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劉永福援臺始末
按劉永福晚年里居，有欽人黃海安者課其兒孫讀書，彼此晨日晤對，甚相得。永福日自講述黑旗事蹟一、二時，由黃錄之。至民國四年，成稿八冊，長十萬言。此稿后為羅香林先生所得，經(jīng)考訂他書異同，附案其間，輯為「劉永福歷史草」一書行世。茲節(jié)取其第九卷「劉永福之渡海援臺」及第十卷「劉永福之兵盡內(nèi)渡」前半卷素材部分，合并題為「劉永福援臺始末」云。（編者）
（光緒）二十年正月初三日，御賜「福」字。
七月，在南澳奉旨：『著劉永福酌帶兵勇渡臺』。時即調(diào)帶所駐扎燕塘三營在汕頭揀選精壯、銷去老弱，即補缺額新招，共足四營。又遣子成良新招兩營，為統(tǒng)帶。八月初間，到臺灣。十三日，具奏云云：『奏為恭報囗囗遵旨帶勇前到臺灣幫辦防務(wù)、刊用關(guān)防各日期，叩謝天恩，奏祈圣監(jiān)事。竊囗囗于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準(zhǔn)閩浙督臣譚鐘麟轉(zhuǎn)準(zhǔn)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電，奉上諭：「南澳總兵劉永福，著譚鐘麟飭令酌帶兵勇前往臺灣，隨同邵文濂辦理防務(wù)；欽此」。遵即招募粵勇兩營，于七初一日成軍，帶至廣東潮州之汕頭地方候輪東渡。七月初七日，準(zhǔn)臺灣撫臣邵友濂轉(zhuǎn)奉電旨：「南澳鎮(zhèn)總兵著幫同邵友濂辦理防務(wù)；欽此」。八月初三日，又奉電旨：「劉永福著赴臺南」等因，欽此。當(dāng)由飭派「威靖」、「駕時」兩輪船駛赴汕頭迎迓囗囗，即令勇營乘坐，于八月五日行抵臺南。謹(jǐn)刊木質(zhì)關(guān)防一顆，文曰：「幫辦臺灣防務(wù)閩粵南澳鎮(zhèn)總兵關(guān)防」；叩謝天恩，即日敬謹(jǐn)啟用。伏念囗囗粵嶠下材，毫無知識；越南之役，謬以偏師捍衛(wèi)邊徼，渥蒙獎擢，補授南澳鎮(zhèn)總兵。任事以來，涓埃未報；茲承恩命幫辦臺灣防務(wù)，事繁責(zé)重，深懼弗勝。查臺灣勢處孤懸，四面受敵，必南北聯(lián)絡(luò)一氣，臨時堵御，呼應(yīng)方靈。囗囗惟有殫竭血誠，一切籌防事宜，幫同邵友濂悉心辦理，冀酬高厚鴻慈于萬一。所有囗囗遵旨帶勇到臺幫辦防務(wù)、刊用關(guān)防各日期暨感激下忱，理合恭摺馳報，叩謝天恩；伏乞皇上圣監(jiān)！謹(jǐn)奏』。朱批：『知道了』。公在臺灣之臺南，為欽差幫辦全臺軍務(wù)事宜，并于該處起筑泥營炮壘駐扎。
冬十二月，御賜「壽」字。其時日本畏公如虎，由日本大將致函與公，以百萬利誘，請公內(nèi)渡；公不允。
光緒二十一年，日本遣各兵艦陸續(xù)進臺，旋又增進巨艦。時臺撫兼督辦軍務(wù)在臺北，乃為邵友濂。緣唐景崧奏邵辦理不善，奉上諭：邵友濂撤任；臺灣巡撫，著唐景崧署理，兼督辦軍務(wù)事宜。接篆后，公往臺北，與唐薇卿會商，并偕往踏營盤、人馬；所布置各項，諸與公意見不合。回署譚論，公曰：『中丞這個駐所，建筑不妥；且人馬多有懦弱。何不我亦過來與中丞同住，更改營盤，裁去老弱、添補精壯；且得近與商量辦理，豈不兩有裨益耶？且中丞辦理民政日不暇給，其軍政事宜千頭萬緒如絲之亂；鄙意過來相幫，尤為妥善。不知公意以為然否』？唐曰：『老兄在臺南獨當(dāng)一面，節(jié)制南方各統(tǒng)領(lǐng)，任便行事，已成專閫；弟雖督辦之名，亦不為遙制，且鞭長莫及。臺南地方實為扼要，非有威望大員，不足以資鎮(zhèn)攝；老兄即住臺南，毋庸再多一樣思想！又況老兄顧臺南、弟顧臺北，南北兩處皆有備敵之對付，聲勢大壯；諺云：「先聲奪人」，日本豈無聞風(fēng)而生畏乎！弟意已決，兄勿多疑為是』！于是，公回臺南。
后唐中丞又令公往臺南所屬地方恒春縣扎守（由臺南府落恒春縣八日路程）。該地方荒坡野嶺，一望無際，如深入不毛之處。其土磽極，種菜不生；土人四圍用石圍墻高三、四尺，乃可種菜。即菜蔬極小之蔥，每一條亦賣十幾文。公到時，毫無告警風(fēng)聲。住七日，出外踏看地方，方知地點路線，以為戰(zhàn)地之預(yù)備。后回到阿公店地方，已行踏六、七日之間，忽在中途接著唐電云：『某日已與日本在三雕嶺開仗，我軍大獲勝仗，請公速回』等語。公即趕程回到恒春，又接唐電云：『臺南鎮(zhèn)總兵萬國本辭職已照準(zhǔn)，其臺南鎮(zhèn)篆務(wù)著劉永福兼署』等因。公接電，即發(fā)電與唐云：『承委兼署臺南鎮(zhèn)印務(wù)，祗可擔(dān)任權(quán)理數(shù)日；實緣軍隊事繁，萬不能兼顧此缺。希即委員到接鎮(zhèn)篆，切盼』！唐不復(fù)電。
過數(shù)天，唐自出銀一百，鑄造大總統(tǒng)印。制黃旗兩枝，寫「民主國」字樣；概轉(zhuǎn)旗號，不用龍旗。唐又遣人鑄造大將軍印，派新放臺南道進士區(qū)鴻基往赴新任，順道賫印送與公。區(qū)送到彰化，因聞臺北大敗消息，連印帶回，不到臺南；時閏五月也。先是，日本各兵輪陸續(xù)駛進臺北港，唐軍為之震恐，已無心戀戰(zhàn)。唐景崧特派戰(zhàn)事臨時督令官廣西賓州黃某，拈大令督戰(zhàn)。五月初，前后統(tǒng)兵大員屢派人旋告勝仗，唐得了此個消息，喜出意外。其送大將軍印時，先拍一電與公云：『景崧被百姓強立民主為大總統(tǒng)，已送印、民國旗等件。崧為萬民付托，迫得權(quán)理。現(xiàn)送大將軍印與公，希收啟用！公即為臺灣民國大將軍，統(tǒng)轄水陸諸軍務(wù)。至大總統(tǒng)一職，崧暫時權(quán)篆；事平當(dāng)讓公』云云。此電報最末發(fā)；唐雖飾詞為民所強，真實自為之事。蓋唐心專制帝王，已非一日。其前在越南，屢勸公篡越王位；彼之意思亦料公可為大將，其文才不及他，將來一定為其所得耳。
閑說休敘，且言唐特派戰(zhàn)事臨時督令官，于唐既送大將軍印與公后，旋回。到衙署時，當(dāng)晚膳后，唐、黃兩相見面，唐一見之，即滿面欣喜，謂曰：『用過晚膳否？如未，即著廚弄飯菜』。黃曰：『未曾』。唐即令廚再弄飯菜，加添珍味。席間，唐與黃對酌。斯時唐即欲飽聞戰(zhàn)事，以得詳悉勝仗情形，舉杯大飲。唐撫正欲啟口問黃，而黃則慨嘆一聲曰：『謀事在人，成事則在天耳』！唐驚曰：『今日既打勝仗，爾何為出此不祥之言耶』？黃對曰：『大人有所未知，前各報勝仗者，皆偽言耳；其實敗也』！唐時手方拈箸，即氣激心慌，連箸拋棄。即回房，百事不理；左思右想，無一是計，總之無可如何。古云：『六六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決計假扮商民，不動聲色，僅帶心腹隨行數(shù)人逃走。其去了，并無知覺；蓋唐自運動與及逃走，皆可行動自由者。
先是，清國與日本和議成了，已割臺灣一島；早奉密電，別人不知。唐去后，上諭始到，云『所有全臺大小文武各官，內(nèi)渡』等語。彼時，唐已逃了十余天矣。斯時，眾商民百姓始知唐之實去確耗。如是，眾紳耆百姓，大集會議：臺北唐欽差已內(nèi)渡，現(xiàn)在無主，不足以統(tǒng)治萬民、總轄軍務(wù)；紛繁待理，正如亂繭一團，萬緒千頭。眾議決，云舉公為臺灣民主，所有全臺兵民責(zé)任均為公所負擔(dān)等議。全臺人士代表，各皆簽字承認。公被強舉，斯時本無寄心于其間，惟有欲「保護萬民」、「保守疆圉」兩事為念；以為在臺一日，則當(dāng)盡一日之心。其于帝王、總統(tǒng)思想，全無一些；惟承萬民請命，欲副本心「保人民、全領(lǐng)土」兩事，是以不得不暫時理事而已。其他非分之榮，不敢望也。公由旗后上臺南府。
自唐景崧潛行走后，日兵知覺，遂進臺北，如入無人之境。尚有臺南一帶，公扼守之時，日本各兵艦紛紛駛落各處港口，預(yù)備戰(zhàn)事。臺南各處，分扎軍隊處所：恒春，統(tǒng)領(lǐng)五營，區(qū)聲；旗后，統(tǒng)領(lǐng)二營，劉成良，管帶一營，楊德興；鳳山，管帶一營，葉某；東港，統(tǒng)領(lǐng)三營，吳光亮；白沙墩，統(tǒng)帶五營，張占魁；布袋嘴，統(tǒng)領(lǐng)三營，某，又分統(tǒng)兩營，李韋義；宵隆圩五營，四草湖五營。另民團二十余處，分駐各要塞地方。各統(tǒng)駐扎軍隊各領(lǐng)、各管帶等見日人駛兵艦到，各處惟有告急文書報知。時所有大小文武各員，不論遠近皆送印與公，由公主裁辦理；其既繳印各官，亦多過海。至全臺各軍兵百數(shù)十營，又士人義勇團數(shù)十營，為公節(jié)制調(diào)度。各統(tǒng)督、管帶，均換給關(guān)防。各印官文武，分別陸續(xù)委置篆務(wù)；視地方繁簡，以為命任之遲速。軍政既歸統(tǒng)轄，餉糈尤當(dāng)籌畫，不可視為緩圖；公即在支應(yīng)、善后各財政處所查核，共計尚存二十萬幾千銀毫之?dāng)?shù)。即提此款，暫發(fā)各營火食。時雖奉旨將全臺割與日本，但接兩江總督張密函囑，請仍相機扼守，餉項后定匯接濟，幸勿為慮；并密得兩廣總督譚函囑，與張函大致相同。公見有此兩處援應(yīng)，亦可扼守；在臺一日，惟有竭盡一日之心。其他事之成敗利鈍，在所不計也。公發(fā)令懸賞：每斬老番首級一顆賞銀二百兩。自此令出后，陸續(xù)亦多斬獲；隨時報功，隨時給領(lǐng)賞號。惟因張、譚兩督匯款未到，每一功暫發(fā)三十兩，后乃給足云云。
至六月間，臺南各界大集公民大會，到會者數(shù)千人。集議，公推公為臺灣民主大總統(tǒng)，眾皆贊成。議決：即鑄銀印一顆，文曰「臺灣民國總統(tǒng)之印」八字。鑄就，各界代表邀集三千余人，將印送與公。各代表先見公，說明全臺各界數(shù)百萬生命公意舉公為民主，并說理議論甚多。公曰：『爾等眾百姓公舉我做總統(tǒng)，送印而來，可以不必多此一舉；此印不能打得的。無論如何，均要打贏，方可完全領(lǐng)土。今日之事，軍事也；土地之存亡、人民之關(guān)系，千鈞一發(fā)，甚宜注意。其實事在將兵互相得力，咸皆用命；或者易亡而存、轉(zhuǎn)危為安，從此上國衣冠不淪夷狄耳！區(qū)區(qū)此印，無能為力；蓋有在此不在彼之故，諸君以為然否？請將印帶回，銷之可也』。越一、二日，第二次各界祗派代表耆老等又將印送來，并又陳說理由甚長。公曰：『前次送來，吾已不受；今何又勞諸君耶！夫勢處如斯，情同騎虎；朝廷忍舍錦繡山河，又不愿置數(shù)百萬生民于不理。今諸君送此印來，無非欲保身家、固土地，不甘為蠻夷牛馬而已。誠宜決意抵?jǐn)常瑒?wù)須互相協(xié)力，籌軍餉為第一著緊要之事；蓋軍餉足用，士肥馬騰，日本雖然利害，吾豈懼哉！吾在越國時三次與法逆交兵，一戰(zhàn)而法駙馬安鄴授首，再戰(zhàn)而李威呂分尸，三戰(zhàn)而法全軍焚滅；共計法兵死者不下萬人，其一、二、三、四、五等畫將官不計其數(shù)。彼時并無總統(tǒng)印綬，不過奉命討逆，將士用命而已；印何為哉！諸君如能移送印踴躍之心而籌餉，則自有所措置矣。否則，雖十百千萬之印綬，又何用耶！印，吾不受；諸君賫回為是』！各又唯唯而退。越三月，又送印來。公曰：『你送印交我，更不能做事矣。爾們回去，那系有銀幫銀、有錢幫錢、無錢幫米，無論多少均善。至其無錢米之人，則為幫力；我須用人出力，則相幫之。至籌餉一節(jié)，我設(shè)局收之；爾各俱給軍糧可也』！后各回去籌畫軍糧，有捐十余斤、二、三十斤者不等。公見無濟于事，又在各海關(guān)卡厘金各項雜捐收入，共得銀五萬兩足數(shù)；用至六月底，充各軍營勇火食。六、七月交界之期，正是青黃不接，張、譚兩處接濟音信杳然。查得張匯銀百萬到上海，事為李鴻章查悉，阻撓折回。公異常焦急，迫得印造銀票，聲明全臺軍事敉平，一元連本還五元。且發(fā)銀票，不過千數(shù)百元。時因各財主佬被英、法諸國恫嚇，渡過廈門；所有全臺資本家，幾去一空。是以財政萬分困難，杯水車薪，無從救濟。六月后，初則千銀發(fā)四百現(xiàn)銀、六百銀票；旬間，則千銀發(fā)現(xiàn)二百、票八百；又旬間，現(xiàn)銀一百、票九百；又旬日，全發(fā)銀票。初時全使銀票，臺南城內(nèi)外、鄰近各處尚覺通行；到九月中，城內(nèi)外亦無人肯用了。
先是月間，日本兵輪愈來愈多，四處要險水口陸續(xù)繼進，到則放開花炮，打毀各營。因險要駐勇處所有設(shè)在海旁，無論何處，陸續(xù)開報被其擊敗占踞。日本兵登岸，義勇隊與他攻擊，隨時亦斬獲日兵甚多，奪獲槍械無算；連打十余仗，每仗必勝，斬首解送，隨時報功，并奪獲番馬亦多。因各海旁險要各營失守后，退回離海二十余里駐扎，各縣義勇軍互為聲援；是以義勇膽壯，與其對敵。況日本陸戰(zhàn)不甚厲害，非海軍火輪瞬息不定之故。自經(jīng)義勇隊?wèi)?zhàn)勝各仗，日本兵士稍為畏怯。公在臺南府安平縣乃正海邊之地，日本兵輪不敢駛?cè)搿?
時有部下統(tǒng)帶李韋二求公允準(zhǔn)伊帶二營人往離布袋嘴二里險要，扼守抵?jǐn)常还丛剩乙耘诨鹌D難為詞。韋云：『土人有軍火，盡可足用』。李力求再四，公迫得允準(zhǔn)；并發(fā)餉銀四千兩，令其帶人前往相機抵御，勿稍松懈。詎李心懷叵測，領(lǐng)了餉銀，一溜煙跑回布袋嘴將銀席卷，并連各槍枝變賣而逃。公偵知其事，即挑衛(wèi)隊百名，星火往追。各衛(wèi)隊兵領(lǐng)到命令，趕程而去；去到茅崗尾地方，了見李韋二，尚有數(shù)百人跟隨逃走，不敢下手。各即馳回。見公，說明緣由。公再飭數(shù)百人追趕，去到安平時，李韋二與彰德府知府某先已雇舟渡廈門去了；各兵遂回復(fù)命。公聞知，亦無如何。
公在臺南坐鎮(zhèn)，原期力保領(lǐng)土，護衛(wèi)人民；無如財政困難，日迫一日，四處之羅掘俱窮，百般之設(shè)法亦盡。張、譚之接濟已成畫餅，番奴之進逼急若燃眉。蓋未動兵、先籌糧，兵家為第一要；今日睹此情形，糧餉必定涸罄，土崩瓦解勢所必然：自念焦灼，言之激昂。先是，一月之間，子成良揣度情勢，預(yù)知不久，密說公內(nèi)渡；公曰：『雖無糧，何以對百姓』？后有英國胡領(lǐng)事官入見公，謂曰：『打得久矣，各商民亦甚辛苦；究不如大家和好，方為上策』！公曰：『如何和法？講和之事，不是金銀講的。如果和了，百姓得安，和亦好；但恐和后，我去了，遭殘百姓，我心何忍』！胡曰：『和了，公內(nèi)渡后，臺之百姓即日百姓，焉有遭殘乎』！公曰：『不知他如此否？他如果得安百姓，亦未嘗不可』。言畢，胡領(lǐng)事見公如此說，遂辭回去；且言：『俟我回去與日本說，如何？明日再來相商』云云。次日下午四點鐘，英國胡領(lǐng)事復(fù)來見公；胡曰：『日本全權(quán)官鳳山云：要公落去見他，彼此面議妥善，方可成議云』。公曰：『如去，若得麥家林與我同去，我便去就是』（洋人麥家林乃臺灣海關(guān)官，是公放的）！胡曰：『要他去做甚么？他乃小國人物，事不干他，何必與他同去呢』？公曰：『不與他去，我實不去』。公如此說畢，胡辭回。胡往見麥家林，不知如何說通。次日，胡即放使小火輪船來預(yù)備，伊搭舢艇來見公，請公去；云：『現(xiàn)在預(yù)備船艇，公即與麥家林同去可也』！公正在猶豫未決，即與胡領(lǐng)事落安平，會晤麥家林；坐談，公說：『由胡領(lǐng)事介紹議和情形及要親見日本全權(quán)官鳳山，特來商酌，如何』云云。麥曰：『公不來，某亦往去，與公同去也。某出去看火輪船在何處』？麥舉步而出，適小火輪使去劉處，麥了望不見而回。時有胡領(lǐng)事伴當(dāng)華人蕭某在旁，胡領(lǐng)事囑曰：『爾在聽候，我搭舢板過去看如何』！正喚火輪來接，胡即落舢板去了。時有博白武進士劉斯榮及上思劉崇義由府城趕二十里，追到安平見公，謂公曰：『不去得，不去得』！蕭某曰：『不怕的，不怕的；胡領(lǐng)事交替某聽候兩公，胡乃正當(dāng)行為的人，何妨』？斯榮曰：『我大人肯去，我兄弟不肯與他去；爾乃何人，想唆擺舞弄，使我大人去耶』！蕭曰：『我們大家都是有辮的，他們豈不要我有辮之人！難道反要無辮之人耶！何以如此講法』？兩家爭鬧，致起沖突。時有英國「的厘士」大商輪大火船，可坐一、二千人的；其買辦胡仰山聞得公要落日本船消息；即火速跑來見公，謂曰：『不可，不可！老番心狠毒如蛇，口雖有蜜而腹有劍，萬勿輕信！況胡領(lǐng)事心事不好，我盡知；我打老番工數(shù)十年，何樣不知也』！蕭頂曰：『我伺候胡領(lǐng)事十余年，良心甚好，我盡識；難道你知得過我乎』？仰山曰：『縱使他心好，臺南百數(shù)十萬兵民，皆望公一人而已。倘公落去，縱不殺公，他駛公回日本，此時百數(shù)十萬兵民望何人耶』？仰山大破肅說。公見仰山說得確有理由，決意不落，即回府城。蕭某無可奈何，自此落日本船事已作冰消。
公回臺南，聞?wù)f有白蓮庵者，其所祀之神最為威靈顯赫，有求必應(yīng)。其神乃明末進士五人，聞明滅轉(zhuǎn)清，盡節(jié)此處。出圣后建庵，名曰「白蓮」；土人所祀，已二百有余年矣。公聞得這點靈應(yīng)時，日本水兵上陸四處駐扎，重重圍困，愈逼愈緊；每處卡口，有大火船一艘、又有火船兩艘往來游巡海面，并無松懈。似此網(wǎng)羅四布，雖有沖天之翼，亦難飛也。公回城，左思右想，知不是頭路。次日傍晚，自到白蓮庵求簽；焚香跪求，搖簽一、二點鐘之久，其簽不出。公祝曰：『我劉某為國為民，今日受困已達極點。如有何項生路，望神指示！或去，或匿住臺灣呢』？屢求不出，再苦淚下而求之。忽然走出一簽云：「木有根枝水有源………」，尚有下三句不記得；其大概說：為君計，今日事至如此，我做神亦無主意也。復(fù)再求一條，得第十簽；其詞不記得，但其解曰：『求財不得，求病必死，求子生女，失物無回，出行多阻』云。公求簽回署，見簽語不佳，郁郁不樂，仍無決斷主裁。且糧餉已罄，人心已變，將有譁潰之虞；即自己近身之人，其舉動亦多有不同。公睹此情形，無論如何拼死，亦要內(nèi)渡回也。適福建將軍解到自款銀八千兩，粵督譚鐘麟解到公款銀一萬兩；譚并有信一封云：我怕爾不得銀散放，不得走。公得此銀，即將該款散放，略可捱延數(shù)日。自此銀發(fā)后，成良兒即密商出走之計。
時適有云澳大木船一艘，離府城二、三里泊碇（云澳地方，離南澳數(shù)十里）；又有英國商家大輪船名「的厘士」泊在海中，離木船二里遠。彼此之船，均可了見。公已決定內(nèi)渡，即先檢拾細軟及鎮(zhèn)臺印并洋犬?dāng)?shù)只，先一日著差弁等搭「的厘士」。公欲搭木船，著伴當(dāng)亞鶴往去探問，并囑曰：『爾出去問此船行否？須說有一客，想搭爾船。他若根問是何人，爾即說此人系來此處做生意的，因劉欽差要勒他簽題軍需銀二千兩，他不允，劉欲使人押他。現(xiàn)他帶銀走；爾肯搭他走，他愿送銀四百與爾也』云云。亞鶴奉命跑去，將此情由探問；其船主答應(yīng)曰：『如此亦可；我船尾有一艙，爾即喚他來便是』。亞鶴得了船主之話，馳回照稟公知；公即預(yù)備一切。次日，喚亞鶴先落船伺候，公夜間方放艇往去過船。亞鶴承示，唯唯而往。公以為亞鶴既在木船候便，到深夜人靜各當(dāng)差兵士人等均已眠睡，公乘此時燈火明滅之間，與成良兒、陳湘泉等十余人由小艇搭出，前往木船。將近未近之時，木船之人于黑夜更深聞有小艇將近，其艇中人聲隱隱；陳湘泉屢喚亞鶴，杳無答音。殊不如亞鶴是日并未落此木船，不知其何處躲避去了。木船上之人，聞得小艇中屢有喚人聲，以為賊艇將近行劫，即喚醒各水手，齊集喊打，嘈雜；時因海面不靖，頻有賊劫之事發(fā)見之故。陳湘泉等見喚亞鶴不應(yīng)，大船中人又喚打起來，正是進退維谷之時，不知從何措置得了。大家左思右想，公即想起「的厘士」開行在即，不如拼死搭之；其可以出險則出之，若不能亦乃天數(shù)耳。意決，即喚湘泉用土音囑搖艇人搖過「的厘士」輪船（這「的厘士」輪是日九點行）。搖到輪船邊，天已光矣。陳湘泉即上「的厘士」船，先與「的厘士」司事人梁亞兆（即梁兆祥）、吳玉泉等密云：公現(xiàn)到來出走情形云云。彼此數(shù)人，密商良久；梁亞兆等云：『今既到此，惟有設(shè)法過船，再行隨時計議』。時老番有人在梯口守住，并有日本派委坐探老番一人巡行船中查探的；此坐探若不設(shè)法阻擱，恐被查出。陳湘泉等迫密告船主，說明公之搭船，并求設(shè)法保護，并要使日本坐探不能梭巡方法。陳、吳、梁三人再三懇求，船主始尤。其允后，亦甚注意；即與日本坐探暢飲灌醉。坐探終日臥眠，遂得免查。時遇各番人回房早餐，亦無巡行；陳湘泉即喚公上船。初由梁亞兆帶入水泡艙，關(guān)閉艙門，氣不可通。有燒氣軟喉帶，燒火時熱到極點，又無空氣可透，公時難耐；若再些時間，必然斃命。公忽見其門乃是薄木板，用手極力搘撐，微開一線之隙；又恐人見，即用汗巾塞實，僅留一鼻孔向外通氣，得以不死。適日本巡艦有老番十余人，過船搜捉公；日本番兵帶有公之相片甚多，隨搜隨對相片。公之子成長離公處不遠，不敢近前。適梁亞兆收水客船腳，老番搜到水泡艙公處，時梁亞兆永立艙門，映住艙門之隙。梁手執(zhí)銀籮，呆了一陣；手痹腳麻，銀籮欹側(cè)，有銀跌落，梁亦不知。因梁見日兵在此四處了望，其方寸已亂，幾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迫得拼死站立，竟如木偶。搜有點鐘之久不見，日兵然后過艇而去。有頃，梁亞兆即開艙門喚公出，另帶入一艙房；其內(nèi)有炕床一張，公坐之。時梁亞兆、吳玉泉等各人紛紛到公之前道喜，諸人亦聲說甚細；梁亞兆并說在水泡艙門站立之狀，一驚非小，今既轉(zhuǎn)為喜矣。公之伺候人亞珍已檢出縐紗包頭與公扎，又檢出煙泡盒交公。其夜公肚太餓，陳湘泉謂火輪之打雜工人曰：『爾與我煲粥一碗與我；要銀若干』？打雜曰：『二元』。湘泉即應(yīng)承他，喊他煲來。有頃，煲好；公曰：『取一碗與我也』！打雜仔即捧粥一碗與公。公見全是米泔，并無米粥，焉能充饑；公謂曰：『我不是要米泔解渴，乃是要粥食而已』。隨喊他換過，仍舊如前。打雜仔曰：『系此的咯，任撈亦是這樣』。蓋其煲一煲粥，放亦不夠半兩之米。公迫得亦吞了一碗，聊以充饑。
到天將光，時已六點，近廈門；離廈不過差二、三點鐘，船便到廈門。忽然日本輪追來，離尚甚遠，即響叭〈口辰〉并升旗，令「的厘士」商輪停車。因日本偵探探知公實搭「的厘士」船，是以駛火輪趕來搜拿。其船相距尚未能了望而見，不過用千里筒扯看得知而已。湘泉聞日本兵輪追來，即就近公處望望；見炕床側(cè)有一大孔，可以鉆入去，湘泉又用舊氈等物塞住孔口。有頃，見船未到；湘泉、亞兆見兵船相離得遠，恐公鉆入床底難捱，又喊公出，復(fù)坐炕床面上。時公已解下包頭放在炕床，即煙泡盒皆在其處。湘泉、亞兆、玉泉等相商，密云：『此次追來，斷難脫走了』！三人左思右想，并無主意；梁亞兆即往船主處，懇求船主。梁亞兆懇求曰：『劉某今搭我船，現(xiàn)日本船追來搜捉：無論如何，均望船主設(shè)法救其一命』！船主答曰：『如此，甚為有礙于我。如搜出，彼固不得生，我亦受重責(zé)』。船主甚有不以為然之意。梁又再三懇求，船主即昂面思想良久，遂頓足想起「劉某曾救我一命」之事，遂頓足謂曰：『我一力擔(dān)承是也』！先是一月之間，該船在安平縣海中泊船時，未知是否為日本偵探軍情，用七、八人伺放艇到白沙墩，船主手執(zhí)槍一枝（由安平去白沙墩相距二、三十里）。時白沙墩統(tǒng)領(lǐng)張占魁查悉，即遣隊伍攔截，執(zhí)他詢問：該船主曰：『我來此打鳥』。張曰：『爾明系日本偵探，何必藉詞搪塞』！該船主再三辯論，張概置不理；即令用繩縛之，眾人解送交公（白沙墩離公駐所有數(shù)十里之遙）。解到，公遣令交單片給該差弁，即傳該老番帶入；公即親手解其縛，并取洋酒、餅干等與他食之。開瓶者未熟手，老番見，即謂曰：『與我自開』。即一手拈而開之。方開脫，不待斟杯盅，即將瓶口入嘴吮而吞之，并食餅干多塊；因其時老番肚大饑餓，其腳行路已甚疲軟，即以酒拍腳跟及大臂各處。食完，公又宰雞鴨及牛肉等物，弄餐與他食之。雖非西式之菜，然而饑者易為食，且不暇擇；且其食時狀況，似比西菜合味，尤為上品數(shù)倍。食飽，公用輪與他坐，遣差弁親兵送其回船；時老番船主甚感厚恩，當(dāng)面致謝不已。回后，又復(fù)寫信來道謝；其詞云云即「的厘士」船主英國人也。船主頓足擔(dān)承保護，時亦想起從前活命招待之恩，是以決意救公，以報前德，故如是耳。且說公在炕床坐時，好久，各了望日本兵輪不久將到，司事吳玉泉即用手牽公走入大火老番所居之房；不講說話，一手拉之即去。公用手欲拈煙泡盒不得，欲拈包頭又不得；時當(dāng)倉猝（公早意定：若搜得十分緊急，若被執(zhí)獲之時，即用煙泡吞食或用縐紗包頭縊斃，免至老番蹧蹋；殊不知兩樣均不得拈）拉去，經(jīng)過大艙面，人屎、人尿及嘔吐穢物積高數(shù)寸，公踏而過之，亦不計足之污穢矣。到大火之房（大火者，老番在此船燒火者也；其人甚好心的），時大火睡在該房矮床；對面有一床，吳即引公坐之，并請公臥定。公以洋氈遮蓋下身，旁有大火伺候的華人名亞貴，后生子。未幾，日本十?dāng)?shù)人到，四處搜尋不見。日兵每人手執(zhí)四方鐵棍一枝、短火一支、公之相片一個，來到，無處不搜。有頃，即到大火艙；一日兵入而望望，公亦見他，惟他并不見公，日兵望望然去之。有頃，又來另一日兵，入而望望，望不見公，日兵亦去。公于其入艙來望時，無法可設(shè)，惟有鎮(zhèn)靜以待，亦聽諸天命而已。時大火適睡永起身，聞得日兵來搜兩次，即喚亞貴喊公睡他之床，亦以氈以蓋之；大火會意，自已舉步行出艙門，即將艙門關(guān)閉。大火在房前，以凳坐定，用千里鏡筒照看四處，以阻塞日兵復(fù)來搜尋之意。有頃，日兵又復(fù)到，喚令大火開房。時大火驚心動魄，其魂亦喪失，但無法可設(shè)，迫得仍在其處而已。大火不得已開之，日兵入，亦不見公，望望又去。蓋此時公望日兵入而左顧右盼，惟日兵并不見公；此中亦有神明呵護之力也。日兵出后，大火又關(guān)閉房門。公在房中，頻聞各日兵用鐵棍東搜西剔，響聲嘓嘓；番語伊啞，唐洋音語兩相錯雜。其唐人通士云：『奇了，奇了，實在奇的！任搜尋亦不見的！莫非有隱身遁形之法歟？抑或有千變?nèi)f化之能力歟？何蹤影都無呢』！時已搜至下午三、四點鐘，其日本大兵輪相離尚遠，其中之辦事人員相議，見搜如此之久不見回來，諒搜不到；即掛旗大帖，洋子謂搜不見，祈搜入銀艙之房可也（老番船之規(guī)則，無論何人均不得入銀房，惟管銀一人得入之而已。日本兵輪疑公在此，故喚搜之）。某在「的厘士」船之日兵用千里鏡照見兵船掛字要搜銀房，即請船主飭管銀人開房搜尋。船主知公不在銀房，即答應(yīng)他；隨飭管銀人將銀房開放，任他搜尋不見，時又四點半鐘矣。忽英國輪船名「海壇」由廈門駛來，其船上總司理帶數(shù)英人由艇過「的厘士」詢問情由。該「海壇」之來系為「的厘士」先有電報到廈門輪船公司，某日時開行，計是早八、九點鐘準(zhǔn)到厘門；至今下午后尚未見到，是以駛輪來詢問一切。時「的厘士」船適死去小兒一人，又有婦人產(chǎn)一嬰兒，「海壇」總司理先生到，問得系因搜公重疊紛擾，以致耽擱之故。其「海壇」總司理甚為怒氣，登即與日本兵頭目交涉起來；遂開談判，彼此辯駁，更番數(shù)四。「海壇」先生有云：『爾等不應(yīng)如此行為！我乃商船，貨物、客商甚多，搭船客亦有一、二千計；爾何阻我之船如此之遲耶？況現(xiàn)在已死一人、又生一人，若再耽擱，我實不依爾也』！日本兵目尚欲求「的厘士」駛回安平起貨起人再行駛過；「海壇」司理更不答應(yīng)。「海壇」先生曰：『爾搜不見，應(yīng)早過船，免阻遲我船自由行動；況尚出此野蠻要求，尚可啟齒而欲人駛回安平起貨、人耶？爾若強頑，我即打電回香港；駛大兵輪來，方與你說話便是』！兩相辯論，出言不遜，幾至沖突；到八點鐘，始講妥，日兵始過艇回輪，「海壇」總司理事亦過艇往回「海壇」，而「的厘士」輪船始得開車。公于是起身而坐。
輪船將到廈門，公煙甚癮。時老番大火在艙房內(nèi)，公不知西語，公對著大火用手指燈火燒煙，又以手作吹煙狀，向大火拱拱手。大火即取酒一繮與公，公搖首說：『不是要酒』。大火以為嫌此酒不佳，復(fù)再取一繮與公；公亦搖首。大火因語言不通，即喊亞貴回房詢問公；公即謂亞貴曰：『我煙甚癮，有洋煙否？取來與我吹之，我后來知你之厚意也』！亞貴曰：『船到廈門埠頭矣；不必吹煙，上去正吹了』！時船果到，各客紛紛過艇上岸；四處喧譁，人聲嘈雜。時有日本兵四人在兩邊梯口守住，無論何人落梯過艇，均要驗看，然后放行；時已黑夜也。陳湘泉即雇一艇，詢問艇家要銀若干？艇要三元。即允之；又要先交銀，陳即與之。大火即著開船艙口，用索吊公落艇。該艇搖到半海，忽然停搖，公等又忽懷疑詫異。該艇人因黑夜不能看銀，用火照看，又跌銀聽聲。有頃，乃搖而去。方登岸，回望日兵即出數(shù)艇，艇之頭尾均有大電氣燈，在海上往來，鄰近「的厘士」各處游弋，梭巡查驗；每有由「的厘士」所來之艇，均要卡搜查察，極其嚴(yán)密。公其時已登了岸，脫離虎口，如渡過慈航，喜得生還，不勝欣幸。湘泉即帶公往一老妓寨三樓暫歇，開燈吹煙。此妓乃湘泉舊好，妓問公曰：『大客在廈門，向來做何生意』？公曰：『我在臺灣亦做生意，不甚大的，不過千數(shù)百金；在臺灣，一概失得干干凈凈矣！奈何』！有頃，屈臣氏司理華人凌竹筱君（乃湘泉交好）即手持燈，接到公往屈臣氏藥房去。
公在藥房住僅一天，因有人甚多，識公已到廈門，惟不識在何處而已。忽是日下午四點半鐘，陳蔭亭之外甥名董肯堂者（其人乃大商家）來見公；謂公曰：『今日已有好多人疑公在此，惟不能偵得確切耳。倘探得實在，恐有見害，關(guān)系非輕；這處不可久居。請公過我甕菜塘處歇住，暫時免被人覺察』！公允之；公曰：『到黑夜來接我過去是耳』。二鼓時，董肯堂派何亮釆等二人各持四方璃玻燈，到藥房來接公過去。公摒擋時，亞珍、亞桐、亞慶等共住店鋪一間，離屈臣氏二、三十間；該落處鄰近均是客店居多，所有各鋪店均無后門出入的。適是日，李韋二之伴當(dāng)行街，看見亞珍等回，報與李韋二。李即與同行潛逃之彰化府商量（彰化府因做事不公，曾將印交亞珍送交公，即行潛逃），每人派跟兩個（共四名），來喚亞珍等曰：『我們李統(tǒng)領(lǐng)及彰化府兩位老爺喚爾去問欽差現(xiàn)處』云。亞珍等答曰：『我們不去。欽差去處，我等不知，因我們先二、三日落船來廈；聞得欽差上山去了，未知是否』。于是四人回去，又復(fù)帶二十人度來追究亞珍。眾謂曰：『彰化府老爺，實要爾們?nèi)ヒ玻e人去不去尚可；惟有亞珍，爾有交手未清，因前彰化府老爺交府印與爾，爾不交得到，要爾將印交還他也！爾不去，我們亦要捉爾去也』！亞珍不肯去，各相爭鬧。亞桐、亞慶等在旁見過不得眼，即召集公之隨從差弁等共數(shù)十人（因此班人皆在鄰近各店鋪居住），一召即齊集；見李韋二之人拉著亞珍，即大家相打起來，有用柴棍的、有用手拳的，打傷李韋二之人數(shù)個血流者有之、暗傷者有之。李韋二之人被打一場即跑回，又趕百余人飛走而來（此百余人皆李韋二所帶的）。時店主在街外先知，即走回報亞珍等曰：『他們趕大隊數(shù)百人前來，爾快走罷』！亞珍等三人即走。方出門時，適撞見李韋二之人曰：『就系此數(shù)人也！快快落手，近前拿他，免被遠揚』！亞珍、亞桐、亞慶等三人遠遠瞥見風(fēng)頭雨勢，已知不佳，眼見腳捷，一溜煙快跑；走過橫街巷，左穿右過（因該街巷窄狹，且巷口曲折之故），忽然即到屈臣氏樓上，與公共在一處。時已將黑夜，而李黨羽并無一人知覺；惟見在此處走，并不見有人遠走去向（因李之黨甚多，街頭巷尾有人守之故也），知系在此鄰近鋪面；各人紛紛談?wù)摚^『走得何處去，都系在此數(shù)間鋪內(nèi)無疑了』！時人聲洶洶數(shù)百余人，街之橫直頭尾皆擁擠之極。眾謂曰：『今夜候到天光，都要拿到他方行休手，乃雪此恨』！嘈吵錯雜，并無止歇。到八點鐘時，暫減少些聲息；但尚有百余人在屈臣氏鄰近把守重重，實在水泄不通，又無鋪尾可以脫逃。斯時正是后無去路，前被困圍；公于此時，心中為之一慌。到九點鐘，著人出看，仍然把守嚴(yán)密；到十點鐘，又著人出看，依然如是，公心更為焦急之極。時天極清朗，星月交輝；公出曬棚，仰上蒼密祝，謂曰：『天乎，天乎！我劉某為國、為民千萬危險，方得脫離虎口；今已到廈上岸，忽然又遭此厄！天乎，天乎！亦當(dāng)設(shè)法為之一援也』！祝畢，舉步環(huán)行。頃刻烏云四起，滿天黑暗起來，驟然大雨如注；街水?dāng)?shù)寸，流滿街巷。各把守人均各行上各鋪面站立，詎料雨勢倍加增大，水更漲高，浸上鋪尺許，各把守者尚不走了；水勢愈大，頃刻水深數(shù)尺，不能站立，各遂概走去了。因水浸平心，各人自不得不走。公使人出看，概無一人，惟水深數(shù)尺而已。
先時八點鐘，董肯堂著兩工伴到屈臣氏接公，惟緣李韋二之人甚多守候，未敢率出。到十一點鐘，各走完了，公及成良數(shù)人始跟董肯堂之來人起行。公裝客商，拉高褲腳，帶大廣笠，沖水而行。到半途之中，董肯堂已親到，兩相撞著；再行里零路，始到甕菜塘。入一當(dāng)押鋪，乃董之親戚所開，董為司事；該押旁另有一間閑鋪，均由董招待引入，即燃火烘烤，并將各人衣一概烘干。董一面草草弄飯，雇便肩輿數(shù)乘，于十二點鐘用飯，到一點用完。公在屈臣氏早已借便銀二百兩以為川資，到二點鐘公始行離廈。公及成良皆坐肩輿，裝扮客商，不出名號而行。又屈臣氏鋪之司事凌竹筱君，亦坐肩輿隨送公同行。是夕行五十里始天明，過同安渡，到同安圩。
次日，到漳州；欲入街，為守街閘門兵勇所阻。時因戒嚴(yán)，各閘軍士見公等一幫人并有指揮刀、短火器械（此各件均在屈臣氏借的）。不知是那樣人物，不準(zhǔn)入。后凌竹筱密說與守閘兵頭人知之曰：『此即劉欽差也』；始準(zhǔn)入街，在官商大客店居住，臺椅炕床均備用。該兵頭即跑往鎮(zhèn)、道、府各衙，各官聞報，即衣冠開道，到寓拜謁；公皆擋駕。公并說及傳說轉(zhuǎn)知云：『我今衣服都失，不能會得；各位有心，請便衣來見便是。如是各鎮(zhèn)、道均回去，刻即便衣又到。各官坐談甚久，乃別；公當(dāng)面聲敘『恕某不親到回拜，因概無衣服之故』云云。是日鎮(zhèn)臺送席，次日道臺送席，又次日府臺送席，公皆受收；其早膳便餐，則都、守各官送來。
公在漳住三日，次早即行，送棧租十元。行之先夜，即差帖往各衙門辭行。起程時，鎮(zhèn)、道、府親到送行，擋駕；其余都、守各官親送出街外，并派兵勇一、二十名護送。是日下午五點，到漳浦縣。縣官草草備辦便膳，請公及成良少，并邀游擊、守備相陪。次日起行，仍由縣備膳；用完后，方起程。數(shù)日，歷平州等圩，到詔安縣（公由漳浦起行，辭了護送兵勇，仍裝回客商，不出名號）；由詔安，兩日到潮州之饒平。越二日，到黃岡縣；逕入?yún)f(xié)鎮(zhèn)署住宿。未到黃岡之先，公查悉其協(xié)臺乃王材廣，系從前周平瑞先鋒招安的；乃公交好。在此住兩日，起行到南澳之東隆汛。次日，到澄海。由澄海一天到汕頭，住元業(yè)茶莊福源行。住汕頭，汛規(guī)為入款之大宗；公從前所收各規(guī)，概積存該行，共有數(shù)千兩，是以在此得銀費用。惟時凌竹筱君已送到此，回辭廈門；公即還銀二百兩，并指揮刀、短火等物一概交還，并送川資、路菜等項多件。凌君即搭輪回廈去了。公在汕頭，新制衣服數(shù)套，用去銀數(shù)十兩。在汕頭住數(shù)日，聞得各處天旱，四處求神求雨，所有各處神明皆說不在，盡往去伺候劉某云云。
公住數(shù)日，由汕頭搭輪渡，一夜天明即到潮陽。起岸行路，四十里到海門，入?yún)⒏鹱?shù)日。參將李葆真，廣西人，乃公舊部；招待極優(yōu)。初，公尚在臺，出險時，有公之部下劉明光先逃回到海門。入見李，李謂曰：『劉公現(xiàn)在何處』？明光曰：『我怕他到日本矣』！李曰：『爾何以自回』！明光曰：『我們不回，爾聽從他死嗎？我們回去有官做的，何必跟他同歸于盡耶』！李聞?wù)f，郁郁不樂；日夜擔(dān)憂，愁眉不展。今見公到此，歡天喜地，是以極其優(yōu)禮有加。公本擬一宿即行，無奈李君甚為厚意，留住數(shù)日；公見雅意殷勤，迫得允其所請。公在此數(shù)天談?wù)f，歷敘出險情形，實為天幸云云。
由海門陸行，兩日到潮州府屬之惠來縣。各官預(yù)先知得，使人探聽；公將到時，出而歡迎。接入游擊署內(nèi)，文武各官公讌，請公宴飲；大排筵席，傾談暢飲，甚為熱鬧。次日，由惠來一日到碣石之葵藤圩汛防住宿；汛官招待。由葵藤數(shù)日，歷博尾圩、陸豐、海豐各縣；又越厚門、鵝岡、平正各圩站，一日到稔山。
由稔山小河搭船，數(shù)日到廣東，時十月下旬。公在粵秀街公館，次日往見譚督鐘麟。行禮后，公站立，譚即請坐講；公曰：『職鎮(zhèn)敗軍之將，望大帥開恩，愿已足矣；尚敢坐乎』！譚督即以手拉公坐，謂之曰：『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何足芥蒂。況老兄在此，扼守臺南孤島，并非戰(zhàn)敗；何足為罪！一則朝廷將此地割與洋人，二則無糧應(yīng)付。古云：「未動兵，先動糧」；兵若一日無糧，必然譁潰，尚言戰(zhàn)乎！既無戰(zhàn)，又焉云敗耶』！公又曰：『此次得大帥厚恩，解銀一萬兩；又得福州將軍送到八千兩：共得一萬八千兩。有此二款散放，數(shù)日火食得以暫行支持，方可脫而走險；否則欲脫無由，自己軍士亦大多糾纏矣』！譚督又曰：『閩督某本有密函兄弟，欲籌多金解送到臺交兄處，以資接濟；俾得有糧扼守此方，希望全臺領(lǐng)土不落外人之手。惟兄弟轉(zhuǎn)思：臺灣已經(jīng)奉旨讓與日本，若兄能扼守固佳。但疊據(jù)各密探報，該慮各處殷富均皆紛徙他方；公軍無糧，人心必然離散。如果再籌解送過去，兄乃忠勇之人，見得有糧，拼死扼守；而前后左右諸將士若不肯用命之時，勢必失敗，兄亦難保，以致失兄偉人，殊為可惜！兄弟決意不籌，并將此情形密復(fù)于閩督；惟又恐兄處無以支持，不能脫身，故僅籌銀一萬兩去耳』。譚督慰勞一番，并說曰：『現(xiàn)下回來尚有銀用否』？公曰：『職只身而回，物件一概不帶，銀兩越發(fā)罄盡；隨路川資，隨行隨時挪借也』。譚督以頭頷之。坐談二點鐘之久，公辭回。次日，譚督即著人送銀三千兩到公館交公。〔公〕并于是日往拜會各司道，紛紛來往拜晤。一一會面完畢，公即將臺南鎮(zhèn)印、五六品功牌數(shù)百張繳送督署，并即請假回里，不準(zhǔn)；再請，復(fù)不準(zhǔn)。第三次又請，公要面求，對譚督曰：『職鎮(zhèn)離家多年，先人墳?zāi)咕梦唇?jīng)省；且胞叔骸骨寄在山岡，并未安葬，于心實有不安！況此次在臺孤守一島，傳聞異詞；眷屬懸望，稚子候門。萬望大帥準(zhǔn)假』！譚督見公苦求再四，迫得面允，給假一個月。公辭出，候得公件批準(zhǔn)。
公于十一月間，由西河返欽家鄉(xiāng)度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