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 娛目醒心編
- 玉山草亭老人
- 2931字
- 2015-12-26 14:57:21
話說姑蘇地方,有一人,姓吳,名有源。原籍徽州。父母俱故,弟兄六人。他排行第二,人都稱他為“吳二朝奉”。向來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獨發,另買一所大宅居住,開個解當鋪。
這有源雖做財主,一生省儉作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時八節備個粗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終日緊縮在家中,皺著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一把鑰匙,叮叮當當,如牢頭禁子一般。終日緊緊掛在身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房中桌上,除了一個算盤,幾本賬簿之外,更無別物。日夜思算把銀錢堆積上去,要撐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舍得妄費。就在至親兄弟面上,也錙銖必較。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名如泉,人材出眾,性質聰明,若使讀書,也可圖得上進;因怕延師在家要費錢鈔,讀了幾年書就教他棄了書本,管理家事,卻是井井有條,諸事妥當。至于錢財出納,雖守了嚴父家訓,要算個克肖之子。所以有源倚著兒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然畢竟讀過幾年書,大道理卻尚明白。這且不必表。
再說有源長兄名有基,性情卻與乃弟不同,看得錢財不十分重,待親房族分,茍有急事,肯出力幫助,娶妻程氏,亦甚賢能。無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鄉,看見有源一錢如命,絕不去叨貼分文。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繼身亡,遺下孤兒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艱難,欲要有源周濟,料他決然不肯,說也無益。欲要自己周濟,苦于力不從心,只得付之長嘆而已。
不上數年,有基亦竟去世。斯時,長兄身故,諸事皆要有源主張。長嫂程氏,丈夫死后,罄家所有,將衣衾棺槨等項,一一自己備辦,不費有源分文。所恨男女俱無,柩前沒有披麻執杖之人,于是聚集三黨宗親,議定嗣子,然后入殮。有源向眾親說道:“吾兄無后,須立一子承繼,三四五六房子侄頗多,請長嫂自己選擇,看得中意的,就立他為嗣便了。”眾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識令嫂意下若何?”就請程氏出來,對他說了,叫齊了諸侄,憑他彼擇。程氏一看,卻是幾房同居的孤兒,衣衫襤褸。程氏流下淚來,便向眾親道:“我一老寡婦,又無家計傳下,那個肯為吾子?但有一句話,請問諸位高親,朝廷設立條例,立嗣之條,想亦有明文載在律上。長房無后,應該那一房的侄子承繼?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揀選?”眾人唯唯,向有源道:“看來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兒子為嗣。”有源道:“大兒子替我管理家事,況已娶婦,我自己要留著的。小的年紀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兒子,我將幼子承繼,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這律例上長房無后,還是應該次房長子承嗣,還是應該次房幼子承嗣,我婦道家那里曉得什么?只要照著律上,萬無一失。若背律另議,寧使死者為無祀之鬼,弟不認他為兄,叔不認我為嫂,算吳氏門中沒有這一房便了”說罷,放聲大哭,竟走進去了。眾親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頭來伸伸。
有源心中,大兒子本割舍不得,爭奈長嫂所話又極名正言順,不把兒子承繼,直為無兄之人,當不得旁人責備,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難萬難,茫無主意,只管呆呆的立著。只見大兒子走來說道:“伯母的話都是正理,應該嗣我,我也不便推卻。父親勿疑,把我承繼定了,好行喪禮。”眾人齊聲贊道:“大郎說得是”有源見兒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卻,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無言說。當日,嗣子嗣媳先拜見了嗣母,改了稱呼,到盛殮時,服了孝衣,柩前行禮,孝堂守喪。
隔一日,如泉對嗣母道:“兒有一句話稟知母親。本房的門戶事全憑孩兒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顧。兒意欲接母歸去,朝夕奉養,使兒不至身心兩地。”程氏道:“你承繼我為子,不是我承繼你為母,只有你隨我的,斷無我隨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紀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經運,住在此間,確是照顧不便,你同媳婦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覺執板了。但我的供應用度,須要每日好好送來。”如泉道:“這個自然。”
于是夫婦當日拜辭了,欣然歸去,每日供應,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備,余者俱是送來。身邊使喚的,一個老嫗,一個小婢,連自己不過三口,而送來飯食等類總嫌不敷。兒子怕他責備,件件加倍,三口的飯食,可供十口之用,總吃得一掃而光,絕無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這樣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貪嘴吃慣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應盡行發還,竟日不食,說道兒子要餓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嚇得兒子屁滾尿流,唯恐他哭罵。后來又要自家炊爨,說定斗米一日,兩擔柴一天,折菜錢一日五百文。做兒子的只圖嗣母安靜,買得他不開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號啕痛哭,尋死尋活起來,不是說要上吊,定是說要投河。兒子問其緣故,說是逋負累累,無錢抵補,活不成了。問他所欠多少,說道:“必需三百兩方可度歲。”如泉疑是嗣父當初欠下的,便問:“債主何人?待兒子好去還他。”又道:“你問債主甚么?難道我哄你詐你不成總之,死了到也干凈”又重新嚎啕痛哭起來。兒子再也不敢問了,只得送上三百兩銀子,方得安靜。到了來年歲底,仍然如此,有了銀子才罷。
始初,如泉瞞了本生父親,暗里送來,繼而有源身故,銀錢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個有見識的人,必非妄費,大約積些私蓄,以為娛老之計,前后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間,不待開口,便即送上這三百兩銀子,竟成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就是傍人見他如此,私下也議論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張,算一極難服事的了。
一日,正當除夕,兒子、媳婦多來辭歲。程氏吩咐兒子道:“我已七十歲的人了,來年正月要搬到你家來住,一應供給不必送來了。”兒媳聽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間,迎接嗣母過去奉養。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極豐。那知嗣母飲食甚少,飯不過一兩碗,肉不過幾塊,與前大不相同。即跟隨老嫗、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極體諒,囑咐不必過費。早起晏眠,家中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細過人,約束婢仆,個個畏服。倘如泉有疑難事情,與母商量,分剖悉當。即生意里邊,他道那件可做,做來必有數倍之利,稍違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計,一經他目,說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氣力;他說用不得的,到了別家,果然壞事。故如泉事事請教嗣母,當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兒媳奉若神明,或親族里邊有爭論的事,只要程氏斷了一句,無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間,比前又增—倍。
其時,程氏年已八十,做過生日,一日,對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話,久放心中,今日與你說明了罷。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來的,須要緩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業獨富,各房皆貧,視一本若路人,全無一毫周濟。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給要多,每歲又要銀子三百兩,你道甚么緣故?皆為同居各房窮苦不過,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幾十兩;或有不測急用,助他幾十兩;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錢。即所余供應,亦每日分給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侄長大,皆能自立,可以無藉于我,我故到來幫汝作家。十年來,亦虧你肯聽吾話,家私又添十萬余金,可見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慳吝的。你尚有一個胞弟,將來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說人家是我獨掙的,于己獨厚。”說罷,取出用賬一本,都開載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曉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測,益加敬服。將此事告訴人知,人人贊嘆。
從此程氏不與家事,含飴弄孫以自樂,又活了十年,壽至九十而終。如泉恪遵母訓,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