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宰書:
來教謂「容心立異,不若平心任理」。其說固美矣。然「容心」二字不經(jīng)見,其原出于【莊子】:「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蕩也?!蛊湔f雖托之孔子,實(shí)非夫子之言也。彼固自謂寓言十九。其書道夫子言行者,往往以致其靳侮之意,不然則借尊其師,不然則因以達(dá)其說,皆非實(shí)事。后人據(jù)之者陋矣。又韓昌黎與李翊論為書有曰:「平心而察之」。自韓文盛行后,學(xué)士大夫言語文章間用「平心」字寖多。究極其理,二說皆非至言。
「吾何容心」之說即「無心」之說也,故「無心」二字亦不經(jīng)見。人非木石,安得「無心」?心于五官最尊大?!竞榉丁吭唬骸杆荚活W魇ァ!姑献釉唬骸感闹賱t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褂衷唬骸复?,豈無人義之心哉?」又曰:「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又曰:「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褂衷唬骸阜仟?dú)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褂衷唬骸溉酥援愑谇莴F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埂溉ブ拐?,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謂失其本心」?!复嬷拐?,存其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顾亩苏撸创诵囊病!柑熘耘c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極理也。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顾F乎學(xué)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奪,有所陷溺,則此心為之不靈,此理為之不明。是謂不得其正,其見乃邪見,其說乃邪說。一溺于此,不由講學(xué),無自而復(fù)。故心當(dāng)論邪正,不可無也。以為吾無心,此說邪說矣。若愚不肖之不及,固未得其正,賢者智者之過失亦未得其正。溺于聲色貨利,狃于譎詐奸宄。牿于末節(jié)細(xì)行,流于高論浮說,其智愚賢不肖固有間矣。若是心之未得其正,蔽于其私,而使此道之不明不行,則其為病一也。
周道之衰,文貌日勝。良心正理日就蕪沒。其為吾道害者,豈聲色貨利而已哉?楊、墨皆當(dāng)世之英,人所稱賢。孟子之所排斥拒絕者,其為力勞于斥儀、衍輩多矣。所自許以承三圣者,蓋在楊、墨,而不在衍、儀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謂固有。易而易知,而后可言也。此心未正,此理未明,而曰明心,不知所平者何心也?【大學(xué)】言「欲正其心者先誠(chéng)其意,欲誠(chéng)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刮锕迅?,則知自至。所知既至,則意自誠(chéng)。意誠(chéng)則心自正。必然之勢(shì),非強(qiáng)致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詎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巩?dāng)是時(shí),天下之言者不歸楊、則歸墨,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自孟子出后,天下方指楊、墨為異端。然孟子既沒,其道不傳。天下之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實(shí)也。指楊、墨為異端者,亦指其名耳,不知其實(shí)也。往往口辟楊、墨,而身為其道者眾矣。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沒,此道不明。今天下之士皆溺于科舉之習(xí)。觀其言,往往稱道【詩(shī)】、【書】、【論】、【孟】,綜其實(shí),特借以為科舉之文耳。誰實(shí)為真知其道者?口誦孔、孟之言,身蹈楊、墨之行者,蓋其高者也。其下則往往為楊、墨之罪人,尚可言哉?孟子沒,此道不傳,斯言不可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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