《漢宮圖》,筆極工細綿密,臺殿房廊,曲折滿幅。界畫精巧,洵若鬼工。圖中仕女,燃燈熏篝,合樂疊衣,歌舞之類,曲盡其態。衣褶作游絲紋,設色古雅。此畫自來傳重。汪氏《珊瑚網》、卞氏《畫考》皆載入。畫雖雕繢滿眼,而無院體習氣,是唐人高一籌處。
營丘《群峰積雪》小絹本,筆極細密。林巒屋宇,皆用焦墨畫,如屈鐵絲。空處淡墨籠染,積雪凝寒,對之令人營丘群峰積雪小絹本,筆極細密。林巒屋宇,皆用焦墨畫,如屈鐵絲。空處淡墨籠染,積雪凝寒,對之令人起粟。又大幅雪圖,筆蹤較粗圓,神氣磊落,上隔水有董思翁題。
郭熙山水兩巨幅,用筆酣嬉淋漓,一如行草書法。一墨本,一設淺絳。一有董思白題識。
水墨阿羅漢一卷,絹質如布,用筆樸古。人物衣褶,類畫石法。松石位置,別有奇趣。卷首青色箋,李濱之題:“為龍眠居士作。”畫無款名。又《蓮社圖》,絹本中幅,人物工致,筆法高古,布景設色,并皆精妙。上有宋思陵題:“李公麟蓮社圖”六字,御書長印,下隔水有文衡山書蓮社圖記。
劉松年《沈李浮瓜圖》,筆力古勁,設色厚重,松陰蔽虧,水屋閑敞,幽人坐對,童子剖瓜薦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宋秘監何澄畫淵明《歸去來辭》長卷,筆法清瘦如篆隸,衣作粗鐵線紋,信筆為之,有風起水涌之妙。陶公小像不一態,大都須眉灑落,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神色。后有張疇齋書《歸去來兮賦》,神似北海、吳興、道園、丹丘諸人題跋。
《牧羊樵子》為李希古畫。初看似戴文進,細視文進不能到其古奧。石樹沙水,行筆頓折,力出畫外。惟樵子及羝古一群,極工細。皮毛以赭墨粉筆鉤作旋螺紋,瑟瑟欲動。
周昉玩花仕女畫,極拙實古雅。又唐人花下調鸚大仕女,位置特奇。丹杏海棠梨花,周匝無罅,花叢二女郎并坐湖石,一袖擎鸚鵡,一手捉紅豆飼鸚。石后雙鬟作顧盼狀。長領窄袖,唐時妝束,設色艷冶動人。又松雪《倦繡圖》,仕女作欠伸狀,豐容盛昉,畫法全仿周昉。湖石辛夷,點景妍妙。上多元人題,惜縑素將敗裂矣。
叔明淺設色絹幅,煙云出沒,林壑幽邃,神似巨然妙境。又《溪山高逸圖》,深松長林,道士策筇其間,覺謖然清吹,拂人眉宇。此幅作卷云皴。
黃鶴山人墨竹,紙質如牛皮,墨氣如髹漆。竹三竿,葉一勻作介字,別具風趣。款篆“凌云高節”,行書“黃鶴山樵叟畫”。上有元王元文、金方泉、張行素諸人詩。又趙善長過墻竹,一枝數葉,筆力銛利,墨氣阜積,楮上有竹泉、石田二詩。此畫載《六硯齋筆記》。
徐幼文竹石,渴筆為之,乃墨君之別支也。上題云:“欲暝投僧舍,風將雨忽來。愁腸與詩思,多分竹聲催。”“高啟與幼文,晚過南禪寺。佺上人留宿,風雨驟至。竹聲搖戛,深感于懷。而幼文寫竹賦詩,啟不能無言,故詩以識之:‘風雨南禪寺,那堪聞竹聲。燈前同酒客,俱有感懷情。’”
易元吉《猴貓圖》,乃北平孫氏舊物,卷僅三尺許,絹本。筆力細致,設色妍麗,院體也。上有宋佑陵書“易元吉猴貓圖”,御書印。松雪跋云:“二貍奴方雛,一為孫供奉攜挾,一為怖畏之態。畫手能狀物之情如是。上有祐陵舊題,藏者其珍襲之。”小行書,結體用筆,似李北海、退谷一跋,亦以吳興重之。
管仲姬墨竹一卷,皆作風篁,腕力遒甚,筆勢飛翻,若颯然有聲,出自卷來。款作行書,騰趠有法,大似魏公。董香光云:“仲姬書畫,筆勢如公孫氏劍器,突過吳興,不類閨閣本色。”非過譽也。
鮑子以文,出示明石齋黃公畫松長卷,筆墨簡遠,殊出人意。松凡天壇峨嵋岱華嵩少之品,每畫一段,以小楷識之。款書壬申十月二十九日,集諸髯朋為壽。公是年四十也。畫復自跋,有“今川岳有靈、鳥鹿俱倒,仆與松當留數尺,得支撐無害也”之語。公書法鐘太傅,世嘗重之。畫實罕覯,今得展觀亦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