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上白）少小須勤學(xué)，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自家乃是蔡相公府中一小堂候官。我那相公，雖居鳳閣鸞臺(tái)，常在螢窗雪案。退朝之暇，手不停披。如今晚下，相將回府，免不得灑掃書館，等侯相公回來。怎見得好書館？但見明窗消灑，凈幾端嚴(yán)。明窗消灑，碧紗內(nèi)煙霧輕盈；凈幾端嚴(yán)，虎皮上塵埃不染。粉壁間掛三四軸古畫，石床上安一兩張清琴。湘帙縹囊，數(shù)起看何止四萬卷；牙簽犀軸，乘將來勾有三千車。蕓葉分香走魚蠹，芙蓉妝粉養(yǎng)龍賓。鳳咮馬肝和那鸜鵒眼，無非奇巧；兔毫麇尾和那象犀管，分外精神。積金花玉版之箋，列錦紋銅綠之格。正是休夸東壁圖書府，真?zhèn)€賽過西垣翰墨林。且謾著，我昨日去佛會(huì)中拾得一軸畫象，不知甚么故事，相公當(dāng)時(shí)教留下，如今也掛在這里。我相公實(shí)學(xué)多才，怕解得這故事，也不見得？（末下）（旦上唱）
【天下樂】一片花飛故苑空，隨鳳飄泊到簾櫳。玉人怪問驚春夢(mèng)，只怕東風(fēng)羞落紅。
（白）搖下落紅三四點(diǎn)，錯(cuò)教人恨五更風(fēng)。奴家當(dāng)初只道蔡伯喈貪名逐利，不肯回家，原來被人強(qiáng)留在此。昨日教化來到這里，甚感得牛氏夫人收錄；又怕丈夫見奴家藍(lán)縷，不肯廝認(rèn)，教奴家題幾句言語打動(dòng)那蔡伯喈。奴家只得從他，來到這書院中。且謾著，寫在那里得好？（介）呀！原來公婆真容也掛在此，何似就真容背面題幾句便了。（寫介）（唱）
【醉扶歸】我釘緣結(jié)發(fā)曾相共，難道是無緣對(duì)面不相逢？我鳳枕駕衾也和他同，到憑兔毫繭紙將他功。休休，畢竟一齊分付與東風(fēng)，把往事也如春夢(mèng)。
（介）（寫詩）昆山有良壁，郁郁玙璠姿。嗟彼一點(diǎn)瑕，掩此連城瑜。人生非孔顏，名節(jié)鮮不虧。拙哉西河守，胡不如皋魚？宋弘既以義，黃允何其愚！風(fēng)木有余恨，連理無旁枝。寄語青云客，慎勿乖天彝。
（旦又唱）。
【前腔】彩筆墨潤(rùn)鸞封重，只為五簫聲斷鳳樓空。這牛氏夫人，也怕我藍(lán)縷上頭，怕伯喈不相認(rèn)，我須帶孝來。還是教妾若為容？我不寫詩打動(dòng)蔡伯喈呵，只怕為你難移寵。（介）縱認(rèn)不得這丹青怕他貌不同，他若認(rèn)我翰墨教心先痛。
（白）未卜兒夫意，聊憑一首詩。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yùn)通時(shí)。（旦下）
第三十六出
（生上唱）【鵲橋仙】披香隨宴，上林游賞，醉后人扶馬上。金蓮花炬照回廊，正院宇梅梢月上。
（白）日晏下彤闈，平明登紫閣。何如在書案，快哉天下樂。自家早朝長(zhǎng)樂，夜直嚴(yán)更。召問鬼神，或前宣室之席：光傳太乙，時(shí)分天祿之藜。惟有戴星沖黑出漢宮，安能滴露研朱點(diǎn)周易？這幾日且喜朝無煩政，官有余閑。庶可留志于詩書，從事于翰墨。正是：事業(yè)要當(dāng)窮萬卷，人生須是惜分陰。（看書介）這是甚么書？是《尚書》里是《堯典》。（讀撇介）這堯典說道：“舜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沒，他父母那般相待，舜猶自克諧以孝。我父母虧了我什么？到閃了他，不能勾廝見。看什么《尚書》？且看《春秋》到好。（介）“小人有母……未嘗君之羹。請(qǐng)以遺之。”沒，古人吃一口湯，骨自尋思著娘。我如今做官人，享富貴，如何可把父母撇了？呀！枉看這書，行不得，濟(jì)甚事？你看文書里那一句不說著孝義？當(dāng)原俺爹娘只要俺學(xué)些孝義，教我讀文書來，誰知道到被文書誤？呀！我怎地是那孝？（唱）
【解三酲】嘆雙親把兒指望，教兒讀古老文章。比我會(huì)讀書的到把親撇漾，少甚么不識(shí)字的到得終養(yǎng)。書，我只為你其中自有黃金屋，卻教我撇卻椿庭萱草堂。還思想，休休，畢竟是文章誤我，我誤爹娘。
【前腔】比似我做了虧心臺(tái)館客，到不如守義終身田舍郎。白頭吟記得不曾忘，綠鬢婦何故在他方？書，我只為你其中有女顏如玉，卻教我撇卻糟糠妻下堂。還思想，休休，畢竟是文章誤我，我誤妻房。
（白）既不看文書，看這壁間山水古畫，散悶歇子。
（介）這一軸畫象，是我夜來在寺中燒香，院子拾得的，怎的也掛在這里？（介）這甚么故事？（唱）
【太師引】細(xì)端詳，這是誰筆仗？覷著他教我心兒好感傷。（細(xì)看介）好似我雙親模佯。沒，我看我媳婦會(huì)針指生活，便做我的爹娘呵，怎穿著破損衣裳？他前日書道，別后容顏無恙，怎這般凄涼形狀？諒著我要寄一封書，不能勾到，誰往來直將到洛陽？天下少甚么廝象的，須知仲尼和陽虎一般龐。
【前腔】我理會(huì)得了：這是街坊，誰劣相，砌莊家形衰貌黃。比我爹娘呵，若沒一個(gè)媳婦相傍，少不得也這般凄涼。（心動(dòng)介）敢是神圖佛象？更不是，卻怎地我正看間，猛可的小鹿兒心頭撞？這也不是神佛樣子，敢是當(dāng)原畫的不是了。丹青匠山他主張，須知漢毛延壽誤正嬙。
（白）且謾著，若是個(gè)神佛，背面必有標(biāo)題。（見詩介）呀！這詩不是它在先有的，墨跡兀自不曾干，敢是卻才題的。（猜介）什么人入我書房里來做甚么？
（生叫介）（貼上唱）
【夜游湖】惟恐他心思未到，教他題詩句暗中指挑。翰墨開心，丹青入眼，強(qiáng)如把語言相告。
（生怒白）好怪么！（貼）有甚怪？（生）誰人入我書房里來？（貼）沒人。（生）我昨日去寺里燒香，拾得一軸畫兒掛在這里，什么人去背后題著一首詩。（貼）敢是當(dāng)原畫的題？（生）那里是？墨跡不曾干，卻寫來的。
（貼背云）我理會(huì)得了。相公，且讀一番與我聽咱。
（生再讀介）（貼）你解說與我，交我省得也好。（生）上面引著幾個(gè)故事。（貼）故事怎地說？（生）這西河守的，便是戰(zhàn)國(guó)時(shí)吳起，魏文侯交做西河郡守，母死不奔喪，這皋魚乃是春秋時(shí)人，只為周游天下，他父母死了，后來回歸，自刎而亡。（貼）更有甚么故事？（生）宋弘是光武官里時(shí)節(jié)，要把胡陽公主嫁與他，宋弘不肯，回官里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黃允的便是桓帝時(shí)人，司徒袁隗要把從女嫁與黃允，黃允休了自的媳婦，去取那袁氏。（貼介）相公，不奔喪和那自刎的，那一個(gè)孝道？（生）那不奔喪的亂道。（貼）那不棄前妻和那休了妻求娶的，那一個(gè)正道？（生）這休了妻求娶的亂道。（貼）你肯學(xué)那一個(gè)？（生介）我父母知他存亡如何？我須決不學(xué)那休妻求娶妻的。（貼）你雖不學(xué)那休妻求娶的，似你這般富貴，假如有糟糠之妻，藍(lán)縷丑惡，可不辱邈了你，莫不也索休了。
（生）怎道丑惡藍(lán)縷殺，也只是我妻房，義不可絕。
（生怒唱）
【鏵鍬兒】你說得好笑，可見心兒窄小。我決不學(xué)那黃允的，沒來由漾卻苦李，再尋甜桃。古人云：棄妻有七出之條，他不嫉不淫與不盜，終無去條。你道那棄妻的，眾所誚；那不棄妻的，人所褒。縱然他丑貌，怎肯相休去了？（貼唱）
【前腔】雖然如此，伊家富貴，那更青春年少。看你紫袍著體，金帶垂腰。做你的媳婦呵，應(yīng)須有封號(hào)，金花紫誥。必俊倬，須媚嬌。若還他丑貌，相公，怎不相休去了？（生唱）
【前腔】你言顛語倒，惱得我心兒焦燥。呵呵，莫不是你把咱奚落，特骨的妝喬？引得我淚痕交，撲簌簌這遭。夫人，題詩的是誰？（貼）你待怎地？（生）他把我嘲，難恕饒。說與我知道，怎肯干休住了？
（貼唱）
【前腔】我心中忖料，想不是個(gè)薄情分曉。管教分夫婦會(huì)合，定在今朝。相公，你認(rèn)得題詩的人么？（生）我不認(rèn)得。（貼）伊家枉然焦，骨自未瞧。這題詩的呵，是伊大嫂，身姓趙。正要說與你知道，怎肯干休住了？（旦上唱）
【賺】聽得鬧炒，敢是我兒夫看詩羅唣。（貼）姐姐出來。（旦）是誰忽叫姐姐？料想是夫人召，必有分剖。（貼介唱）是他題詩你還認(rèn)得否？（生）夫人，他卻那里來？（貼）他從陳留為你來尋討。（生認(rèn)介唱）是你怎地穿著破襖；衣衫盡是素縞？呀！莫是我的，雙親不保？（旦介唱）
【前腔換頭】從別后，遭水旱，（生）是水旱來。
（旦）兩三人只道同做餓殍。（生）張大公曾周濟(jì)你么？
（旦）只有張公可憐，嘆雙親別無倚靠。（生）如何？
（旦介唱）兩口相繼死，我剪頭發(fā)賣錢來送伊妣考。
（生介）曾葬了不曾？（旦）把墳自造，土泥都是我羅裙裹包。（生）聽得你言語，教我痛殺噎倒。
（生倒介）（旦貼救醒介）（生起拜真容哭介）（唱）
【山桃紅】蔡邕不孝，把父母相拋。爹爹，媽媽，我與別時(shí)，也不恁地。早知你形衰耄，怎留漢朝？娘子，你為我受煩惱，你為我受劬勞。謝你送我爹，送我娘，你的恩難報(bào)也！又道養(yǎng)子能代老。（合）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天降災(zāi)殃人怎逃？（旦唱）
【前腔】?jī)x容想象，是我親描。教化把琵琶撥，怎禁路遙？丈夫，說甚么受煩惱？說甚么受劬勞？不信看你爹，看你娘，比別時(shí)尚兀自形枯槁也。我的一身難打熬。（合前）（貼唱）
【前腔】說著圈套，被我爹相招。逼為東床婿，怎行孝道？姐姐。你為我受波查，你為我路途遙。丈夫，是我誤你爹，誤你娘，誤你名為不孝也。做不得妻賢夫禍少。（合前）（生唱）
【前腔】捋卻巾帽，解卻衣袍。（旦）你急上辭官表，只這兩朝。（貼）丈夫，我豈敢憚煩惱？豈敢憚劬勞？歸去拜你爹，拜你娘，親把墳塋捫也。與地下亡魂添榮耀。（合前）
【尾聲】幾年分別無音耗，奈千山萬水迢遙。只為三不從生出這禍苗。
（生白）我明日和他同歸去，拜守奴親墳臺(tái)，行須孝道，你意下如何？（旦）只怕他爹爹不肯。（貼）我爹爹見你這般行孝道，如何不肯？
（生）只為君親三不從，致令骨肉兩成空。（合）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mèng)中。（并下）
第三十七出
（末上唱）【虞美人】青山今古何時(shí)了，斷送人多少！孤墳誰與掃蒼苔？鄰冢陰風(fēng)吹送紙錢來。
（白）【玉樓春】冥冥長(zhǎng)夜不知曉，寂寂空山幾度秋。泉下長(zhǎng)眠人醒未，悲風(fēng)蕭瑟起松楸。老漢曾蒙趙五娘之所托，教我與他看管這墳臺(tái)。這幾日有些貧冗，不及來看。呀！怎地？（末介唱）
【步步嬌】只見黃葉飄飄把墳頭復(fù)。（逐介）廝趕的皆狐兔。（望介）敢是誰斫了木頭，怎地松楸漸漸疏？（滑倒介）苔把磚封，筍迸著泥路。休休，罷罷，只恐你難保百年墳，教憑誰看你三尺土。
（白）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gè)漢子來，不知甚么人？（丑上唱）
【前腔】渡水登山多勞苦，到得這荒村塢。遠(yuǎn)觀見一老夫，試問他家，住在何處。趲步向前行，卻是一所荒墳?zāi)埂?
（末白）哥哥。你那里來？（丑）我是京都來。（末）誰家里？（丑）我是蔡相公家里人也。（末）蔡相公，是那里蔡相公？教哥哥來這里，有甚么勾當(dāng)？（丑）我是蔡伯喈相公差我來這里，取老員外、老安人和小娘子，一同到洛陽去。（末介）（發(fā)怒唱）
【風(fēng)入松】你不須提起蔡伯喈，說他每哏歹！
（丑）他有甚歹處？老子無禮來。（末）他中狀元做官六七載，撇父母拋妻不采。（丑）他父母在那里？（末介唱）只兀的磚頭土堆，是他雙親的在此中埋。
（丑）原來老員外、老安人死了。不知為甚的死了？
（末唱）
【前腔】一從他別后遇荒災(zāi)，更無人倚賴。
（丑）卻是誰承直這兩人？（末）虧他媳婦相看待，把衣服和釵梳都解。（丑）解也須會(huì)盡。（末）便是。這小娘子解得錢來，糴米做飯與公婆吃，他魆地恥把糟糠自挺，公婆的倒疑猜。
（丑）公婆只道他背地里吃了好物事。（末）便是。
（唱）
【犯袞】他公婆的親看見，雙雙死，無錢送，剪頭發(fā)賣買棺材。（丑）他那般無錢，如何筑一所墳臺(tái)？（末）他左空山里，把裙包上，血流指，感得神明助與他筑墳臺(tái)。（丑）這小娘子如今在那里？（末唱）
【風(fēng)入松】他如今直往帝京來。（丑）他把甚么做盤纏？（末）他彈著琵琶做乞丐。（丑）苦！蔡相公特教我來取，老員外、老安人又都死了，小娘子卻又去了，交我空走了這一遭。（末叫介）老員外、老安人，你孩兒做官，教人來取你。苦！叫他不應(yīng)魂何在？空教我珠淚盈腮。（丑）我如今回去，教相公多做些功果，追薦他便了。（末笑介）他生不能事，死不能葬，葬不能祭，這三不孝逆天罪大，空打醮枉修齋。
（末白）你相公如今在那里？（丑）見今贅居在牛丞相府里。（末唱）
【犯朝】你如今便回，道張老的道與蔡伯喈。
（丑）道什么？（末）道你拜別人爹娘好美哉，親爹娘死不直你一拜。
（丑）公公，休錯(cuò)埋冤了人。他要辭官，官里不從；辭婚，牛丞相不肯。如今好生要?dú)w，又不可得。（末）恁地那呵，（唱）
【風(fēng)入松】原來他也只是無奈，恁地好似鬼使神差。便是他當(dāng)原在家辭赴選，他父母也不從他，這是三不從把他廝禁害。恁的呵，三不孝亦非其罪。
（丑）公公，險(xiǎn)些錯(cuò)枉冤了人。（末）這只是他爹娘福薄運(yùn)乖，人生里都是命安排。
（末白）總領(lǐng)哥。老漢不是別人，張大公的便是。當(dāng)原蔡伯喈臨去之時(shí)，把爹娘分付與我來。你如今路上見一個(gè)道妝的婦人，拿著一個(gè)琵琶，背著一個(gè)真容的，便是蔡伯喈娘子，你把盤纏與他，一路上承直他去。你傳示相公，道張大公道來：你的雙親死了兩無依，便做今日回來也是遲。（丑）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舡空載月明歸。（并下）
第三十八出
（外上唱）【風(fēng)入松慢】女蘿松柏望相依，況景入桑榆。他椿庭萱室齊傾棄，怎不想家山桃李？中雀誤看屏里，乘龍難駐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