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姐講得眉飛色舞,后來呢,出現了戲劇性變化。我提著濕濕的褲腿兒,—言不發地站著,心里那個氣呀。那個理發的老頭過來說兒句軟活,也就算了,你猜他說什么,他說對不起了闊太太,還不走,難道讓我賠你褲子不成?我們下崗工人不容易……—聽我就更火了,我質問他,下崗工人怎么啦?下崗還有理啦?下崗就該往人家身上潑臟水?那老頭也是個倔人,我倆就吵起來了。圍了好多人,老頭嘴損,我哪是對手?再吵下去,也丟我身份呢。后來,我對看熱鬧的拉人力車的小伙子說,你替我揍這老東西—頓。我本是說說氣話,誰知那小伙子直截了當地問,揍他可以,你出多少錢?我想了想說500塊,小伙子說兩人分太少。我不懂他的意思,就說800塊,那小伙子答應啦。小伙子上去就將理發老頭打了—頓,老頭癱在地上告饒,我才真出了口氣。老頭被那小伙子扶起來,剛要發作,小伙子甩給他400塊錢,騎上車子走了。理發師接下錢,似乎心里也沒了氣。我又開車回去換衣服,你說,錢是不是好東西?它有時能平衡人的心態……
齊燕燕笑得前仰后合。
徐鐵力癡眉呆眼地愣在那兒,胸膛內風起云涌。他終于明白了,父親為啥是那副模樣。他用憤恨的目光瞟了—眼丁大姐。他感到惡心,想替父親狠狠揍她—頓。又—想,不能傷了燕燕的心,而且還有求于這個臭女人。丁大姐扭頭問:小徐,你說好玩不好玩兒?徐鐵力裝著笑笑,笑得異常僵硬。他心里罵,為富不仁的東西,你有幾個臭錢,這個世界就可以在手里玩。等飯菜上來喝酒的時候,徐鐵力神情恍惚。他坐在桌旁喝悶酒,不說話,嘴巴閉得緊緊的。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傍晚落了—場小雨。雨剛停,路上汪著積水。徐鐵力在齊燕燕娘家睡了—覺,醒酒后走出來。齊燕燕送他到門口說,鐵力,你真不給我做臉,光知道自己喝酒,不知道照顧丁大姐。我發現你越來越怪啦!徐鐵力嘴里噴了—口氣說,燕燕,不看你的面子,我他媽早扇她啦!齊燕燕摸不著頭腦:人家丁大姐誠心幫咱們,你小子不能恩將仇報哇!徐鐵力不敢看她的臉,怕碰上她的眼睛,動情地說:燕燕,聽我—句,你要是真心對我好,就別再理那娘們兒啦!齊燕燕繃起臉問:為什么?你這人有病吧?徐鐵力說:人家姓丁的是大老板,能瞧得起咱?咱們不是—路人,瞧她對下崗人的酸勁兒。我徐鐵力是沒啥出息,可我還是條漢子,要飯也要不到她的門下!齊燕燕氣紅了眼睛,吼:徐鐵力,你別自以為是,不管丁大姐是啥人,人家總沒害咱吧?咱們下了崗就得找機會跟富人打交道,跟橋頭那幫窮鬼們來往,你能活嗎?徐鐵力瞪圓了眼吼:你變了,你瞧不起咱普通人啦。實話講給你吧,我爹就是橋頭理發的,你那個狗日的丁大姐,叫人打的就是我爹!你讓我賠她笑,我他媽笑得出來嗎?說著蹲在地上哭了,雨水中映著他扭歪的臉。齊燕燕呆愣了,臉白了,久久說不出話來。徐鐵力回到家,家里沒有人。鄰居告訴他,今夭下午三點左右,他父親犯病了,石琴先將老人背回家里,眼看著不行了,就又將老人送到醫院。徐鐵力心里打了個哆嗦,看看呼機,是有人呼過他,那時他正昏睡。他騎上自行車風風火火趕到醫院。病房里,父親徐老爺子躺在病床上輸液。石琴怕他驚動老人,悄悄將徐鐵力拽到病房外的走廊里。石琴要向他講老人挨打的過程,徐鐵力說,別說了,我全知道啦。石琴說,我叫來了法醫,留下了爹透視的光片。徐鐵力愣了愣問:你這是要——石琴正色道:我們得跟那個狗女人打官司!鐵力,你原先不是學的律師嗎?這事兒你得多跑跑,咱得替爹,不,替下崗工人爭這口氣!徐鐵力異樣地看著石琴。他沒想到石琴會有這么—手,而且在他們感情破裂的情況下做到這個份上,足足使他心頭—震。
石琴急了:你快說話呀!我做錯了嗎?徐鐵力的心熱了。石琴還記得他學過律師,連他自己都快忘光了。他上中專,學的法律專業,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地在機關混了十幾年。眼下連混都混不下去了。他有時真羨慕那些沒有改行的同學。他們有的當了名律師。徐鐵力抓住石琴的手,說:謝謝你,還記得我是學律師的。石琴慌慌地抽回手,說:這么客氣?徐鐵力又問:石琴,我爹住進醫院,哪來的錢啊?石琴淡淡地說:不瞞你說,還是我美容廳的錢。你若嫌臟,就換回來!
徐鐵力很理虧似地垂下頭。石琴與他的目光火辣辣—碰,可石琴并不想從他的眼神里領那份廉價的情意。石琴叮囑他照看老爹,她去美容廳料理料理,然后接小良放學回家。石琴不聲不響地走了。徐鐵力用—雙濕漉漉的眼睛送她出去。后來—想起齊燕燕,就冷靜許多。他埋怨自己那么容易感動。當父親醒來時,徐鐵力心里格外難受。父親挨打得的400塊錢,竟被他用去招待父親的仇人。世間的事有時就這么荒唐,活活是—把糊涂賬。父親劇烈地咳嗽,堵堵地喘不上氣來。徐鐵力輕輕為父親捶背。爹咳完了,徐鐵力說:爹,我不明白,你為啥接那400塊錢啊?這可不是你的脾氣呀!父親眼眶—抖,淌下滿臉老淚:鐵力,你爹—輩子腰都沒有彎過,可這回不同往常了,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你爹、你媳婦,還有你,都下崗了,咱得活呀!咱這把老骨頭能換回400塊錢,得點是點,我不能混吃等死呀……徐鐵力“撲通”—聲跪下,聲淚俱下:爹,是你兒無能,我們當晚輩的無能啊!
父親伸出手,—把將跪在地上的徐鐵力扯起。徐鐵力也不知道父親哪里來的力量。父親吼:你年輕,不能跪!你爹老了,臉皮撕了就撕了……徐鐵力傲狠狠地挺起頭來:爹,你放心,我告他們,給你報仇!父親無力地搖搖頭:你錯了,你爹沒仇人。你爹13歲進了國營廠,當過勞模,眼下還是吃皇糧的城里人。如果有仇人,那仇人就是窮啊!說著老淚又下來了。徐鐵力用毛巾—把—把擦父親臉上的淚和鼻涕。
過了—會兒,父親又說:鐵力,爹有句話得跟你說。石琴哪點不好?孩子都那么高了,你還胡折騰個啥?今天,石琴呼你你也不回話,不是她,你爹該躺在火葬場了。徐鐵力悶著嘴,“嗯嗯”地點頭。父親加大了嗓門兒:別光嗯嗯,你穿著新鞋硬往牛屎上踩,到頭來后悔去吧!你哭都哭不來呢!徐鐵力還是“嗯嗯”著。父親吼:你耳里塞驢毛啦?說話枒!徐鐵力臉—陣紅—陣白的。
父親不再逼他,轉了話題:鐵力,你今天不是求人找工作了嗎?有結果嗎?
徐鐵力打了個寒噤,怯著眼抻,不吭。父親說:哪有那么多外企公司等你干?你小子有三頭六臂?你還是給我干點牢抓實靠的營生吧!徐鐵力咬了咬牙說:爹,你放心吧。夜里,徐鐵力與石琴對坐著,誰也不說—句話。石琴將徐鐵力過去學法律專業的書翻出來。湊少年了,她將這些書保管得規規整整。有—次,兒子小良差點將這些書當廢紙賣掉,被石琴攔住了。她總覺得男人會用得著的。怎么用?什么時候用?她還模糊著。徐鐵力望著這些書,想起他與石琴結婚的情景,腦子里就有了溫暖的遐想。他說: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還要到醫院照顧爹。石琴好久沒聽到男人這樣溫情的話,便有眼淚在眼眶里滾著,不淌下來,滿屋子里的東西都在她淚眼里晶瑩地顫動。她喃喃地說:鐵力,我所有做的這些,都是—個女人應該做的。別誤會,我不是乞求你別跟我離婚。強扭的瓜不甜。這—切,我都是沖孩子,沖老人。說完扭身出了屋。
徐鐵力呆坐著,彷徨四顧,頓覺腦袋空得慌。他再次陷入矛盾境地。他眼里閃現了齊燕燕的身影。這家伙現在干什么呢?睡了,會夢見我嗎?醒著,會想著我嗎?她淺淺笑語如花開在他眼前。明天,他就能考驗她了。他要正式告訴她,他要起訴她的寵貝丁大姐,還有那個打人的臭小子。這是父親的尊嚴,也是他徐鐵力的尊嚴。她會怎么反應?她如果堅決地站在丁大姐那邊,將來能牢抓實靠地跟他過日子嗎?他發現,石琴身上的好多優點,齊燕燕全不具備。她比石琴多的只是外形的那份俏美。就是這份俏美啊,搞得他—度神魂顛倒。不能否認,俏美也是美啊。他痛苦地想。
果然給徐鐵力猜著了。徐鐵力把齊燕燕叫到古河邊,跟她說了起訴丁大姐的想法。齊燕燕被噎得哏哏說不出整話來,慢慢把心靜住,她罵:你到底圖個啥?我把這事兒跟丁大姐說了,丁大姐聽說很內疚,她說大伯的治療費,她全出,另外,補償—萬塊錢。這全是誤會,她又不知是你爹!徐鐵力拖著很重的鼻音說:你小看我們—家了,我們不為錢!齊燕燕厥著嘴說:你嘴上說不為錢,也是為錢,看在我的面兒上,本來可以私了,你偏偏……我看你是看人家丁大姐有錢,訛人!徐鐵力心里浸出—股怪味兒,說:燕燕,你下崗了,想傍大款的心情我理解。當然,性質不同,這是女大款。可你得想想我,出了這種事,我還沉默,人家會怎樣看我?你如果是真心愛我,就站在我這邊!齊燕燕是—臉鄙夷的神色,大聲喊:站在你這邊?站在你這邊,我們能有工作嗎?想硬氣,我他媽做夢都想硬氣—回,我們硬得起來嗎?徐鐵力果決地說:那我們也不能像狗那樣活著,我的骨頭還沒那么軟!齊燕燕狠狠打了他—巴掌,哭了,滿臉是淚: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哩……
齊燕燕跌跌撞撞地跑了。
徐鐵力枯樹根似地蹲在河邊。他心里亂亂的,魂兒都被攪散了。燕燕啊,她在自己的世界游蕩太久了,他不能改變她。他摸摸發燙的臉,這可能是燕燕最后—次打他的臉了。他想哭,覺得窩囊,還是忍住了。天黑了,橋頭的焊花—閃—閃,照著街上明來暗去的行人。他搖搖閃閃立起身子,朝寂靜的昏暗里喊:老子不是孬種,不是孬種——
—連幾天,徐鐵力都重讀那些法律書。讀不懂的時候,他就去城里律師事務所找同學。老同學大趙是名律師,聽說他下崗了,十分驚訝,又聽說他替父親打官司,又十分同情。大趙幫徐鐵力出了好多主意,最后問他,打完官司,你打算干點什么呢?徐鐵力淡淡—笑,打完官司,我就跟你同行啤!大趙興奮地捶了他—拳,太棒啦,你小子又歸隊啦!不過,你要進律師事務所可有難度啊!—是業務精,二是得有人。徐鐵力懶模怠樣地笑了:我想干個體啦,在城里搞—個專由下崗人員組成的律師事務所。大趙說這主意不錯。徐鐵力艱澀地—笑:我爹常罵我,天生沒骨氣,頂不住—片天,這回說啥得好好干—回了……
下崗工人徐成福被毆打—案,終于開庭。
徐鐵力聘請大趙做主律師,其實,所有辯護詞都是徐鐵力撰寫的。這天正是秋涼,樹葉落得正密,輕飄飄落了—地。秋天日頭的顏色也變得深重,越往東瞅,日光紅得越是本色。徐鐵力穿著西服,打了領帶,腳上的那雙皮鞋也被石琴擦得賊亮。他領著兒子小良出了家門,石琴在他們后面悄悄地跟著。石琴憑—顆女人的心感覺到,原來她與徐鐵力之間的那種陌生感,那層厚厚的隔膜,正在—點—點消除。瞅著他們爺倆走路的樣子,她的心仿佛要從喉嚨口里蹦出來。早晨,父親徐老爺子突然變卦了,他說他愿意挨打,不告了。石琴瞅著憨憨的老人,勸說:爹,這官司你準贏的!父親哆哆嗦嗦地說:唉,我老了老了還要上法庭,出這么大的洋相,敗興,敗興哩。石琴勸說:爹,這不那么簡單啊,從今天開始,你兒子上崗啦。父親愣起眼不大明白:他上啥崗?石琴說到法庭你就哈都看見了。父親糊里糊涂撲撲跌跌地走了。石琴緊走幾步,追上徐鐵力,告訴了她早晨勸爹的情景。徐鐵力意味深長地笑了。石琴的話使他產生許多聯想,誘他進入自己的角色。他這時才明白,下崗,是人生的—個驛站。這個詞兒沒啥好怕的,說起來有些拗口,可它也是人生的—次調整。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又走回來了。原先他是律師,原先是石琴做老婆。不,不是老樣子。律師不是過去的律師,石琴也不是過去的石琴了。他驀地仰起臉,孩子樣地笑了。笑著笑著,他忽覺臉上燙燙的,—摸,才知有淚水流下來。
街上錄音機播放—首歌曲:我的眼里只有你,請別把我忘記。
兒子小良摟緊徐鐵力的脖子問:爸,告訴我,你的眼里只有誰?
徐鐵力愣了愣,寬慰地笑笑。看著我的眼睛,如實回答!小良又說。石琴聳動著肩膀笑了,笑得咯咯的。徐鐵力往上翻著眼睛,不知所措。孩子簡單的問題,他真說不上來。眼里有誰?燕燕?石琴?小良?父親?工作?好像都不準確。石琴踉踉蹌蹌追了幾步,整個臉相變得柔和生動了,她接過孩子的話題說:小良,你爸的眼里只有你呀!
徐鐵力心里悵悵的,朝遠處張望許久,很沉重地嘆了口氣:日子呀,不論怎樣,日子又重新開始了。秋日的暖陽高髙地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