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伯喈琵琶記】

第一出

（末上白）【水調歌頭】秋燈明翠巾莫，夜案覽蕓編。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做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與妻賢。驊騮方獨步，萬馬敢爭先？

【沁園春】趙女姿容，蔡邕文業，兩月夫妻。奈朝廷黃榜，遍招賢士，高堂嚴命，強赴春闈。一舉螯頭，再婚牛氏，利綰名牽竟不歸。饑荒歲，雙親俱喪，此際實堪悲。堪悲趙女支持，剪下香云送舅姑。羅裙包土，筑成墳墓；琵琶寫怨，竟往京畿。孝矣伯喈，賢哉牛氏，書館相逢最慘凄。重廬墓，一夫二婦，旌表耀門閭。

第二出

（生上唱）【瑞鶴仙】十載親燈火，論高才絕學，休夸班馬。風云太平日，正驊騮欲騁，魚龍將化。沈吟一和，怎離雙親膝下？盡心甘旨，功名富貴，付之大也。

（白）【（鷓鴣天）宋玉才多未足稱，子云識字

浪傳名。奎光已透三千丈，風力行看九萬程。經世手，濟時英，玉堂金馬豈難登？要將萊彩歡親意，且戴儒冠盡子情。蔡邕沉酣六籍，貫串百家。自禮樂名物，以至詩賦詞章，皆能窮其妙；由陰陽星歷以至聲音書數，靡不極其精。抱經濟之奇才，當文明之盛世。幼而學，壯而行，雖望青云之萬里；入則孝，出則弟，怎離白發之雙親？到不如盡菽水之歡，甘齏鹽之分。正是：行孝于己，責報于天。更喜新娶妻房，才方兩月。卻是陳留郡人，趙氏五娘子。儀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閑，盡可寄蘋蘩之托。且喜夫妻和順，父母康寧。自家記得詩中云“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今喜雙親既壽而康，對此春光，就花下酌杯酒，與雙親稱壽。昨日已分付媳婦安排，不免催促他則個。娘子，安排酒，請爹媽出來。（旦內應介）（外扮蔡公上唱）

【寶鼎兒】小門深巷里，春到芳草，人閑清晝。

（凈扮蔡婆上唱）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

（旦上唱）最喜得今朝新酒熟，滿目花開似繡。（合）愿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外凈白）孩兒，請爹媽出來做甚么？（生白）告爹媽：人生百歲，光陰幾何？幸得爹媽年滿八旬，孩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況當此春光佳景，閑居無事，孩兒要與爹媽稱慶歇子。（外凈白）如此，也好。（生唱）

【錦堂月】簾幕風柔，庭幃晝永，朝來峭寒輕透。人在高堂，一喜又還一憂。惟愿取百歲椿萱，長似他三春花柳。（合）酌春酒，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壽。（旦唱）

【前腔換頭】輻輳，獲配鸞儔。深慚燕爾，持杯自覺嬌羞。怕難主蘋蘩，不堪侍奉箕帚。惟愿取偕老夫妻，長侍奉暮年姑舅。（合前）（外唱）

【前腔換頭】還愁，白發蒙頭，紅英滿眼，心驚去年時候。只恐時光，催人去也難留。惟愿取黃卷青燈，及早換金章紫綬。（合前）（凈唱）

【前腔換頭】還憂，松竹門幽，桑榆暮景，明年知他健否安否？嘆蘭玉蕭條，一朵桂花難茂。惟愿取連理芳年，得早遂孫枝榮秀。（合前）（生唱）

【醉翁子】回首，看瞬息烏飛兔走。（旦唱）喜爹媽雙全，謝天相佑。（生唱）不謬，更清淡安閑，樂事如今誰更有？（合）相慶處，但酌酒高歌，共祝眉壽。

（外凈唱）

【前腔】卑陋，論做人要光前耀后。勸我兒青云，萬里馳驟。（生唱）聽剖，真樂在田園，何必當今公與侯？（合前）（生旦唱）

【僥僥令】春花明彩袖，春酒滿金甌。但愿歲歲年年人長在，父母共夫妻相勸酬。（外凈唱）

【前腔】夫妻長廝守，父母愿長久。坐對送青排闥青山好，看將綠護田疇綠水浟。（合）

【十二時】山青水綠還依舊，嘆人生青春難又，惟有快活是良謀。

（外白）逢時對酒合高歌，（凈）須信人生能幾何？

（生旦）萬兩黃金未為寶，一家安樂值錢多。（并下）

第三出

（末上白）風送爐香歸別院，日移花影上閑庭。晝長人靜無他事，惟有啼鶯三兩聲。小人不是別人，卻是牛太師府里一個院子。若論我那太師富貴，真個：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怎見得那富貴？只見勢壓中朝，富傾上苑。白日映沙堤，清霜凝畫戟。門外車輪流水，城中甲第連山。瓊樓酬月十二層，錦帳藏春五十里。香散綺羅，寫不盡園林景致；影搖珠翠，描不就庭院風光。好耍子的油壁車輕金犢肥，沒尋處的流蘇帳暖春雞報。畫堂內持觴勸酒，走動的是紫綬金貂；繡屏前品竹彈絲，擺列的是紅妝粉面。玳帽筵中爇寶香，真個是朝朝寒食；琉璃影里燒銀燭，果然是夜夜元宵。這般福地洞天，可知有仙姝玉女。休言富貴牛太師，且說賢德小娘子。看他儀容嬌媚，一個沒包彈的俊臉，似一片美玉無瑕；體態幽閑，半點難勾引的芳心，似幾寸清冰徹底。珠翠叢中長大，倒欣著淡雅梳妝；綺羅陣里生來，卻厭他繁華氣象。怪聽笙歌聲韻，惟貪針指工夫。愛此清幽，整白日何曾離繡閣，笑人游冶，傍青春那肯出香閨。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飛殘楊柳絮，并不道春去如何。要知他半點真心；惟有穿瑣窗皓月；能使他一雙嬌眼，除非翻翠帳輕風。決非慕司馬的文君，肯學選伯鸞的德耀。更羨他知書知禮，是一個不趨蹡的秀才；若論他有德有行，好一個戴冠兒的君子。多應是相門相種，可惜不做個廝兒；少甚么王子王孫，爭要求為佳配。呀！理會得么？他是玉皇殿前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莫怪蘭香熏透骨，霞衣曾惹御爐煙。好怪么！只見老姥姥和惜春養娘舞將來做甚么？（凈扮老姥姥丑扮惜春舞上唱）

【雁兒舞】深院重重，怎不怨苦？要尋個男兒，并無門路。甚年能勾，和一丈夫，一處里雙雙雁兒舞？，

（唱舞介）（末白）老姥姥拜揖。（凈白）院子萬福。

（末白）惜春姐拜揖。（丑白）院公萬福。（末白）我且問你兩個，每常間不曾恁地戲耍，怎的今日十分快活？

（丑白）院公，你不得知，我吃小娘子苦，并不許我一步胡踏，并不要說男兒邊廂去。苦咳！你弗要男兒，我須要他。也道我和他相似，也不放我笑一笑。今日天可憐見，吃我千方百計去說化他，只限我一個時辰，去花園中賞玩一番。苦咳！我如何的不快活？（凈白）便是我，也千不合萬不合前生不種福地，把我這里做丫頭，苦如何說得？做丫頭老了，并不曾有一日得眉頭開。今日得老相公出去，我且來這里游賞歇子。

（末白）原來恁地，可知你快活也。（凈白）院子，你伏事老相公，公的又撞著公的！我伏事小娘子，雌的又撞著雌的。（末白）又道是鳳只鸞孤。老姥姥，惜春年紀小，也怪他傷春不得。你老老大大，也這般說，甚么樣子？（凈）哱口息！老畜生，吃你識秋茄晚結，遲花晚發；老自老，似京棗，外面皺，里面好。你不見東村李太婆？年七十歲，頭光光的，也只是要嫁人。人問他：你老了，嫁甚的？這婆子做四句詩，做得好。

（末）四句詩如何說？（凈）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不去嫁人待何時？下了頭髻做新婦，枕頭上放出大擂槌。

（末）你有些欠尊重。（丑）便是西村有個張太婆，年六十九歲，一個公公見他生得好，只是要取他。這婆子道：你做得四句詩。做得好。（末）如何說？（丑）道是：青春年少莫蹉跎，床公尚自討床婆，紅羅帳里做夫婦，枕頭上安著兩個大西瓜。（凈）休閑說，今日能勾得在此閑戲歇子，也不是容易。正撞著院公在此，咱每兩三個自作耍歇子。（丑）還是做什么耍好？（凈）踢氣球耍。（末）不好。（凈丑）怎地不好？（末白）【西江月】白打從來逞勢，官場自小馳名。如今年老腳囗肷疼，圓社無心馳騁。空使繡襦汗濕，謾羅襪生塵。兀的是少年子弟俏門庭，不似寶妝行徑。（丑）斗百草耍。

（末）也不好。（凈）怎的不好？（末白）【西江月】香徑里扳殘草色，雕闌畔折損花容。又無巧藝動王公，枉費了工夫何用？驚起嬌鶯語燕，打開浪蝶狂烽。若還尋得并頭紅，早把你芳心引動。（凈丑）打秋千耍。

（末）這個卻好。（凈丑）打秋千怎的便中？（末白）你聽我說：【西江月】玉體輕流香汗，繡裙蕩漾明霞。纖纖玉手把彩繩拿，真個堪描堪畫。本是北方戎戲，移來上苑豪家。女娘撩亂隔墻花，好似半仙戲耍。（凈丑）恁地便打秋千。只是那里有秋千架？（末）我這花園里那討秋千架？一來相公不忻，二來娘子又不好，縱有也拆了。（丑）院公，沒奈何，咱每三個在這里，廝論做個秋千架，一人打，兩人抬。（做架介）（末）誰先打？（凈丑）我兩人抬，院公，你先打。（介）（貼旦在戲房內叫）老姥姥，將我的《列女傳》那里去了？

（凈丑放）（末跌介）（末起白）你兩人騙得我好也！（凈）今番當我打。（末丑）老姥姥打。（凈打介）（貼旦又叫介）惜春，將我針線箱兒那里去了？（末丑放）（凈不跌介）（末）你奸得我索性。（丑）今番當我打，疾忙著。

（丑打介）（貼旦上白）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末凈放走下）（丑做不知介）（白）又耍，罷罷，來么！輪當我打，便奚落人。（貼旦扯丑耳）（丑驚介）（貼旦白）賤人！你直恁的為人不自重，只要閑嬉并閑哄。（丑）娘子，交人怎不去閑嬉？（貼）怎的？（丑）你看么，秋千架尚兀自走動。（貼）賤人！我只教你在此賞玩片時，誰許你在此閑哄？（丑）娘子，奴家名喚做惜春，見這春去，自傷春起來，如何不悶？（貼）你有甚傷春？

（丑）娘子，我早晨間見疏剌刺寒風，吹散了一簾柳絮；餉午間只見浙零零小雨，打壞了滿樹梨花。一霎時囀幾對黃鸝，猛可地叫數聲杜宇。見此春去，如何不悶？

（貼）春光自去，你有甚么悶來？我和你去習些女工便了。（丑）苦咳！這般天氣，誰不去閑嬉？娘子卻教惜春去習女工，兀的不是悶殺惜春么？（貼）婦人家誰許你閑嬉？不習女工，有甚勾當？你卻不學不出閨門的。

（丑）娘子，你有千箱羅綺，滿頭珠翠，少甚么子，卻這般自苦？（貼）賤人！好怪么？做生活是你本分的事，問有和不有做甚么？（丑）恁的，惜春辭娘子去了，我伏事別人，與他傳消遞息，隨趁也得些快活。伏事著你，見男兒也不許我抬眼。前日艷陽天氣，花紅柳綠，貓兒狗兒也動心，你也不動一動；如今暮春時候，鳥啼花落，誰不傷情？你也不愁一愁。惜春其實難和娘子過活。（貼）賤人！你是狂是顛？我對老相公說，教好生施行你。（丑）娘子可憐見，惜春心里悶，自這般說。（貼）你看么？（唱）

【祝英臺近】綠成陰，紅似雨，春事已無有。

（丑唱）聞說西郊，車馬尚馳驟。（貼唱）怎如柳絮簾櫳，梨花庭院，（合）好天氣清明時候。

（丑白）【玉樓春】清明時節單衣試，爭奈晝長人靜重門閉？（貼白）我芳心不解亂縈牽，羞見游絲與飛絮。（丑白）繡窗欲待拈針指，忽聽鶯燕雙雙語。（貼白）無情何處管多情？任取春光自來去。（丑白）娘子。有甚法度教惜春休悶了？（貼唱）

【祝英臺序】把幾分春三月景，分付與東流。

（丑白）鳥啼花落，須煩惱你。（貼唱）啼老杜鵑，飛盡紅英，端不為春閑愁。（丑白）不閑愁，也去賞玩節否？（貼唱）休休，婦人家不出閨門，怎去尋花穿柳？

（丑白）不游賞，只怕消瘦了你。（貼唱）把花貌，誰肯因春消瘦？（丑唱）

【前腔換頭】春晝，只見燕雙飛，蝶引隊，鶯浯似求友。（貼白）你是人物，說那蟲蟻做甚么？（丑唱）那更柳外畫輪，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閑游。（貼白）這賤人，你是婦人家，說那少年事做甚么？（丑唱）難守，孤房清冷無人，也尋一個佳偶。（貼白）呀，賤人！你到思量男兒。（丑唱）這般說，終身休配鸞儔。（貼唱）

【前腔換頭】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獨坐愛清幽？（丑白）清幽，清幽，爭奈人愁！（貼唱）千斛悶懷，百種春愁，難上我的眉頭。（丑白）只怕你不長恁地。（貼唱）休憂，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丑白）只怕風流年少哄著你。（貼唱）這文君，可不擔閣了相如琴奏。（丑唱）

【前腔換頭】今后，方信你徹底澄清，我好沒來由。（貼白）你怎的不收拾了心下？（丑唱）想象暮云，分付東風，情到不堪回首。（貼白）你怎不學我？（丑唱）聽剖：你是蕊宮瓊苑神仙，不比塵凡相誘。（貼白）恁地，自隨我習些女工便了。（丑唱）謹隨侍，窗下拈針挑繡。

（貼白）休聽枝上子規啼，（丑白）悶在停針不語時。

（貼白）窗外日光彈指過，（合）席前花影坐間移。（并下）

第四出

（生上唱）【一剪梅】浪暖桃香欲化魚，期逼春闈，詔赴春闈。郡中空有辟賢書，心戀親闈，難舍親闈。

（白）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蔡邕本欲甘守清貧，力行孝道。誰知朝廷黃榜招賢，郡中把自家保申上司去了；一壁廂來辟召，自家力以親老為辭。這吏人雖則已去，只怕明日又來，我只得力辭。正是：人爵不如天爵貴，功名爭似孝名高？（生唱）

【宜春令】雖然讀，萬卷書，論功名非吾意兒。只愁親老，夢魂不到春闈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樹？我這，衷腸一點孝心，對誰人語？

（末扮張大公上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