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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康小姐醋海起風波 單老爺鶉奔鬧中

  • 十尾龜
  • 陸士諤
  • 16405字
  • 2015-12-24 14:56:51

話說周鳳姑聽了那姑娘的話,笑道:“這種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那姑娘問:“王家姊姊可曾來?”鳳姑道:“在樓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兒了。”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周鳳姑道:“我有客在呢。”費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禮,盡管請便罷。”周鳳姑道:“太太第一遭兒光臨,我就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馬小姐道:“不要緊,你請先行,我們隨后也要上來的。”于是鳳姑同著那姑娘,手攙手的進去了。費大小姐道:“這是誰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瓏?”馬小姐道:“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極品大員。”費大小姐道:“敢就是康總督家千金么?”馬小姐道:“怎么不是。”費太太道:“康總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紆貴到這里來?”馬小姐道:“不要說個巴康總督千金,比他再大點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頃上樓去見了才知道。”費太太道:“朝廷的官員,外官到制臺撫臺,內官到尚書侍郎,總算碰到極頂了,再大點子的人物是什么,難道是皇親國戚么?”馬小姐道:“雖不是皇親國戚,卻與皇親國戚差不多尊貴,停會子再講給你聽罷。”費大小姐道:“康總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這么的佻達?兩個烏黑的小眼珠子,溜來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雙眼珠子勾了去也。”馬小姐道:“你不要說別人了,自己對鏡子瞧瞧,你的眼風也不算歹呢。”

費太太道:“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規矩人。”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講起來人都笑得煞。”費大小姐道:“你就講給我們聽聽。”馬小姐道:“我要講他,也覺著有點子難為情。”當下就悄悄地講了一遍。費太太、費大小姐果也稱奇不置。

原來康小姐是康總督的末拖女兒。康總督平日十分的溺愛他,所以康小姐竟異常自由。康總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輪奐壯麗,冠絕全埠。一應玩好的東西,沒一樣不備。論理康小姐生長在這種人家,居住這種所在,自應謹守閨門,足不出戶,這里頭花園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書畫也有,要消遣時盡可以消遣。并且康總督內寵又是多不過,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紀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來歲的人,談談講講,何至再憂寂寞。這位康小姐,卻偏要到外邊來浪蕩。每日打扮舒徐了,坐著馬車兜圈子,游張園,闖戲館,吃大菜,各處熱鬧所在,沒一處不有康小姐的車塵馬足。那幾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慣的鳥,籠子里如何關得住。況且康總督既不能管教女兒,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開眼閉,盡他們去擾。初時還不過看戲游園吃大菜幾樁,帳上交得出,人前說得響的事情。弄到后來,索性行起那極秘密的外交政策來。這極秘密外交政策,在康總督身上,總是喪失的利權多,得著的利權少。初時康總督還不曉得,后來風聲大了,也漸漸有一二句吹進他老人家耳朵里來。然而處置之策,倒很煩難。一來溺愛慣了,心里究有點子不忍。

二來鬧了個穿,于自己聲名,究屬不無有礙。思前想后,只好拿裝聾做啞四個字來對付。康總督的治家妙法,就是這四個字兒。外邊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總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許多讕言來。甚么宰相肚里好撐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過,其實康總督也有康總督的難處。這班造讕言的人,沒有體會到罷了。那年子上海發起了個避暑花園,癡男怨女,浪蝶狂蜂,趨之若鶩。康小姐此時,興高采烈同著幾位姨太,真是無夜不游,每宵必到。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園,說來雖是好聽,表出直堪發噱。你道這花園是甚么個樣子?在沒有到過上海的,聽了花園二字,總以為亭臺樓閣,曲榭水沼,雖不及蘇州留園的富麗,總也有杭州曲園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幾間蘆席棚,幾座茅亭,三三五五,散處于荒墳野草間而已。蘆棚茅亭里,疏疏朗朗,點綴著三五盞電燈,擺列著十來雙彈簧沙發,此外一無所有。就是灘簧影戲煙火各種東西,也不是稀世難逢的奇物。這么一個所在,還有甚么玩出來,比了康總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語了。康小姐與這幾位姨太,卻偏丟了輪奐壯麗,清華絕俗的精舍,巴巴的到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園來,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個,凡公館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點子名氣的,沒一人不到夜花園里來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園,于場面上就有許多損失似的。

且住,這許多名姝、艷妓、闊少、富商,趕得來究為點子什么?在下寫到這里,不能再賣關子了。太史公有句話,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歐陽公有句話,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幾位游園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園,并不是真要瞧甚煙火影戲,聽甚小調灘簧。他們的本意,無非要吊兩個膀子,軋兩個姘頭。借這草地茅亭,作一個無遮大會。所以這避暑花園,就是上海第一等傷風敗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說過,上海的夜花園,可以算得絕大的賑捐局。許多綠頭巾,烏木頂,各種特別頭銜,異樣封典,都從夜花園里捐出來的。那遨游夜花園的家屬,總算都是志切顯揚的。看官,在下這句話,你道錯了沒有。

閑言掃過,卻說康小姐自有了這避暑花園,每天老規矩,敲過十二點鐘,一部馬車風馳電掣趕到園里頭,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會子幾位姨太也到了,團坐講笑,好不逍遙。那些滑頭浪子,一個個梳著油松的辮子,穿著絕斬的紗衣,身上滿漉著香水,襟前滿掛著花球,像穿花蛺蝶般,不住的穿來穿去。康小姐左顧右盼,好不心曠神怡。

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講話,忽見一個滑頭滑腦的人,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帶一副金絲眼鏡,頭上邊的劉海發,前面只五分不到,兩旁漸漸長下去,竟長到二寸開外,剪得斬齊,嘴里銜著支蜜蠟香煙,嘴內插一支金頭香煙,襟上插一個茉莉花球,香風觸鼻,搖搖擺擺的晃過來。走到桌子邊,卻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著實瞧了一會子,重又踅過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卻不住的把眼風飛來。大姨太嘴里與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談,暗里卻早還飛了那人兩個眼風。康小姐何等乖覺,早已看見,只作不知。一會子,大姨太道:“我們去瞧瞧影戲罷。”康小姐道:“今晚聽說有五色片子呢。”說著起身,卻見那個滑頭也跟在后面。走進影戲場,見前面戲排都已坐得結結實實。大姨太道:“我們就靠外點子罷,省得擠。”剛剛坐定,影戲已開場了。影戲開演時光,電燈是熄去的。烏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機會。康小姐趁著影戲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時,見已與那人在講話了。一時影戲演畢,灘簧開場,電燈重又旋亮。大姨太偶爾回頭只見康小姐紅暈梨渦,春融杏靨,水汪汪一對秋波,對著自己和那人,像要講什么話似的。大姨太見了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著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講了好一會話。不知怎樣,康小姐面孔越發紅起來,頭兒越發低下去,那一副嬌羞的態度,書也畫不出來。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們外邊去逛一會子,你們就在這里坐坐罷。”說著,攙著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這滑頭隨步跟來,三個人丁字式的行走,漸漸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樹林里去了。好一會,大姨太先出來,康小姐第二個出來,兩個人依舊手攙手的行走,那滑頭依舊跟在后面。此時草地上正在放煙火,流星滿地,月炮橫飛,火樹銀花,五光十色。喝彩之聲,雷鳴谷應,大家要緊著瞧煙火,誰有工夫來管他們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覺著鬢發蓬松了點子,大姨太就在懷中摸出牙梳小鏡,照著鏡子把兩鬢掠光,授給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樣掠了幾掠,看看光了,把小鏡牙梳還了大姨太。這時光,煙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進來,問大姨太道:“你們方才在那里?”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兩個也在瞧煙火。”三姨道:“怎么我們不見你。”大姨太道:“煙火這件東西是要飛開來的,站得遠點子方免火星飛著,我們都站在北角上呢。”說著,見一個賣荷蘭水的,拿著兩瓶荷蘭水,一路兜售過來。走到桌邊問道:“冰荷蘭水,可要開兩瓶?”康小姐不知就里,問玫瑰的有沒有。賣荷蘭水的道:“有有,玫瑰、寧蒙、香蕉,都有。”說著拿出兩支玻璃杯來,正想開時,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蘭水不要。”買荷蘭水的人急道:“我這荷蘭水,是老德記牌子,很好很好的,開一瓶嘗嘗就知道了。”大姨太嗔道:“對你說不要就完了,多纏點子什么,拿去拿去。”康小姐再想開口時,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這會子要喝起冰荷蘭水來。這冰透的東西,現在喝得的么。”

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過來。也向賣荷蘭水的搖頭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買你罷。”賣荷蘭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時天已將明,游客紛紛散去。康小姐道:“我們也回去罷。”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罷,這會子馬車擠不過。”說著見小馬夫在門口探頭,康小姐把手招招,馬夫進來稟道:“馬車上燈已經點好了,馬車已放在這里門口。”康小姐道:“大姨姨,我們去罷。”兩人坐上馬車,馬夫因為園里人多,不敢行駛快車,按轡徐行,出了園門,加上一鞭,那匹馬便追風逐電,飛一般駛將來。此時馬路上萬籟俱寂,只有桿上電燈朗照通衢,與淡月曙星,互相煥映而已。夜花園出來的馬車,接尾銜頭,聯成一線,宛如在水晶宮里馳驟一般。涼風拂拂,衣袂飄飄,樂得真不堪名狀。

行至三叉路口,忽見斜刺里一部享斯美馬車飛一般駛出來,直趕上康小姐的馬車,并轡而行。那馬車上坐著的少年,只有二十不到年紀,豐神嫵媚,骨格風流,穿著一身極時路的衣裳。自拉著韁,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知道在游玩場中資格是很深的。這少年趕上康小姐馬車,不住的飛遞眼風,向康小姐打照會。康小姐見了這樣風流跌宕的少年,已經神魂飛越,心花怒開,經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連三溜過來,溜得骨節皆酥,通體遍軟,心窩里癢癢地說不出的一種難過。想還要矜持時,怎奈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也顧不得身旁有人沒有人,把水汪汪一對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的點頭微笑。兩個人正在調情,不防背后有幾部著名快馬車,風馳電點跑將來,想要催過前去。不知怎樣,恰恰在享期美車一撞,撞痛了那匹馬。那馬負了痛,四蹄發起蹶來,連顛三顛,顛得這少年幾乎跌下。馬夫忙慌跳下來,把馬竭力扣住,總算沒有出甚毛病。康小姐見少年沒事,一塊石頭落了地,然而已經嚇得芳心突突,香汗盈盈了。這少年受了這個驚嚇,倒把邪心嚇了回來。于是拉著韁,與康小姐分道揚鏢,各自回去。康小姐回到公館,吃了點子稀飯,天已大明,重新解衣歸寢。這一覺直睡到下午三點鐘,穿衣起身,梳頭洗臉,行好一切照例公事,差不多已經夜快了。吃過晚飯,馬車已經伺候好了。這夜是二姨姨的東,春桂茶園定下一間包廂。二姨太等都打扮定當,一同上車先向四馬路、黃浦灘一帶兜了兩個圈子,才到戲館瞧了幾出戲。約摸十二點鐘相近,送客戲還沒有散場,康小姐就道:“這里熱的緊,我要外邊去散散。”大姨太道:“你先走罷,我們略遲一步兒也要來了。”于是康小姐坐著馬車先行,到得避暑花園,游人還不甚眾多,大約是時光太早之故。那里知道昨夜碰著享斯美馬車上那個少年,早已在大洋房里泡茶相候。康小姐見了,宛如拾著寶貝相似,卻故意裝出嬌羞的樣兒,低著頭冉冉進去。就在少年對面那張桌子上,泡茶坐下,低頭斂足,默默不語,暗里不住飛眸瞧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流星般兩條眼光,恰恰向自己射著。這一來,堪堪成了個交互線,兩個人眉來眼去,那副淫蕩的神情,正同戲劇里的挑簾珍珠衫差不多樣子。這少年,此道中本也閱歷有所,見了康小姐那副淺笑佯羞的態度,知道這光已挨著五分了。于是放出偷香手段,搭訕著尋些閑話,和康小姐扳談。康小姐十句之中,倒也回他二三句。后來愈講愈起勁,兩個人竟熟習起來。這少年便請康小姐上樓吃大菜,康小姐倒也并不謝絕。吃過大菜,居然是舊識了。等到康姨太等大隊人馬到來,康小姐早與這少年暗中成就了這件事兒。外交手段的敏捷,真與乃父康總督差不多。等到人家知道,已只剩得哎喲兩字。康小姐與這少年,私下結了個密約,每晚到避暑花園來互換知識。俗語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康小姐與這少年訂的密約,以為沒有第三國加入,秘密到個極頂,總可以安然無事。不知怎樣有一回,竟被大姨太觀破行藏。這康大姨太,本是花界中一個強國,素來不肯居于人后,何況康小姐又是自己帶出道的,附庸私交外國,如何肯罷。頓時擺出上國的威嚴來,與康小姐嚴重交涉。康小姐曉得國力不敵,沒奈何只得許他加入同盟,于是已得的權利,生生的被大姨太奪去了大半。康小姐勢雖不敵,心里卻終有點子氣不過,就想出了個報復的妙計,暗地約下幾個流氓(總督千金會與流氓相約,奇文奇事),叫趁大姨太與這少年密會時光,驀地里把他捉住,出一出他的丑。這幾個流氓,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自然奉令惟謹。這夜避暑花園里,就鬧出一樁大笑話。康大姨太同這少年,被眾流氓在草地里活捉出來,聽說身上邊一絲不掛,這幾件衣服,不知本來沒有穿,還不知是被眾人剝掉的,在下也沒工夫去打聽他。只那少年被眾流氓軋住了,問出姓名籍貫,才叫懊悔不迭。你道這少年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康總督的東床客,康小姐的未婚夫。這才叫大水沖坍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且住,編書的你不是在扯謊么,天下那有吊成功了膀子,下了水,連個姓名籍貫都沒有曉得的。編書的答道,呵呵,在下于吊膀子一道,原是門外漢,不是膀子慣家。于下吊時光,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用沐恩門下手本稟見的?還是像投考應試般報著三代履歷?具著身中面白無須的甘結,以理測之,總不會這樣。那么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異了。當下康小姐鬧出了這樁事,知道軋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懊悔不迭。這件事各小報上幾乎登了個遍,弄的無家不知,無人不曉。現在馬小姐講出來的,就是這樁事故。

卻說周鳳姑陪了康小姐,上樓去了。馬小姐道:“他們倒寫意,把我們都丟在這里,我們也上去瞧瞧。大姐姐,上頭鬧熱的很。”費大小姐道:“很好。”當下由馬小姐引導,到得樓上。果見人聲嘈雜,笑語喧嘩。廂房里花團錦簇,坐著兩桌麻雀。一桌上是三女一男,一桌上是兩男兩女。旁邊還圍著許多看閑的。費太太見周鳳姑、康小姐都不在座,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認識的。正要詢問,只見邀門啟處,一個美人兒似的女子含笑出迎。不是別人,正是周介山夫人,小名兒叫做巧寶的。費太太忙問:“聽說身子有點子不適意,現在敢是大好了?”周太太道:“多謝掛念,這幾天因為熬了點子夜,略略有點子傷風,睡了大半天倒好了。”馬小姐道:“周家嫂子,你身子生得嬌弱,自家總也要當心點子。”忽聽一人接口道:“他那里曉得什么當心,曉得了當心倒好了。”馬小姐瞧時,見是周小燕,冉冉從內出來。費太太、費大小姐不免招呼問好。廝見畢,周太太讓眾人房里去坐。跨進房門,忽見一個男子避向大床背后去了。隨聽得亭子間房門啟閉聲,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瞧那男子的背后影,很像自己父親馬靜齋。詫道:“我父親那么的精明,難道也會中人家計策,被罩入迷魂陣不成,想起來總不會的,但是此人的背形,宛然是我父親,可惜沒有瞧見他的面貌。”馬小姐正在轆轤似的轉念頭,娘姨早送上茶來。周太太聲請用茶,方才提醒,只見周太太和費太太談得異常親熱。周太太交際場中果是老手,知道費太太喜嫖,看風使帆,就專講那嫖經玩訣。費太太、費小姐果然都聽得津津有味。費大小姐道:“這么說時,周太太也是過來人了。我們在堂子里逛逛,外邊人就三三四四說我們壞話,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夠在堂子里玩耍似的,好像我們的行為都是違眾越例似的。”周太太道:“逢場作戲,也不值什么。女子不好玩耍倌人,男子怎么又能玩耍相公呢。”費太太道:“通極通極。”此時費大小姐站在大洋鏡前,照了又照,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鬢角。一會子又摸出一面小鏡子,旋轉身子,把發髻對著大鏡,右手反撐過去,右摸左摸,摸一個不了。周小燕忙上前,替他把發髻用力的按兩按,扳下一支白蘭花,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詳一回,因見費大小姐的發髻,盤旋伏貼,十分有樣。乃問道:“姐姐的發髻,那個替你梳的,倒有樣式。”費大小姐道:“葉小月家的阿珍姐呢,梳得可還過得去。”周小燕道:“很好很好。”費大小姐道:“被他梳得太低了,一宕一宕,碰在領頭上,很是不適意。”周小燕道:“稍微低了點子,還好,上海時路是低頭呢。”費大小姐道:“說是說低頭,真真宕在頭頸里,很難過。”費太太插嘴道:“我們這位妹妹,生來古怪脾氣,不喜歡時路,就是穿幾件衣裳,像他心總要寬袍大袖才好。”周太太道:“這倒和梅太太一個脾氣。我們常說梅太太那般背時,上海地方可尋不出第二個了。現在大妹妹喜歡古式,不是與梅太太天生一對么。兩個人拜了姊妹,倒很好。”費太太道:“梅太太原來也喜歡古式,怪道我總見他濃裝艷服的。”周太太道:“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歡古式,還嫌惡人家時路呢。講出來的話,聽了真叫人氣煞。他說現在的中國,看來氣數也近了,只看女人家的裝束,男人家的文字,戲館里的曲子,那一樁不是亡國氣象。女人家描眉畫眼,無非為美觀起見。柳葉眉,新月眉,都是史書上贊美的,近幾年上海行出闊眉來,眉梢上越闊越時路,畫得兩條眉毛像刀子般,很霸霸的,何等怕人,殺氣何等的重。現在闊眉毛雖不行了,那額上的前劉海,燕尾式叉開著,恰恰像一把剪刀。身上穿的衣服,愈行愈小,愈行愈短,褲腳不到三寸,袍襖只長二尺,驀然瞧見,咭玲即俐,好似剛從被窩跳出來似的,那樣子何等的武氣。再有脂粉兩樣東西,女人家除了親喪大敵,才擯除不用。現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妝,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衣裳也都是素色,那里像個吉利的朕兆。戲館里盛行幫子調,一派凄慘激楚之音,聽著了心里就要不快活。男人家的文字,開口就是嗚呼,閉口就是噫嘻。現在幾個古文家,索性行出一種強頭強腦文字來,抑揚詠嘆的字一個也不用,滿紙上佶屈聱牙,那副神竭氣促的樣子,一望而知是亡國之音。這幾樣都是亡國的朕兆,我既然做了個女子,自然先應在自己服裝上竭力挽救起來。聽了他這段盲論,不要被他氣死么。”費太太道:“梅太太這人,原有點子呆氣的,不去理他也好。”說著,忽見報說,單太小姐、單太爺上樓來了。周小燕忙著出迎,一會子同著一男一女進來。那男女二人,年紀都只十六七歲,面龐兒卻長的一模一樣,知道是同胞姊弟。費太太心里詫怪道:

“通只十六七歲年紀,怎么都稱他做太小姐、太老爺?”暗問馬小姐,馬小姐咬著費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說了個詳細。

原來這單太小姐、單太老爺,就是自稱紗廠總辦單品純的姑母、叔父。品純老子已經去世多年,他的祖太爺卻還在。這單老頭兒已有八十多歲年紀,據他自己說,精神還很健旺。然而朋友同他講講話,常見他當眾就要打盹,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老頭兒年紀雖老,騷興偏偏不老,房里頭還藏著兩位年輕姨太太,都是花朵兒一般的人。人家便都說他老壽星向閻王老子討點心吃,他卻依舊得意非常。到那年,兩個姨太不知不覺都懷了孕,十月滿足,居然生下兩個孩子來。一女一男,女的早生一個月,男的遲生一個月,就是這太小姐、太老爺。單老頭兒高興的了不得,一般也開賀請酒,熱鬧了好幾天。女的題名鳳鳴,男的題名龍吟。只那班親戚朋友,不知為甚緣故,背地里就要造出許多不好聽的話來。什么龍鳳,兩孩子照名分是較品純長一輩,照實際卻反小一輩,好似品純與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干不凈似的。

品純卻也不能遠嫌避疑。等到兩位祖姨太太,比待乃祖還要周致伏貼。就這小姑母、小叔父,說也奇怪,竟與乃侄品純長的一模一樣。這也是授人話柄的一道。當下馬小姐就把眾人懷疑的根由告訴費太太。費太太聞言恍然。單鳳鳴、單龍吟與費太太第一遭兒碰面,不免應酬幾句世故話兒。周太太就問:“你們姊弟兩個,為甚好多天不到我這里來。”單鳳鳴道:“我們龍弟,這幾天里頭,幾乎上人家一個大當。”周太太道:“龍太老爺恁地乖覺一個人,怎么也會上起人家大當。”鳳鳴道:“原說幾乎上當,上是總算沒有上著。”周太太道:“可否講給我們聽聽?”單龍吟道:“講起來怪沒意思的,不講也罷。”費太太道:“礙甚么,你也豆茅菜碰著屋檐,老嫩了。這里都是自己人。”龍吟見這么說了,才道:“我講便講,你們可不能笑話我。我那天兒同著一個朋友,到戲館里去看戲。這日乃是禮拜六,戲館里軋得個結結實實,上上下下沒個空隙。我們幸虧到得早,還坐著第三間包廂。后來有個洋行朋友到得晚了,只好挨在我們后埭上。”才說到這里,忽聽有人喊道:“可有人要叉麻雀?”不知喊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留學生甘充十尾龜 小大姐揭破銷金窟

話說費太太仰著頭,正欲聽單龍吟講說新聞,忽聽有人喊叉麻雀,回頭瞧時,不是別個,正是周鳳姑。馬小姐道:“人家正要聽講新聞,你又要來擾了。邀了客人來,躲在里頭,不曉得出來陪陪,虧你還好意思見我們。”周鳳姑道:“誰在講新聞,我也要來聽聽。”說著,一眼瞧見龍鳳兩人,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龍弟鳳妹,你們兩位貴客倒還會踏到賤地來。”回問周太太道:“嫂子,今天不是西南風么。”周太太道:“不要說了,我們正要聽龍弟講說新聞呢。”鳳姑才不言語。周太太催道:“龍弟快點子講罷。”單龍吟道:“我和朋友兩個,正在講戲,那洋行朋友也來搭嘴。我們吃香煙,沒有帶得火柴,問他借時,他馬上把火柴送過來。后來纏纏纏熟了,我偶然談起上海地方沒有好玩所在。這洋行朋友就說‘我有一處地方,倒頗有點子景致。二位如果不棄,明日橫豎禮拜,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

我聽了就大喜,問這洋行朋友姓名,才知他姓郜。這郜老友,人也好玩的很,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煙來送給我。我見小小一紙包,解開來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煙,問他有何用處。郜老友道:‘這個鼻煙真是第一樣好玩東西。’問他怎樣玩法,他向左右兩邊一瞧,見近幾間包廂里都是女客,排得個密密層層,他就道:‘你不要問,且把一包解開來。’我聽了他,把紙包解了開來,問他怎樣?他道:‘你用口輕輕的吹著,吹上三吹,包你就見顏色。’我當時真莫名其妙,聽他的話,輕輕吹去。才吹得兩吹,頓覺一股異樣的氣味,從鼻子管里直鉆進來,再也忍耐不住,接二連三打那噴嚏。霎時間本間里的人,個個都打噴嚏,左右兩邊包廂里的女客,哈欠哈欠,噴嚏之聲,宛如落花流水,足打了五分鐘工夫方才定當。我就問他這鼻煙那里來的,可有地方買處?玩倒果然好玩。郜老友道:‘買可真沒處買,我這幾包是行里外國人帶來的樣子。’我聽了只得罷休。到明朝是禮拜,約著二點鐘蕙芳樓喝茶聚會,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一到兩點鐘,我就坐車子到四馬路蕙芳茶樓。姓郜的還沒有來。我這朋友倒先來了。閑談一回,姓郜的也到。他一見面就說:‘有勞久候,剛巧有點子事情絆住了身子,不克早來,對不起對不起。’我就向他道:‘等候一會子倒也不要緊,你說的好玩所在在那里,可就同我們去走走。’姓郜的連說可以可以,立催我們動身。我會過茶鈔,同著朋友,跟著他走。曲曲彎彎,走了好多的路,才到一條巷堂。進巷轉彎到一家門首。見也是石庫門,門首也貼著公館條子,只條子上的字,卻已剝蝕去了一半,瞧不出是什么姓氏。郜老友舉手碰門,才碰得三五下,就有個老娘姨,開門出來。一見姓郜的就笑說:‘郜少爺為甚好多天不請過來,我們奶奶在牽記你呢。’姓郜的道:‘奶奶在么?’老娘姨道:‘奶奶在樓上。郜少年自家上去便了。’姓郜的領隊,我們跟在后邊,一同進內。我見客堂里長凳高椅,七橫八豎,擺得雜亂無章,我心里就有點子疑惑。倘說是做生意的,不應雜亂得這般地步。到得樓上中間里,娘姨大姐一大群。我見了倒又愕然,估不透他是何道路。若說是做生意的,該應收拾得潔凈點子,就地方也不應處在這偏僻所在。說是私門頭,不應這樣的招搖,用了這一大群子的人。此時姓郜的招呼我們坐下,不一會一個寡老出來了,(上海流氓黑話,稱婦女為寡老,詳見新上海。)這寡老真叫做標致,渾勾勾的面孔,水汪汪的眼睛,滑膩膩的皮膚,軟條條的身體。走近人前,一陣香水香,直刺進鼻子管里來。香的我遍體酥麻,渾身融化,滿身上不得勁兒。這寡老向姓郜的點了點頭,就笑瞇瞇問我姓名。我被他這一笑,魂靈都幾乎丟掉了,竭力支持著同他講話。那時候全身渾陶陶,講點子什么話,連我自己也沒有明白。一會子,這寡老糾合我們叉麻雀。我當時還有甚定力來抵拒,自然謹遵臺命,就在他房間里搬開桌子來叉麻雀。叉的是二十塊底二四小麻雀,叉到八圈結帳,我只輸了三十多塊,那朋友輸了二十多塊,姓郜的只輸得十幾塊,都是這寡老一家贏的。臨末還要我們每個人拿出三塊錢頭錢來。房間里娘姨,搬上一席碰和菜,倒也十分齊整。這寡老陪著我們吃喝,談談說說,覺得十分有興。敲過十一點鐘才回來。我問姓郜的:“這地方到底是個什么所在,臺基不像臺基,私門頭不像私門頭,碰和臺子又不像碰和臺子。”姓郜的笑道:

‘隨你說罷,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于是約我下禮拜六再會面。流光如矢,禮拜巴工夫一轉眼就到了。這日下午,依舊在蕙芳樓取齊,我的朋友卻沒有去。走到蕙芳樓,姓郜的已經先在,于是同著行走,再到那寡老家里,偏偏寡老不在,問娘姨大姐,都回不知道,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姓郜的倒依舊坦其自然,向我道:‘他不在家,我們到別處去逛罷?’我道:‘除了這里,還有奇怪所在不成?’姓郜的笑道:‘你不必問,盡管跟我去是了。’

我雖然狐疑,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個究竟。于是雖離了那寡老處,回向東行。走不多時,又抵一處,這處同前一處更自不同。一所三樓三底兩夾廂房屋,雜雜夾夾都是人,大門也不關閉。我們走到客堂里,有一個洋裝朋友出來迎接,與姓郜的扳談,好似很熟識的。那洋裝朋友問了我姓名,連說久仰久仰,談吐之間十分的恭維。我忽見他向娘姨道:‘快請少奶、小姐出來,郜少爺同單少爺在此,快出來陪陪。’我聽了他這句話,不覺糊涂起來。暗想上海地方開私門頭當開眼烏龜的也很多,這樣彰明較著的亮鬧,卻從沒有見過。正想著,早見走出兩個寡老來,一肥一瘦,打扮得雖瘦十分路,兩副寶容,那里有上禮拜那個標致。這兩個寡老,倒都異樣殷勤。那洋裝朋友向我們介紹道,這個是山荊,這個是舍妹。我才知那一團和氣的就是他令妹,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我倒也不好說什么。洋裝朋友向我道:‘單先生與兄弟是初交,見兄弟這么的行景,出妻見妹,未免也有點子詫怪么。其實無用詫怪得,兄弟在外洋念書時光,見外洋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那一家不這么著。不瞞單先生說,外國那怕皇后,也和小百姓親嘴的。外國皇帝,眼睜睜瞧在旁邊,倒也不曾見他吃什么醋。外國所以強盛呢,我們中國樣樣不如人家,獨有這極腐敗極可惡極沒道理的臭規矩,比人家來得講究,比人家來獨得密。男和女,除了結發夫妻同胞兄弟外,就是三族六親,輕易也不許見面。照理就應得富起來強起來了,為甚窮到這般地步,弱到這般地步,可知都是這臭規矩弄壞的。兄弟既然受過點子文明教育,便不能夠同那些腐敗種子一般的行徑。再者現在要造就中國,須先從破壞入手。兄弟捏定宗旨,把這歷古以來頑固老頭兒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先行打破,為國民作一個榜樣。所以每有人來客往,總叫山荊和舍妹出來應酬。兄弟這點點苦志,無非也是要拯救中國。’單龍吟講到這里,眾人都笑起來。周太太道:“做開眼烏龜,竟也有這樣體面話兒好遮蓋,真是奇聞。”單龍吟道:“這一番話還好,后來幾句話,聽了真是要笑煞人。”周太太道:“還有甚么好笑的話?”單龍吟道:“這幾句話,不過不是對著我說的。是對著別個客人說,被我在隔壁間聽著的。我坐在廂房里,聽見他送客出去,一路講著一路走,只聽他道:‘山荊蒲柳之姿,荷蒙不棄葑菲,許令侍寢,兄弟曷勝感激。’又道:‘舍妹小有觸犯,望瞧在兄弟面上,勿再介介。’我當時正在喝茶,聽了他的話,再也忍不住,不覺噴了一地。”周小燕道:“這位洋裝朋友,人倒也老實的。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單龍吟道:“好像是姓徐,問過我也忘記了。”周太太道:“是真留學生,還是假留學生?現在世界的留學生,簡直有點子靠不住。聽說蘇州地方有一個和尚,要做起不端事情來,總穿著洋裝。人家問他,他總回答是留學生。”(事詳士諤新著之《蘇州現形記》。)單龍吟道:“留學生倒不是假的,我見他客堂里還掛著張日本速成法政學堂畢業文憑呢。當時見了面,那留學生的夫人像風擺荷花般擺過來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我這個臉可真有點子老不起,別轉面孔,只好裝做不懂。那姓郜的卻已與他令妹親嘴抱腰,親熱得要不的。他們的親嘴工夫,更是門市貨,吮咂有聲,吞吐得勢,那副情形真叫很形,頗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邊,竟像沒事人似的。這副涵養工夫,我可真佩服他。后來他夫人勸我們樓上去坐坐,我和姓郜的就到樓上房里頭。卻見先有一個人在那里,我見了此人,不覺猛吃一驚。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上禮拜和我們碰和的那個寡老。那寡老見了我,面孔上也露出驚異的樣子,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一會子留學生也走上來,死活拖我叉麻雀。我推說不會,他們只得邀那姓郜的。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學生夫妻兄妹四個兒叉麻雀。我在旁邊閑看,這寡老也在旁邊閑看,暗地把我袖子一扯。我見他們心都注在牌上,就趁便溜出來。這寡老隨步跟出,向我道:‘你怎么會到這里來,這里不是好地方呢。’我正要詳細詢問,那留學生已在里頭喚我。寡老道:‘這里不便講話,明日六點鐘嶺南春三號聚會再談罷。’我回到里頭,只見那留學生嚷道:‘單先生你來瞧,郜君這副牌這么和下來,倒說便宜,你看他便宜在那里。’我忙應道:‘麻雀我是外教呢,看了也不懂。’口里雖這么說,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見了整整齊齊攤在臺上,十四張都是萬子,是一二三、三四五、四五六、五六七四搭牌,另外兩張麻雀頭,也是三萬。郜老友道:‘如何會錯,我方才六萬本是一扣,摸起了一張七萬,才把六萬打去一張的,現在來了張一萬,和下來。十和一倍二十,二倍四十,三倍八十和,怎么會錯。’留學生道:‘差是原沒有差,只成全我們少輸了幾個錢。你摸起七萬,打掉六萬,不過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門罷了,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萬的,打掉了七萬不過七八兩門不和,一萬到六萬一樣要和的。你方才來一萬,一樣和下來,四萬做了麻雀,一二三、三三三、五五五、六六六,要多到三副扣子,二十二起翻,一翻四十四,再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和。你自己算算,錢要多進帳幾許。’姓郜的果然懊悔不迭。八圈麻雀碰完,天已湊夜。吃過晚飯,我就興辭回家。次日,一起身就望天晚,因為寡老六點鐘約我在嶺南春相會。偏偏這日的天,分外來得長,左等右等,等煞不肯晚。好容易等到五點半鐘,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奔向嶺南春來。跨進嶺南春門口,摸出表來瞧時,離六點鐘還有五分時光。西崽上前招呼,我叫他開了三號房間,坐在里邊老等。六點不來,六點十分還不來,只道有甚變卦了,直等到六點十五分,才見那寡老姍姍的來了。我那時獲著活寶貝相似,就問他來的為甚這么的晚。那寡老道‘沒有晚,六點鐘敲過得不多時光呢。’于是請他點菜,點過菜,巴望他總有緊要話同我講了。那里曉得夾七夾八盡是閑談,并沒半個字緊要的。又是初交,不便十分細問。這寡老酒量倒很好,連喝了三杯勃蘭地。吃畢大菜,要我陪去看戲。

我想大菜館里有西崽在旁,不便講,或者到了戲園子里才講給我聽。我就欣然應命,到了戲園子。這戲錢不用說得,總是我會鈔的。坐定看戲,直看到戲完結,依舊沒有一句真語。我耐到這時光,再也耐不住了,問他你今日約我來講要緊話兒,到底是句怎樣要緊的話。他笑了一笑,回說‘這話果然很要緊,只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橫豎我們家里你是認識的,明日清晨八點鐘,請你到我家里來談罷。’我只好答應,心里卻十二分的疑惑。這夜回到家里,翻來覆去,差不多一夜沒有合眼。到明朝一早就起身,鳳姊問我為甚起身得這樣的早,我推說有兩個壽而堪的壽頭朋友,約著吃羊肉面,所以早點子穿好衣裳。點心也沒有吃,出門先到剃頭店,梳了一條辮子。差不多已有八點鐘了,一部東洋車趕到那里。見一個小大姐,候在門口向我道:‘今天恰恰不巧,老爺在家,不便講話。奶奶說請單少爺明日九點鐘來罷。’我聽了宛如兜頭澆著一桶冷水,把興透透的火一齊澆滅,只得敗興而回。回到家里,見鳳姊正在吃稀飯,覺肚子里也有點子餓了,忙叫娘姨盛一碗來。坐也不及,拿了筷立著就吃。鳳姊道:‘你說吃羊肉面呀,怎么荒到這般地步。’我只得推說出去已經晚了,這壽頭朋友已經吃了自去。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歡的,所以沒有吃。過了一天,到九點鐘,只得再去。走到那里,只見雙門緊閉,這種地方是不便敲門打戶的。徘徊瞻眺了好一回,才見呀的一聲,走出一個大姐來。大姐一見我就說,少爺里面請坐。我就問奶奶起身了沒有?大姐道奶奶還睡著呢。單少爺請上去是了。我這時候心里真是委決不下,想了他的姿容艷態,上樓去趁趁熱被頭也好。想了他這奇異不可思議的舉動,倒又有點子膽怯。后來決計不上樓去,隨向大姐道,既然奶奶沒有起身,不必去驚動他,我且去了。大姐連忙攔住道:‘單少爺為甚這么的要緊,請上樓去坐坐呢。’我回說沒有工夫,說著要走。大姐見留不住我,站在天井里,兩手攔住了窗口,高聲叫媽媽,單少爺要去了。只見客堂背后轉出一個四十左右年紀的娘姨,飛奔而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說:‘不許去。’我回我還有點子事情。那娘姨道:‘你要去,等見過奶奶再去不遲,奶奶吩咐,叫我們留住你。現在放你去了,我們做娘姨的可擔當不起。’我聽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無奈這娘姨力大無窮,被他拖住了,再也掙不脫身。那大姐已飛奔上樓去通報了。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娘姨道:‘這里齷齪的很,單少爺請里邊小房間里來坐。’我想樓上樓下通已到過,從沒見有收拾得清凈一點子的地方,甚么大房間小房間。此時大姐也跑下來了,向我道:‘奶奶請單少爺小房間里坐會子。’我這時光身不由主,跟隨他們走到一間極精致的房間里。這間房我真沒有見過,雖只豆腐干那么大小,卻收拾得十分清潔,擺設得十分精致,里頭也有小小一張鐵床,并小小的妝臺和凳子。娘姨說聲請坐,我只得坐下。不多會子就聽樓梯上小足聲響,大姐報說奶奶來了。

我忙著起立恭候,只見那寡老鬢發蓬松的進來,睡意惺忪,春情滿面,那一副嬌憨的態度,煞是可憐可愛。笑瞇瞇的向我道:‘對不起的很,我昨宵因為肝氣陡發,睡得晚了點子,勞你候得長遠了。’我道你原來有點子貴恙,我沒有知道,再來驚擾不當的很。寡老道:‘你倒會得客氣,說甚當不當,你我都是自家人呢。’說著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誰料他依舊是閑談。才談得三五語,聽得外邊一陣腳步響,一個娘姨極吼吼奔進,飛報‘老爺來了。’

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戲,頓時面孔唬得失色。瞧那寡老,倒依舊舒徐暇豫,悄悄向我道:‘不要緊的,你盡管坐著是了。’那娘姨早出去擋住來人了。只聽娘姨道:‘老爺今天怎么倒又回來,奶奶在肝氣發作呢。’又聽那老爺道:‘他身子不曉得保養,弄的舊病時常發作,我去張張。’他說著一路腳步響,舉步上樓去了。寡老皺眉道:‘真討厭,你一個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會子就來。’說著便也上樓去了。這時光,小房間里只剩我和小大姐兩個人,我便打聽那小大姐,你們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著老爺,為甚一切舉動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來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臺子。后來又同我吃大菜看戲,好是沒有人管束似的,怎么現在無端的又跑出一個老爺來。這里頭情形,真叫人測度不透。那大姐聽了我的話,只是笑,并沒有一語回答。我問他笑點子什么?大姐道:‘我不笑別的,只笑你很乖,一個乖人,也會上起人家當來。’我詫問,我也上人家當么?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當,這里趕早不要來,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樣要花錢,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定要到這里來,花了錢還要偷偷摸摸,像做賊行竅似的。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我被大姐這么一說,頃刻恍然。隨問你們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大姐道:‘這個不問也好,倘然不信我話時,盡管玩下去是了。’我道:‘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話,因為你們這位奶奶來得過分奇特,倒不能不打聽個青紅皂白,不然我心里頭總有點子不這么樣。’說著,就摸出皮夾子,取出十元一張鈔票塞在大姐手里道,這十塊錢給你買點子零碎東西的。大姐見了十塊一張鈔票,頃刻眉開眼笑。向我道了謝,悄悄道:‘現在不便講,少爺有空時,索性茶館里去泡碗茶讓我細細講給你聽罷。’正說著那個娘姨又進來了,向我道:‘奶奶說現在有樁要緊事情,缺個三百多塊洋錢,叫我來向單少爺商量,倘然有調處,就托單少爺暫時調一調,應應急,過天兒本利奉還,一點子不要缺少的。’我就胡亂應道,調一調沒甚不可以,只是現下身邊倒沒有預備。我橫豎出去調起來,停會子三點鐘,叫這大姐到四馬路蕙芳茶樓聽回話是了。說著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隨即起身辭出。娘姨道:‘請少爺走后門罷。’我回到家里,心想這寡老究竟是甚么個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么個路道?想來想去,總猜不透這悶葫蘆。

到下午三點鐘,跑到四馬路蕙芳茶樓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見了那個姓郜的。我因疑他是壞人,不大高興和他招呼,敷衍幾句就想走開。姓郜的倒和我十分關切,問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過?我道那個姓徐的?可就是那東洋留學生?沒有去過。姓郜的道:‘沒有去過很好,姓徐的那里,不是個好地方。我去走走,走不到一禮拜送掉了三千多塊洋錢。你想晦氣不晦氣。’我問他怎樣送掉的?姓郜的道:‘都是賭里輸掉的。’我道你們麻雀叉的很小,怎么會輸到三千多塊錢?姓郜的道:‘麻雀底碼果然不很大,后來擲老羊,幾盤老羊擲下來五六百塊錢。聲音都沒有就完了,輸了不服氣,那里曉得手色不好,愈擲愈輸,直輸到三千開外,弄得到虧空了一大票。’我就問他虧空了想怎樣?姓郜的道:‘有甚怎樣,無非想張羅點子銀子來彌補這虧空。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著名氣,弄穿繃了那里還好站腳。’我敷衍他道,講的不錯,上海都是空場面,就是幾個闊天闊地的商界道臺、洋行買辦也并沒有什么真實家計,無非靠著虛名,東首擄來西首去,倘然沒有名氣,就真真家里有著幾十萬家計,也沒濟事呢。

姓郜的道:‘很對很對,兄弟也是個光身子,就靠著稍微有點子名氣,外頭總算相信得過。

二三千銀子,手里頭常常劃出劃進,不過全靠著自家有算計,生意里借轉點子,碰著法有甚進益,補湊補湊,就這么弄下去了。’我道老兄手段這樣敏活,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難彌補。姓郜的道:‘這回倒真有點子尷尬,新買辦可不比老買辦。老買辦非凡的四海,不論什么事求告到他,總無有不答應。新買辦是個精刮鬼,尖得要不的。’我問,你們的新買辦是誰?姓郜的道:‘叫李希賢,聽說從前開彩票行的。他這買辦,也是用計謀成功的。’”“我此時心記著那大姐,遂與他作別道,我們再會罷,我還有點子小事呢。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談,點頭作別而去。我到蕙芳茶樓,見掛鐘上長短針并在一起,已經三點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經來過,心下萬分的懊惱。等到三點半鐘,正要想走,只見扶梯上走上一個女子,左張右望,正是寡老家那個大姐。不覺大喜,連忙招手叫應。大姐一扭一扭扭過來道:‘單少爺方才在那里,我已經來過一趟了,瞧瞧你不見,才去張一個小姊妹的。’我道路上碰著了個人,兜搭了一下子,所以來遲一步。隨把開杯,倒了一杯茶,授給那大姐。再問他寡老的來歷,大姐道:‘我們這奶奶,原底是堂子里出身。自嫁給了我們老爺,兩口子倒也算要好。老爺在奶奶身上,前后總算,倒也花過有一二萬銀子。碰著這幾年,運道不好,老爺做生意年年折本,現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老爺家里的大奶奶,又趕了出來,把老爺管了去,這里的家用,也不來顧顧,弄的奶奶沒奈何,只好私下做點子生意,貼補貼補。老爺曉得了,倒也眼開眼閉。有時光房間里有人著,恰巧老爺走來,我們知會了他,他也會在小房間里頭躲避的。我們這位老爺,說也可憐,場面上總算老爺,其實堂子里的燒湯烏龜差不多。幾個勢利點子的底下人,見了這倒霉老爺,理睬都不大理睬,還要背地里披嘴呢。’我道你們老爺原底做什么生意的。大姐道:‘聽說在什么廠里頭當總辦的。’又問你們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個做法?大姐道:‘他是沒有定法的,隨機應變。你喜歡甚么,他就做甚么來應你。他拉攏著一個人,總先要問你要錢,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現在虧有六千多銀子債在身上,連我們娘兒兩個工錢也積欠了兩年多了。我的媽在他房里做梳頭娘姨,六塊洋錢一個月。我做個大姐,兩塊洋錢一個月。娘兒兩上工錢已經有二年零三個月不發了。我一竟要歇出來,他定管不許我歇,說你們一歇出去,欠著的工錢就不給你。單少爺,你去想罷,我們現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錢是半個兒沒有見面。要歇又怕他真個賴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塊洋錢呢。’我又問,他那家姓徐的留學生,你們奶奶怎么也會認得。大姐道:‘講到那家徐公館,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徐家少爺,在東洋讀過書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運道不好,沒有考中,鉆來鉆去謀差使偏偏又謀不到手。吃盡當光,窮得要餓煞快。也是他命里應該發財,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來做生意這一妙著,無奈小姐是個大胖子,少奶又是個削骨臉,一瘦一胖,太差得遠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興。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個過去,要發財兩字簡直繁難。徐少爺又想出個計較來,先借給了一百塊錢與我們奶奶,卻逼著要還。我們奶奶還不出,他就要我們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個招牌兒,引誘點子人來。我們奶奶欠了他的錢,只好聽從他。你想他這個計較,巧妙不巧妙。’我聽了這大姐一席話,這個疑團方才打破,那便是我這幾天遭著的際遇。沒有到此地來,也就為這樁事情。”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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