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芝芯說要到蘇州去,先生說:“又有甚事?”芝芯說:“我已無錢用,要借筆墨糊口,因至外間撞撞機緣。”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間閱歷一番,很曉得時文害人處,我不敢出門干事,只好在常玉山兩處小地方撞撞機會。”
二人說完便睡著。次早,芝芯便辭了先生,過山去了。這先生起來,送芝芯出店。回轉來,算算三個月薪俸快用盡,又要謀一條生路才好。于是這日便奔進玉山城里來。
剛走至玉山東門口,離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見有一個廟,廟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攤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寫絕賣田契,一共七八張,有一張契底做樣子。拆字先生說:“你契太多,我一時寫不及。”那一群人說:“我今日就要兌債的,你答應我寫得及,我才肯分中資與你,你為何又說寫不及?”
正在鬧時,先生聽得,走進廟便說:“我與你們寫寫好么?是哪家的契,你說與我聽,可好么?”眾人見問,便丟了那拆字先生,一齊拿了筆硯,拉了先生,移了一張桌子出來,說:“這先生寫寫亦好。你要問這賣產業的姓名么?你寫,好說與你聽。”先生聽了,便照樣寫。
先生寫字是快的,不多時寫完。眾人便說:“這家人是與浙東一個做廣東鹽運使姓魏的結親的。現在這家人家主姓陳,名亮軒,于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個孫子,娶的親便是才說的那浙東人做過廣東鹽運使的孫女。這孫子名叫芰亭,娶親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債多,因此變了產業完債。”先生聽了,說:“原來我這女學生嫁在這里。”又問眾人:“住在何處?我與芰亭兄妻子有世誼的,要去看看他。”眾人便指了一條路,又告訴了如何門向。先生便照眾人所說尋去。
且說阿蓮自嫁了陳家,他姑婆即前日將阿蓮收回家的那個陳小姐。不上一年,聽得他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營盤中。小姐聽見兇信,路遠不能搬靈,日夜啼哭,不多時亦病死在娘家。接著連亮軒又去世。芰亭與阿蓮成親后,卻也生了個兒子,名碩泉。〔芰亭〕就得了瘟疫癥,只七日亦死。
可憐阿蓮年輕,疊遭大故,又腳小,在家時到書館且要人背,逃反時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那能吃得苦住。自他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后,阿蓮便舉目無親。家中因連年死人,虧空了四五千元。亮軒做官時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親,名叫世紳,在世時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后,盡將田產業賣。幸得阿蓮雖腳小不能做別事,于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雖通文理,不閱歷世情,亦是無用。
這日賣田時已被剛才這一群人打了夾板去,阿蓮全然不知。是時阿蓮在家只一人,不便雇男仆,只雇一乳媼,就是乳碩泉的。阿蓮手頭亦拮據,幸虧三代靈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仆兩人同住,又有碩泉帶在懷中不能離手,又只剩得這點骨肉,阿蓮是自然愛惜,便將碩泉交托與乳媼,不令乳媼到廚房做事,阿蓮自己去做。誰知阿蓮心里想做,無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掙,心里又痛,便覺五心發熱。飯雖煮好,便點粒不能吃,見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著起凍時,兩手便生凍瘡,手背開裂如水紋一般。遇著熱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層層不能著指。有時做得脫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蓮心想自知做不得,無奈家中無錢,又不能再雇女仆,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
看官知道,此種女子皆是小時裹小腳時不便行動,于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時,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強掙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覺十分吃力。皆是小時不習勞之故。可知女子小時不必與他裹腳,學學粗事,筋骨堅固,到大時便風寒暑濕皆能抵御,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說這孔先生來尋阿蓮。尋阿蓮門便去叩門。不料阿蓮自己來開門,見了面,先生不認得。原來阿蓮生了滿頭熱瘡。阿蓮卻認得早日從過讀書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淚早已流下來。先生仔細認認,才問:“你這人可不是魏小姐么?”阿蓮說:“何嘗不是。先生不認得,我是離死不遠了。”阿蓮便請先生里邊坐。
先生見他家如此情形,四處皆掛孝,又見他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自己出嫁,丈夫死過了,不便問。誰知阿蓮自逃難時說起,一五一十,直說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說話,說了一遍。一路說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語安慰他。便問:“今日你家兄弟好么?”阿蓮便又將鏡如到這里看過,華如中了兩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討親,惟有月如未娶的說話,又細細說了一遍。先生聽了,便想:“想時文卻是有法的,華如當時說我不善變化即不能中。此話果被他說得著。何不如我也到江蘇尋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蘇。
當下先生敘談了半天,亦不見有茶來,便知他家無下人,即要想走,阿蓮說:“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話與先生商議。”先生便問何事,阿蓮說:“我在此無依無靠,現在變產還債,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送我,回去與兄弟們同住,靠靠他們。這里屋現在有人,還了債,保諸事成了,我即動身。”先生聽了,心想:“無處安身,在此處暫且俟俟機會看。”因此答應了。
過了數日,阿蓮對先生說:“我的債已還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檢些搬得動、少不得的東西帶了去,其余盡賣與住屋的人。現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動身。”
先生本來一人來,并無行李,是說去就去的。聽了阿蓮話,說:“亦好。”又說:“這里到我們處要轎子。”阿蓮道:“自然。現在轎子已雇了。”原來阿蓮將家產變盡,尚有千金放在身邊,攜了乳媼,叫先生亦坐上轎送,在后頭帶了三擔行李,便回家中來。
這邊兄嫂見面,見過的如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認得,皆說小姐因何病得這般。
又見他渾身重孝,又見他一進門便哭,又見他帶了一個外甥尚未周歲,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對他哭了一場。阿蓮看看眾人,又見大哥吃得鴉片更不成人,連背駝了,一說話便喘氣。此時只看不見華如。看見雪花愈加豐艷了。問起二哥,方知月前已到江蘇去。那位便是二嫂嫂,阿蓮看亦是不會吃苦,只能享福的。再看三哥,是渾身衣服躐蹋,并無一處不破的,衣服上并有斑斑點點的痕跡。再又看看他三嫂嫂,是通身干凈,二只小腳扮得無半點塵埃,滿面搽脂抹粉,一張闊口,牙齒又如搽煙煤一般的黑。阿蓮看了狐疑。又看見玉英已開面了,問了方知是大哥收的。再看他四哥亦照常。
四下看畢,才知他家是大輩死盡。指著碩泉哭了,說道:“他父親亦死了。如今我的家產賠虧空,已弄得干干凈凈。因想我那處無依無靠,不能居家,無奈何只得搬在這里,靠靠你們。”又說:“幸虧有個孔先生送我來。”
月如等聽見先生來,方才出去見面,行了禮,各敘起逃難的情形。是晚便留孔先生宿了。
次早,先生問起華如,方知華如在家一年,各處親戚搜括起來只有五百余金,前一月已到江蘇了。先生聽了,又見他家敗得不成人家,站不住,問他兄弟借了十元英洋做盤費。不知先生要到何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