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三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五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賽。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yán)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縣縣乎若祭之有社常其無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吵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郭註：貴賤之道，反覆相尋。自拘執(zhí)，則不夷於道。隨其分，故所施無常。不能隨變，則不齊於道。無私德，公當(dāng)而已。無私福，天下所同求。故汎汎然無所在，奄御群生，反之分內(nèi)而平往者也，豈扶疏而承翼哉？唯其無方，故能以萬物為方，而莫不皆足。死生者，無窮之一變耳，非始終也。知成無常處，故不以形為位，而守之不變。欲舉之令去而不能，欲止之使停又不可。變化曰新，未嘗守故，但當(dāng)就用，不可執(zhí)也。若有為不為於其問，則敗其自化矣！

呂註：學(xué)者平曰係於有物，一聞道無貴賤小大，則於為不為辭趣舍之際，莫知所從，固其宜也。所謂貴賤者，是物之反衍而已，非道也。反則有往，反為貴，往為賤；衍則有耗，衍為貴，耗為賤。則當(dāng)放志而無拘，拘而志則與道大奏而不通矣！所謂少多者，物之謝施而已，非道也。謝則有榮，謝為少，榮為多；施則有斂，施為多，斂為少。當(dāng)兩行而無一，一而行則與道參差而不當(dāng)矣！無私德，則於所君之人無所獨賴，無拘而志之謂也。無私福，則於所祭之人無所獨與，無一而行之謂也。無所吵域，與道通而不大奏之謂也。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與道當(dāng)而不參差也。恃其成，則不知終始之不可。故位乎形，則不察乎盈虛而不知分之無常也。年不可舉，故遙而不悶。時不可止，故攘而不趺。消息盈虛，終則有始，則天行而已。是所以語大道之方，論萬物之理也，水不何係心於辭受趣舍之際哉！若驟若馳，言變化密移，則何係心於為不為之問。固將自化，安排而去化之謂也。

疑獨註：萬物之理，冥於自然，非為也，非不為也，又何措意於辭受趣舍之間哉？衍者，有餘。施者，所分也。貴賤少多，出於強(qiáng)生分別，非道之真理；道之真理，則一而已。以道觀之，貴不為加，賤不為損，多非有餘，少非不足，又何有責(zé)賤少多之別哉？無私德，則於所君之人無所獨賴。無私福，則於所祭之人無所偏與。此下註文並同呂說。

詳?shù)涝]：衍者，廣平之地。反之，則平復(fù)為陂。平陂之分，未始有常，貴賤往反，豈異是哉？施者，仁之用。謝之，賜予而不以為仁，多少之?dāng)?shù)豈足計哉？反衍，則忘貴賤而不累於名。謝施，則忘少多而不累於利。若是而不反其真者，未之有也。

碧虛註：當(dāng)受而不受，何為乎？彼舍而我取，何不為乎？貴賤小大，不出乎二端耳。貴賤無主而反覆流行，常也；大道甚夷而放心自得，通也；稟分有數(shù)而少謝多施；宜也；世道參差而行止適變，理也；德私，則不嚴(yán)毅；福私，則不久長；有吵域，則不溥汎；有方所，則有承接扶翼之，而兼懷之德喪矣。已上皆辭貴樂賤之義。忘我，則無短長；忘心，則無生死；忘位，則無盈虛；忘年，則任化；忘時，則任遷；忘消息盈虛，則孰為之終始？夫物無時不生，無時不化，其變?nèi)珞E，其移如馳，陰陽爾，四時爾，固將自化，何容心於為不為之間哉？

膚齊云：以道觀之而無貴賤，反而求之吾身，綽綽然寬，衍也。若以囗貴賤是非自束，則與道相違。施則有多少，謝去其施，則無多無少。若執(zhí)一而行，拘於多少之施，則與道參差矣。國之有君，祭之有社，諭此心以道為主，而無所用其私。此心廣大，無所窮極，則無呵畦。萬物皆備於我，是兼懷也，無所私愛，其孰承翼拱扶之耶？無方，即無心；無心，則無短長，無生死。不恃其成，即不雄成也。盈虛隨時，不可一定，故曰不位乎其形。無古今，則年不可舉。無去來，則時不可止。大義，即道也。變動轉(zhuǎn)移，無時不然，何者為？何者不為？皆聽造化，自然而已。故曰：夫固將自化。

河伯未明天理物情，則猶有所疑，復(fù)以辭受趣舍為間。海若告以世間所謂貴賤少多是其一反一衍、一謝一施耳。若拘志而一行，與道差騫矣。若君之於民，德無不被。社之於人，福無所私。明道之無方，而兼懷萬物也。物之死生，乃形化之一變，非道之終始也，故成無常處，不以形為位而守之，其去不可止，其來不可禦，萬物盈虛之理，如斯而已，夫物生若馳，其機(jī)不息，任其自化，無容為不為於其間，況辭受趣合乎！此言應(yīng)物貴乎無心，則死生不足為累也。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耶？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dá)於理，達(dá)理者必明於權(quán)，明權(quán)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jǐn)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nèi)，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郭註：何貴於道，以其自化。知道者，知其無能。無能，則何能生我？我自生耳！四肢百體，己不為而成，何有意乎生成之後哉，達(dá)斯理者，必能遣過分之知，遺蓋生之情，乘變應(yīng)權(quán)，不以物害己而常全也。故心之所安，則危不能危。意無不適，則苦不能苦。雖心之所安，亦不使犯之，知其不可逃，安乎命之所遇。審去就之非已，故莫之能害也。天在內(nèi)，而天然之所順者在外，內(nèi)外之分皆非為也，知天然之知自行，故雖行於外而常本乎天，位乎得。與會相應(yīng)，有斯變也。知落天地，事該萬物，而常不失其要極，故天人之道全。牛馬不辭穿絡(luò)者，天命固當(dāng)也。茍當(dāng)乎天命，則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若乃走作過分，驅(qū)馳失節(jié)，天理滅矣！不因其自為而故為之者，命其安在？所得有常，殉名則過也。

呂註：任物自化，即道也。河伯不悟，乃謂何貴於道，海若告以達(dá)理明權(quán)，不以物害己，皆知道者之事，而非體道極致。至於水火不害，寒暑不侵，則體道者固如此也。非謂其薄之，言察乎安危，謹(jǐn)乎去就。莫之能害，則知道、達(dá)理、明權(quán)而已。寧於禍福，知其不可奈而安之，則天在內(nèi)矣，察於去就，則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人在外矣！以是而入德，雖未能天而不人而德在乎天矣！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則出天而之人。鏑矚而屈伸，反要而語極，則由人而之天也。自無以人滅天至是，謂反其真則其於道也豈特知之而已哉！

疑獨註：大同呂說。

詳?shù)涝]：知道者必達(dá)理，達(dá)理者必明權(quán)。權(quán)者，以無心應(yīng)物而不失其平，庸詛以外傷內(nèi)，以物害己哉！為道而至此，則能以之應(yīng)人。躪矚而屈伸，以人復(fù)天。反要而語極，此海若之論。始於齊小大，同貴賤；中於察安危，謹(jǐn)去就；而終於明天人，反要極。蓋能齊物，則能全已；全已，則能復(fù)道；而至於要極，則反其真而已矣。

碧虛註：知化化之道，達(dá)生生之理者，必能適物之權(quán)，故樂全而無傷，察安危、審禍福、饉去就故也。是以有德者內(nèi)守天理，外修人事，然後位業(yè)可得，而進(jìn)退出處在我，可以反要妙而語極致也。牛馬，天理也。穿絡(luò)之者，以人滅天。饑渴馳驟，以故滅命。黃馬驪牛，則以得徇名也。守天而不失，還樸而不偽矣。

庸齋云：此問尤妙。言既聽造化之所為，則人亦不必學(xué)道矣。朱文公問答書中，廖德明亦有此問。文公不曾答，想難言也。故莊子於此說箇權(quán)字，又以不以物害己一句明之。道，總言也。理，事物各有之理。權(quán)，用之在我者。有道之全體，然後有此大用，明於權(quán)則知輕重也。薄，謂迫近之。至德之人，固知事事有數(shù)，豈物所能害？然亦不恃此以薄之，猶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察安危、饉去就，便是道心中有人心，何嘗皆說，聽之自然。天內(nèi)人外，即前篇主者天道，臣者人道也。德在乎天，言自然之德。知天人之行，此知字從人心上起，本乎自然而安於所得，此句又屬道心，位居之安也，跡踢而屈伸，謂進(jìn)退各循其理，此句又屬人心。發(fā)明至此，道之至要，理之至極也。牛馬四足，得於自然，不絡(luò)不穿，將無所用，此便是人心一段事，至滅天滅命徇名，則人心流於危矣！三言無以，乃禁止之辭，即知天知人，能謹(jǐn)守而勿失，則天理全矣！是謂反其真，故人事命天理也。

自篇首至此，凡六問，答如風(fēng)驅(qū)遠(yuǎn)浪，漸近漸激，至是而雪濤噴薄，使人應(yīng)接不暇。須臾澄靜，則波光萬頃，一碧涵天，人之息偽還真，中肩虛湛者，有類於此。夫至德之士，由人以明天，因權(quán)以達(dá)理，察安危、謹(jǐn)去就，物孰能害之。然亦未嘗恃此而傲物也。天在內(nèi)，所以立體；人在外，所以應(yīng)用。德在乎天，則合乎神而無方不測者也。體天居德，則屈伸從世。反要語極，則勿失其真。若然，則處己處人之道盡矣！故河伯心冥體會而無所復(fù)問焉。今學(xué)者自信不及，群疑窒心，與河伯同病者不少，儻能於海若言下豁然有省，如雲(yún)開月見，則昭昭靈靈求諸己而足，何暇它問哉！知天人之行，天當(dāng)是夫，音符。位乎得，當(dāng)是德，詳文義可見。

＃１《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天』作『乎』逮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