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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絕唱(1)

  • 野秧子
  • 關仁山
  • 4166字
  • 2016-01-20 10:10:20

這頭黃牛長得并不雄壯,在張生的眼里,它似乎是個累贅。眼下,牛頭正—晃—晃,銅鈴當啷啷的響,牛和人在平原的小路上顫顫移去。

八月十五的前—天,秋黃了,剛下過—場秋雨,地面兒有點潮濕,爬上路邊的河螃蟹都是泥色的,路邊黃熟的葦稈也是濕漉漉的。

—只小蟹橫著爬上小路,被黃??兄?,碎碎地嚼。張生愣了愣。他不知道河蟹是從哪漏出來的,也不知黃牛何時喜歡沾了腥?天剛放晴,虛著眼睛遙望九月的平原,秋后的原野空了,光影像薄紗浸浸地流著。黃牛吼了兩聲,吆喝聲勾起了張生的鄉(xiāng)情。吆喝聲時斷時續(xù),好像跟遠處的熟人親熱地打著招呼,緩緩飄到村巷里去。

老爹能聽見牛的吆喝嗎?張生想起老爹,就會想起鍋里的剩菜剩飯。家里兩個光棍,只能吃剩飯。這時候,徐村長的桑塔納汽車從他和牛的身旁駛過,濺起路旁大片泥點子,濺到他和牛的臉七身上。張生使勁擼了—下臉,望著汽車,狠狠罵了—句:“驢日的!”

黃牛也朝汽車瞪了—下牛眼。

走到了村口,徐村長的汽車停著。徐村長跟幾、個告狀的農(nóng)民說話,徐村氏的女兒徐大花站在—旁聽著。

張生松開黃牛,往人群里擠了—下,把目光輾轉到徐大花的臉上。徐大花看見了張生,高興地喊:“張生,你回家啦?”她臉上搽了粉,像秋天莊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豐滿,手指是短而厚的,這是普通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墒撬r候生過病,缺心眼兒是非常明顯的。她仰望,他時,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傾斜著。張生笑著說:“大花,你在這兒干啥?”

徐大花又密又長的睫毛下透著親熱的光亮:“迎接我爸爸回家。明天就是八月十五,過節(jié)啦!”張生嘆了—聲廣好唾,過節(jié)好哇,你們家又有送禮的啦!”

徐大花瞪大眼睛說:“不送禮,你就別想娶我!”張生嚇出—口冷氣:“誰說我要娶你了?”他嘴上這樣說,是想避開她。這個傻姑娘追逐他,常常在他面前露出—股讓人心疼的溫柔氣來??伤谒纳砩蠜]有—點別的什么想法。

“咔嚓”—聲響,黃牛把徐村長的汽車燈拱碎了。徐村長驚訝地扭回頭,徐大花瞪圓眼睛看著。張生更是嚇了—跳,急忙抓住牛的韁繩,狠狠地踢著牛腿廣你驢日的,盡給我惹禍!”徐村長鐵著臉,心疼地看車燈。徐村長對車保養(yǎng)得很精心,盡管是村辦企業(yè)買的車,他就像自己家的私車—樣愛惜。徐村長看了看張生,又看了看黃牛:“張生,你小子干蛋來著?”張生哆嗦著說:“我沒干蛋,我跟大花說話呢。”徐大花趕緊把目光躲閃開。徐村長說:“大花,先把黃牛領回咱家?!?

“別,村長,別—”張生哀求著。徐大花猶豫著。

“牽啊!”徐村長狠狠—瞪眼,徐大花就領著黃牛,跟著爹的汽車走了。

張生怔怔地張望著,—臉哭相。

“畋興,真敗興!”張老爹悶悶地吼著。張生回家跟老爹說了。還真戳著張老漢心里的疼處了。張生家跟徐村長是鄰居。

老爹滿臉青黑色的硬胡茬,唰唰地蹭著袖子,然后踮著腳尖看墻那頭的牛。黃牛拴在院里的樹樁上。徐村長院里有好多的筐子,過節(jié)了,村民正給徐村長送禮。老爹也想送禮,可是張生不干,張生說即使送了禮,徐村長也不會輕易還給黃牛。爹老了,牛也老了。牛眼眶的周圍布滿了皺紋,眼睛毛都禿了。在深深塌陷的眼窩里,再也看不到當年的雄壯,像牲畜里的乞丐,乞討著蹩腳的日子。黃牛是戀地的,每次路過家里的那塊荒地,牛尾巴就搖起來,打了—串響鼻,蹄子踏在地上,悶悶地響成—團,銅鈴連珠般脆響。張生和老爹都記得,牛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那年分來的,黃牛的到來,使他們結束了討飯生涯。那時張生剛剛上小學。那陣兒的牛很精神,他給黃牛喂草料,被牛踢了—腳,額角上落下—塊小小的疤痕。赤腳醫(yī)生給他包扎,他—聲都沒哭。以后,他的頭發(fā)長了,那塊彎彎的疤痕被嚴嚴地蓋住了。黃牛很能干,耕地,運肥,護院,幾乎沒離開老爹。它陪著老爹流汗,陪著老爹睡覺,老爹當售糧模范那陣還陪著老爹戴過紅花。后來地種不下去了,老牛成了老爹謀生的腿。老爹并不憎嫌它,終歸是同病相憐的依靠。

老爹賣貨剛剛回來,張生看了看兩個耳筐子,空空的??磥碡浂假u了。老爹過去賣瓜果梨祧,煙酒茶糖,如今炒了花生米,煮了老豆腐,這些便宜貨很搶手。張生記得兩年前,老爹走街串巷的時候,粗—垅賬目,煙酒茶糖就賺。做了小買賣以后,老爹手腳不停地忙碌,從未見他在哪坐著、歇著,更沒見他跟誰說說話。因為,家里有—囤—囤的糧食,挺個—年半載,也不會有斷頓兒的時候。黃牛就成了張生的伙伴,每天由張生放牛,料理那—小片可憐的莊稼。

晚飯后,張老爹去找徐村長要黃牛。徐村長先嚇唬了老人—通,然后滿臉笑著。他提出—個條件,只有讓張生娶了他的閨女徐大花,這黃牛就還他家。張老爹可真真做了難,大花這閨女傻,全村都知道,娶個傻女,還不如打光棍呆著??粗齑彘L家—撥兒—撥兒送禮的,張老爹感覺不方便,就顛顛兒地回來了??粗系帐侄鴼w,又聽老爹把徐村長的條件—說,張生呆呆地不說話。

過了—會兒,張生沏了—壺濃茶,準備給老爹慢慢品,并有意把自己的心態(tài)放平和—些。吃著粗茶淡飯,弄個好身板兒,還有什么比身體更重要的呢?老爹走進來,—邊擦桌子—邊氣憤地罵著:“你聽,張家門前又來汽車啦!”張生擺擺手說:“汽車稀奇啥?沒見過?見著當官的就巴結!”老爹撇撇嘴:“人啊,真是勢利鬼啊?!睆埳Γ骸拔覀儾唤o他送!”老爹說:“村東賣菜的老強家,想批房地基,買了—整筐的河螃蟹,送去了。徐家也不怕噎著!”張生瞪了老爹—眼,心里想吃螃蟹了。

夜里睡覺,張生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好多的河螃蟹爬到自己的頭上來。早上—睜眼,還偎在被窩里,張生就把這個夢講給老爹聽。老爹不懂張生的心思,甚至懷疑有沒有這個夢?張生—定是想河螃蟹吃了,后悔今年沒有承包養(yǎng)蟹池。張生看見老爹流眼淚了,知道老爹誤解了他的意思。老爹說:“你饞河螃蟹了!”張生傷感地說:“本來是個夢嘛,真的不是我

博螃蟹啦!”老爹說:“夢打心頭想。你是想吃河螃蟹啦!”張生慌張地擺著手說:“不是,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張生邊說邊起床穿衣。

張生提著牙具走到院子里,天還不是很亮。張生—邁腳,就覺得腳下有很厚的東西,軟軟的,跦下去,咬吱做響。他—彎腰看見有兩只河螃蟹被他踩成肉醬了。—只毛青蟹爬上他的褲角。他趕緊把這只螃蟹摘下來,螃蟹夠賴皮的,張嘴咬住他的小手指,咬得張生扔了牙具,使勁將它甩在地上。小螃蟹在地上打滾兒,吐著沫子轉圓圈兒,像個頑皮的孩子,朝著他傻笑呢。—扭頭,還有好多的河螃蟹,—疙瘩—片,爬滿院子和墻頭。張生著實嚇了—跳,額頭冒汗了,觀著嗓子喊:“爹,你出來—下。”

老爹顛著碎步跑出來,看見滿院的河螃蟹,雙腿直軟。他蹲在地上愣了—會兒,伸手去抓螃蟹,張生輕輕喊了聲:“咬手啊!”嚇得他又把手縮了回來。老爹不知是喜是憂,嘆聲:“唉,這是哪兒來的?”張生皺著臉,抬手指了指東院徐家。老爹就明白了,臉上松活了,嘴角漸漸浮了笑意。張生愣著,又扭頭望了望東院,沒有聽見徐村長和他老婆李鳳英的—點動靜。老爹回身從屋里端出臉盆,黑了張生—眼:“還愣著干啥?快抓螃蟹??!”張生說:“螃蟹是從徐家院里爬過來的,還是請他們來抓吧!”老爹撇著嘴說:“不,是螃蟹自個兒過來的,這就怨不得咱啦!”他戴上了兩只線手套,急著抓螃蟹,再也沒看張生—眼。張生又愣了—會兒,抬頭看了看天,才彎腰跟著老爹抓螃蟹。

張生和老爹把滿院的螃蟹抓光,才到早晨六點鐘。老爹把兩盆子螃蟹放迸—口腌咸菜的缸里,缸口用舊蚊帳布蓋上,怕的是螃蟹再次跑掉。

張生站在缸邊刷牙,—邊看著—邊說:“爹,你真想吃了???”老爹說:“吃,我們爺倆煮了下酒!不吃白不吃!”張生甩著牙刷上的水沫子,瞪了老爹—眼:“別,給人家送過去!”老爹說:“送?門也沒有!”張生倔倔地說:“我就是饞瘋了,也不會吃腐敗螃蟹!”老爹嘻嘻地笑著:“你還別把話說絕了,看你不吃的!”說著就回屋里煮螃蟹去了。張生嘟囔著說:“你不送,我送!”

他正要回身,忽聽徐村長院里有了開門的動靜,便趕緊收住腳。只聽村長媳婦李鳳英—聲驚叫:媽呀,膀蟹跑啦!”然后她就慌張地喊出徐村長。徐村長的聲音極為嚴厲:“別嚷嚷了,好不好?”李鳳英沒有好氣地罵:“這個老強頭,真不是個東酉,他把兩個筐子往院里—放,啥也沒說就走了。我查了—個筐子,見是蘋果,還以為那個筐子也是水果呢!哪知道是活蟹啊?”徐村長依舊壓著聲音說:“別嚷了,你聽見沒有?快把院里的螃蟹收起來!”

張生聽見東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又聽見徐大花驚叫了—聲廣媽,爸,原來是黃牛把筐子拱漏的!”李鳳英用燒火棍子使勁抽打黃牛:“該死的牛,我打死你!打死你!”

張生聽見抽牛的聲音,心里—疼,就想張嘴喊—句。他剛要張嘴,就看見李鳳英的腦袋探過墻頭,賊賊地往這里尋著。張生趕緊縮回腦袋,就聽見李鳳英小聲罵道:“螃蟹肯定爬到西院啦!有多—半呢!”徐村長拉妻子的身子,還是讓她小聲點。李鳳英火氣很旺,潑勁又上來了:“也不吭—聲,跟了這樣的鄰居,算是倒了八輩子霉啦!”張生覺得臉上火燒火燎的,趕緊收回腳步。

老爹隔著窗子“呸”了—聲,把張生拉回來,幸災樂禍地說:你聽那個潑婦罵的有多難聽?還給她送去?真是的!”張生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胸里堵得慌,恨恨地說:“就憑這娘們兒的話,也不給她送啦!煮!吃!”說著,就找出—個小酒壺,燙了二兩散白酒,坐在餐桌旁,準備著跟老爹—起喝酒。

老爹將冒著熱氣的河螃蟹端上來了??粗π罚瑥埳桶褎偛诺牟豢焱袅恕2还茉趺磥淼捏π?,都是螃蟹,味道都是—樣的鮮美。張生掰開滿籽蟹蓋,用筷子將紅籽剜到嘴里,嘴巴有滋有味地咂—下。老爹在—旁靜靜地瞧著。張生遞給老爹—只螃蟹,老爹搖頭說:“留著你就酒吧!我看啊,這點螃蟹夠你吃上—程子的?!睆埳灾?,不吭聲。老爹又說:“老強送禮,就送—筐的螃蟹,我看他的牛屁算是拍歪了!”他賤口輕舌地取笑人家。老爹狠狠擗了—個螃蟹爪,罵:“真他娘的腐?。 比缓缶秃壬稀丫?。

張生聽著解氣,給老爹倒上—杯酒。張生也擗—個螃蟹爪,罵:“真他娘的腐??!”老爹再喝—盅酒,嘆道:“真他娘的腐敗啊!”爺倆連連滿著酒,罵著。

張生喝著罵著,臉上有紅亮顯露出來,說得鼻翅—扇—扇的,不斷喝酒。老爹搶過酒杯,說:“別喝了,別喝了,咱吃螃蟹,咱家黃??墒芸鄧D!”—提黃牛,張生就停住手,臉上哆嗦起來,眼睛慢慢紅著。小花貓?zhí)蟻砹?,啃著張生吃剩的螃蟹腿兒?

老爹看著小花貓,也不喝了。

黃牛吆喝了兩聲。張生和老爹都很傷感,可聽到缸里的河蟹的窸窣聲,身體里就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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