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如今我要把秋女士被冤的事情,寫他出來,與眾位們聽。但這秋女士是紹興府治下的人,我先將這紹興府的歷史,演說這么一遍。原來這位紹興府,姓富,單名一個福祿的祿字。仗著他的親戚安徽撫臺的照顧,又靠著自己一副獻媚奉承的好手段,所以出身雖然不好,不上幾年,就掙到了一個知府的銜條。那一年不知怎樣的,被他運動著的這個缺。
他一到了任,就和這地方上新學界的紳士要好得很。你道他是何緣故呢?原來他見現在官場中,最怕的是“革命黨”三字,最恨的也是“革命黨”三字,最喜歡、最起勁的便是“捉革命黨、殺革命黨”的八個字了。所以他就想了一條絕妙的計策出來,就是和新學界要好的這個法子。他自己又裝作了維新一路的人物,嘴里又常談些維新的言語。在新學界中的人見了他,是沒有不贊美他的。所以他做了一年不滿的知府,紹興地方的紳士,倒交結了一大半。
當時秋女士也是紹興府中一位女界的維新人物,且為人又極灑灑落落,所以他也去和秋女士結交了。在下前年遇著一個紹興朋友,曾和我講起了秋女士的辦事如何熱心,富太守又如何賢良,常常幫著這秋女士辦事,籌經費。又說什么秋女士又是富太守的干妹子,所以這秋女士常常到他衙門里去的。這也不在話下。
單表這富祿,一日獨自一個在內官廳上踱來踱去,不住的皺眉頭,跺腳兒,心中只在那里計算升官發財的秘訣,巴望升官發財的機會。正在這個當兒,忽見一個家丁,恭恭敬敬的拿了一張名楷,走將進來,彎著腰兒說道:“回大人,有客。”說罷,將那一張小名楷,雙手捧將上去。富太守伸手接了那張名楷一看,笑了一笑,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明道女學堂的女監督秋競雄。于是向家丁說了個“請”字,自己隨踱到里頭,穿了一件官紗長衫,往那會客廳里等候去了。
那家丁回到外邊說:“大人有請。”因秋女士是常來的客人,答應了一聲,便向會客廳走將進去。只見富太守已迎出階沿來了。彼此遜讓了一會,就各進內坐下。就有個小使,端進兩碗茶來,送了上去。富太守便開言說道:“今天這天氣好熱啊。妹妹教育勤勞,實堪欽佩。
”秋女士答道:“不敢,大哥過獎了。這點子義務,算得什么來!”又說道:“大哥,今日已是五月廿一了,聞得各處學堂,大半都已放了暑假了,敝校也揀定了星期六放假。因敝校頭班生都已到畢業期限,所以特來和大哥商量,屆時還要勞大哥的駕,到敝校里面給他們的卒業文憑呢。”富太守就一口答應了。二人又講了一回閑話,秋女士立起身來,就要告辭了。富太守也便立起身來,說道:“妹妹,為什么不到家慈那邊去坐一回,就在這里吃了夜飯去呢?”秋女士道:“不敢叨擾,愚妹還要回校去料理料理。寄母那邊,就煩大哥替我代請一聲安罷。”說罷,舉舉手,往外就走。
富太守也便跟著,直送到廳外,方回身進來,一徑走到內花廳里。只見自己的兒子躺在天井里一只藤榻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那里朗朗的念著。富太守就走近他的身邊問道:“念的是什么書?”一面說,一面彎了腰去看了一看。他不看便罷,看了這書,不覺把個富太守氣的四肢無力,全身俱軟,口中顫巍巍的說道:“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你真要把你老子氣死了才罷哩。”只見他兒子冷冷的答道:“爹爹,你要我讀書,我就讀了。讀了又要來罵我了,死啊活啊的,這是何苦呢?”富太守聽了,恨恨的說道:“我教你讀這些混帳的書么?”他兒子聽了,也使勁兒把書往他父親那邊一擲,說道:“你瞧,這不是一樣的書么?讀了又不好,不讀又不好!我偏偏不讀那些書,單要讀這本書,由你怎么樣擺布我來?”富太守起先看了他讀的書,已經氣得半截身子都冷了。此刻聽見了他兒子這些話兒,更氣得木偶人似的,頭發也豎了,眼睛也直了,四肢也都軟了,一蹲身坐在靠窗一只藤椅子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富太守的母親剛在樓上洗澡。聽見他們父子兩個在樓下拌嘴,就忙忙的洗完了澡,穿了衣裳,走將下來。見了這個光景,便說道:“寶兒,你為什么好好的,又和你老子生氣了?”富太守正在那里呆呆的回不過氣來,聽見他母親來了,便長嘆一聲說道:“咳,什么寶兒貝兒的,實實是個不肖的逆子罷了!我不知那世里和他結了這個冤孽,今日來活活的替我現世呢。”又指著那寶兒罵道:“活現世的東西!”回頭又向他母親說道:“老太太,今日不要你管,讓我把他處死了,免得后頭弄出事來,我們都要連累著。”說著,隨手拿了一根繩子,搶步過去,把寶兒一把辮子拖住了,左手舉起了繩子,嘴里又說道:“我今日不處死你,我也不要這命了!”那老太太見了,又氣又急,連忙奔上去,將身體遮住了寶兒,哭著罵道:“你瘋了么?一世的人只有這點兒血脈,沒頭沒腦的,幾次要他死!你索性把我也處死了罷,免得我為了他受氣!”說罷,就嗚嗚咽咽的哭個不止。那寶兒跟著他祖母,也哭哭泣泣的。
這時富太守的夫人正在后面院子里乘涼,聽見丫頭來報,連忙奔將出來。見了這個光景,也放聲大哭起來。富太守被他母親護住了寶兒,自己又受了一頓罵,氣得正無處發泄。忽見他夫人也哭了出來,自思一頓罵已受足了,此刻又有一個罵我的人來了,那是受不下的了。便把繩子一丟,嘆了一口氣,說道:“都是你們護著他,把他護到了這般田地!我要管管他,你們還是這么個樣子。咳。罷了,罷了,我的官兒性命兒,定要被他送掉了,你們才可歇哩。”
說著,咳聲嘆氣的往外去了。
這里老太太和夫人見他去了,才止住了哭罵。夫人又把寶兒拉到自己身邊,親自替他揩眼淚。老太太又問道:“寶兒,方才被你老子打著了沒有?”夫人又道:“你也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曉得好好的,常常挨你老子的打,叫老太太又常受你老子的氣,說老太太疼著你。”老太太又問道:“寶兒,你今天究竟為了什么事,你老子才恨恨的,要你死?”寶兒道:“我方才好好的躺在天井里藤榻上讀書。”夫人道:“你為什么不躺里頭房里去,又去躺在天井里呢?那里有風,睡著了,又要著涼的。”老太太道:“你讀的是什么書?莫不是那淫詞小說么?這種書本來是看不得的。”寶兒道:“不是那種書,我讀的是《革命軍》。就是那做過蘇報館主筆,后來逃到外國去的,那位姓章的做的。”夫人道:“可是的,你又去看那么的什么《革命軍》了!你不聽見你父親說么,官場中最恨的是革命二字。”寶兒道:“母親,你不知道,革命的道理是很有味的。”老太太道:“你還要這么說,我要打你的嘴了!以后你再去看什么混帳的革命軍不革命軍,任你父親去打,我也不來疼你了。”寶兒抿著嘴笑了一笑,說道:“老太太你還疼我罷,我如今聽你了,再不去讀這革命的書就是。”說著,見一個老媽媽走來,說道:“太太們,夜飯好了,可要搬出來?”夫人道:“天氣熱得很,搬出來早早吃了,好去乘涼。”那老媽媽應了一聲,自去搬飯去了。一會兒搬了飯來,老太太和夫人、寶兒吃了,大家去乘涼不提。
且說富太守受了兒子的氣,又受了老太太的罵,這一場鬧,幾乎把這富太守一口氣氣死。他獨自一個跑到會客廳里,躺在一張炕榻上呆呆的出神。想來想去,這個兒子終不是個保家的。雖是他現在年紀還輕,萬一他在外頭說了什么的混張(帳)話兒,被官場中人聽見了,我這官兒性命兒,都要保不住呢。富太守想到此地,那個心,就如井里頭的吊桶似的,一上一下跳個不住。又想:我此刻方要捉那革命黨去討好上司,為升官的地步。照這不肖的樣子看起來,就是這官兒在革命黨上升了,也要在革命黨上送掉的。咳,這么算來,還是不要惹人笑話了罷。
他一個人正在胡思亂想,忽見本衙門的刑名老夫子走將進來,說道:“東翁,方才明道女學堂的秋監督到此,為著什么呢?”富太守連忙立起身來答道:“那秋監督為該校的頭班生畢業期滿了,所以來和我商量給憑的事。”說罷,讓老夫子坐了上首,自己在下首榻上坐了。那老夫子又問道:“他們幾時放暑假?”富太守答道:“他說是星期六。”那老夫子把頭向天望了一回,說道:“星期六是后天了啊。”富太守道:“是后天了。”那老夫子又談了一回閑話。恰巧家丁搬進夜飯來,二人就在一處吃了。又談了一會兒,老夫子就告辭出來,安寢去了。這里富太守因受了一肚子的氣,也不到里頭去,獨自一個出了后門,往他相好的地方睡覺去了。
到了星期六這日,富太守一早起來,梳洗已畢,即行打道出門。到了明道女學堂,給了憑,回來已是十二點鐘了。暫且無事,不必細表。
一日,正吃了飯,在外書房和那刑名老夫子講閑話。忽見家丁拿了一個紙包兒,奔得進來,彎著腰兒稟道:“回大人,院里有密電在這里。”說著,將那個紙包兒雙手呈上。富太守聽見“密電”二字,便吃了一驚,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幾日為了徐錫麟的事,院里頭日日有密電來了。”一面連忙接了過來。那家丁即便退出。這里富太守將密電查了出來,細細的一看,不覺呆了半晌,向老夫子說道:“老夫子,你看竟有這等事么?”
不知其中是件什么事,在下寫了這半日,手也酸了,請眾位暫停片刻,再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