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楣月下窗
- 程然
- 3047字
- 2018-12-29 19:04:40
吉屋出售
我們不斷地離開熟悉的環境和人們,在陌生里重新開始。
但是,我卻沒有全部舍棄
僅僅是因為,在那些舊物中,能看見令人敬畏的時光。
回到家里,我一直在找三毛的書。
書名已經忘記,是她后期寫的。書里收錄了她的一篇文章,喚做《吉屋出售》。
卻沒有找到。
那是17歲的年紀,三毛的書幾乎讀遍。而今最難忘的,不是《鬧學記》,亦不是《撒哈拉的故事》,竟是《吉屋出售》。那是三毛與荷西在非洲西海岸曾經共有的一所房子,在那里,他們生活了三年。那是三毛躲避內心,躲避寶島的避風港;也是她織夢的田園。之后,荷西去世。這里成為三毛的傷心之地。先開始,她不回去。后來,她鼓足勇氣,標出“吉屋出售”。
有淚有笑有珍藏之所,可不盡是吉屋么?
許多年后,我陪父母回到故鄉。
父母年過七十,前些年已隨我定居京城。老家太原的這所房子,閑置多年。他們原本每年都要回來住一段時間,但隨著年齡的增大,六個多小時的路程,漸漸地跑不動了。
父母一再提出賣掉舊房,不再回來了。
于我,卻總有許多不舍。
太原的這個家,是我們歷經七次搬家,余下的一些生活記憶。
七次搬家,分別是四川南壩基地的三次,橋頭的一次,太原的三次。每一次短程,我們優勝劣汰,篩選著物件。而由南至北的大遷徙,我們扔掉了大部分關于四川的記憶—父親的鐵鍬,媽媽的被單,我的小人書,很多很多家具。
那一箱子小人書,幾乎都要被我翻爛,時至今日,我還能想起其中很多畫法和字句。馬上游走的秦瓊,用兵如神的韓信,他們的神情,鎧甲和席卷的歷史云煙,盡悉蘊涵在那回首怒目的一瞬間里了;《海港》里的大吊車,蕉下客探春的一蹙眉,那階級的情,釵釧的苦,都啟蒙著懵懂的眼睛和心。那是我能夠想象這世界的全部憑證啊。
走的時候我死活想帶,但父親不讓,非要把這些我視若珍寶的書送給他同事在農村的小孩子,財迷如我,反抗無效,竟在每本小人書里都寫了20多個自己的名字。為此,還險些挨了一頓打。
近三十年的時光里,我們一直在離開,一直在告別,一直在扔東西,一直在舍棄。
現在的這所房子里,已所剩無幾。
因為不住,電話停了,有線電視費也不交了,老冰箱在前年也停止了工作,這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冰箱的地方,真的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熱水器在我們這回回來,僅用了一次之后徹底宣告報廢。下水道也因日久失修而散發出刺鼻的異味。躺在木板床上,蓋著媽媽縫制的厚棉被,那紅色緞面的被子上飛著鳳凰,熱而且沉,睡覺的時候會因為壓得重做噩夢。
這所房子,因為我們的繼續北遷而停滯下來,不再更新。
但打開衣柜,拉開抽屜,進到地下儲藏室,那些半舊的衣服,曾經覆蓋小身軀的小毯子,寫著詩句的舊課本,好友給我織的老款毛圍巾,還有快要散了棋盤的彈子跳棋……落了塵煙的每一樣東西,在午后的光芒里,顯現出不真實的感覺,它們竟都會令我心跳半天,不敢久視。
這里是無人看守的生活陳列館。打開它們,就看見過去。它們有生命,是我們無法挽留的歲月的標本,帶著特有的衛生球和樟腦丸的味道,在那里靜默地等待著這場離別。
媽媽問我,這些布,能帶嗎?
我看著那些花花綠綠,或清新或樸素的布匹,我知道那來自七十年代初的木城鎮,那是布票盛行的時代,是女人們關于家庭,關于生活,關于美好未來的所有憧憬。
那也是我幼年時期偷偷打開的寶藏,是我描摹青春最早的一扇窗。
節儉的母親,竟然從來不曾用過這些布。
她以為她會慢慢地消耗它們,會常常因為它們的更迭而光鮮亮麗。
但不及使用,布票作廢了,歲月倏忽而逝,花布們沒有發揮作用,人已經老去。
這里面錯位了的,到底是誰呢?
我看著殘留在那上面的三十多年前賣布人標示的劃粉,有些恍惚了。
掩飾住自己的心驚肉跳,我對母親說,帶吧。
我知道這一切都會消失的。
也知道人會離開。我們都會離開。
物與人也都在遷徙,搬家。
我們不斷地離開熟悉的環境和人們,在陌生里重新開始。
但是,我卻沒有全部舍棄。
僅僅是因為,在那些舊物中,能看見令人敬畏的時光。
在任何新居的一隅,我都情愿打掃出一處僻靜之所,存放它們,憑吊它們。
如果,再沒有這樣的角落,我情愿,把它們埋藏在心里。
我也在找一個小丑娃娃。那是個紅襖綠帽大嘴的玩偶。
我不喜歡玩具。最多的玩伴就是書。
媽媽卻在我長年考學時期,給我買了個玩偶—一摁這個小丑圓咕隆咚的腦袋,它就會像鴨子一樣叫。媽說考學艱難,憐惜我心苦,就買個玩具,來逗樂我。雖然簡單丑陋,卻也是個安慰。
我有時候想起那幾年的日子,總能記起這個丑八怪。它令我多年以后,都會浮現微笑。
媽媽說,那丑娃娃已經壞了,不能叫了。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我卻有耐心要找找它。
也許我不會找到它。也許找到它我也不會帶走它。也許它最后的去處是廢品收購站。
如果在廢品收購站,你看見那些散落的玩偶,路人只會認它們作垃圾,而于那些相關的人們,它們都是故事,都是情感的寄托。
而每次回到這個院,父母都會聽到一些“壞”消息。大多就是他們的老同事老了,病了,或者死了。老得驚人,病得沉重,死得早了一些。
他們的唏噓,讓我更加接近老病人生。
或許因為是獨生子女的原因,兄弟姐妹之間的情感于我是陌生的,但長輩的生活,卻總讓我提前接觸。父母壯年時的情景,我歷歷在目,而今,他們的感嘆,我又聲聲入耳。
有人傳,說這個院子風水不好。我聽了,跟父母講,不要以訛傳訛。風水再好的地方,會沒有老病死嗎?無論哪里,人都會經驗榮枯。這是自然,亦是無常啊。
看阿姜查尊者的開示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在這一點上,人人平等。
我知道這么說,又沒有了溫情脈脈,但唯其如此,才能減輕傷懷對父母的傷害。
阿姜查尊者還說,無常有個別名,叫做生命的不確定性。
繁榮不確定,會走向枯萎;而枯萎也不確定,會重新繁榮。
繁榮時,不過分驚喜,枯萎時,不過分傷感,對不確定性的充分認知,會令我們超越悲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徹底超越悲喜。
但我愿意以不確定性的說法,作為自己立足的支點。這是一種慰藉和啟示。讓我不至于沉溺。
其實,過年的時候,我聽到了另一個消息—那是父母在四川的老同事,葉落歸根回東北后,已于去年開春悄然謝世。我隱瞞了這件事情,是不想專門來說,讓老人傷神。
有叔叔輩的人寄來他們的照片,看著那位可親的長輩,我也癡癡地在想:大家天各一方以后,當初的道別,今天看來,就是最后一面啊。
記得我們曾說過,我們會再見,會保留,會珍存,可最終,連我們也都會不在。
這次回鄉,距離上次只有兩年之隔,但許多街道我已經不認識了。一些面容有了巨變的人蟄伏在別離后的生活里,而新的一代一代人進入主流。我們在不斷的洗牌當中,排列,站隊,分流,失散。
其實我們什么都帶不走。物件,東西,陪伴我們,見證我們,也跟隨我們從這里去向那里,而最后,那里,也將不會是我們的家。而那些愛、相聚、溫暖的記憶,隨著記著的人的慢慢消失,也將會隱沒在浩瀚的時空深處。
我們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這句話,細品之下,反倒有了更多的釋然。
還應該加上那個字,生。
“老病死”,在給我們看“滅”的過程,而“生”,在給我們看“起”的過程。
生滅法里,人和人,人和物,因緣而聚,因緣而散。在一起的時候好好珍惜對待,分開以后,就海天遼闊,人物兩不知了。
這一所房子,這一些紀念,它們只為我們僅有的幾個人所知,愛護過,眷念過。這便夠了。
再見了!我們的青春。再見了!我們共有的紀念。
吉屋出售,還有過客將會到來。
屋子會粉刷一新,舊家具會塵歸塵,土歸土,下水道會疏通清潔,電話鈴聲會再一次愉悅地響起,對講機也會恢復正常功能,有人會在這里上網,也有人會在這里出生,賓朋會滿座,家宴會再度開啟,還有哭鬧喜樂的人生在這處所繼續上演。
也好。
待到人物兩空,又將是一個清涼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