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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明刻話本四種
  • 佚名
  • 18089字
  • 2015-12-21 11:01:54

《李亞仙》、《王魁》、《女翰林》、《貴賤交情》四種話本,明萬歷末年(約一六一〇)小說傳奇合刻本,上欄刻小說,下欄刻傳奇。書已殘,僅存一冊,不知全集書名。此成本魚口鐫有“小說下”三字,可見原書所收話本至少有上、下兩集,

其中《李亞仙》,因殘佚首二頁,故標題為編者所補,此篇疑即《寶文堂書目》所載《李亞仙記》,和《燕居筆記》中的《鄭元和嫖遇李亞仙記》不同,可能是宋元之間的話本。

《王魁》,也是宋人話本,疑即《醉翁談錄》甲集《小說存目》中約《王魁負心》,文字寫得古樸簡潔,可能明人有加工修改。王魁的傳說,在家元人曲筆記中星屢提到,但長久以來不見話太。此話本關于王魁的事跡,不但與《類說》《待兒小名錄拾遺》中所記的王魁事跡有不同,又有許多細致的情節和精彩的描寫。話本的作者對王魁的負心作了深刻的貶斥,顯然是說話人站在勞動人民主場的“演述”。此話本后原附有《嚴武》條,現依然一同收入本集。

《女翰林》、《貴賤交情》二篇都是明人話本。和馮夢龍編入《三言》的兩篇,文字上有較大的出入,可見馮夢龍編《三言》時,對這些話本部作了認真的修改和刪節。

李亞仙

(前缺)見生疾忙奔入,大叫道:“前日墜鞭郎君至矣。”李氏大喜道:“快叫娘先出去迎接,我就來也!”當時鴇姥聞說有客來訪,滿臉兒堆著笑出來迎接元和。元和一見,料知是李氏之母,乃向前深深作個揖道:“聞得貴宅有空室愿借人居,不知果否?”(缺)見,不敢仰視。揖拜畢,賓主而坐。元和叩問氏族,鴇媽道:“老身李氏,暮年止有此女,小字亞仙、名娃。敢問公子何姓?”元和道:“小生姓鄭,名平,字元和,嚴父常州刺史。”鴇媽聞是貴游公子,益加恭敬,設席款待,器用甚精。歡笑正濃,不覺日暮。鴇媽道:“公子尊寓此去近否?”鄭生暗忖道:“總說近了,決不肯留宿,說遠些料去不成了。”乃對鴇媽道:“敝離遠著哩,在延平門外數里。”鴇媽道:“街鼓已發,公子可速歸,不致犯夜禁。”元和道:“奈何歸途甚遠,疾走亦必犯禁矣,若借片席之地相容一夕,生死不忘。”亞仙笑道:“公子方將借居陋室,一宿何妨?”鄭生聞說,魂不附體,喜得個口不能開,只把眼瞧著老鴇。惟恐他不容。誰知這是娼家籠絡子弟的套頭,可憐鄭生是初出來嫖的,那曉得他們做詐?當時鴇媽見女兒相留,他也就唯唯。鄭生即分付家僮將十兩一封白金,請以備通霄之饌。亞仙笑道:“今夜且不必,留以待他夕。”固辭,終不許。

少間,延至西堂,帷幙簾榻,光彩奪目;妝奩衾枕,件件精佳;張燭進饌,品味豐美。酒至半酣,鴇媽詐以更衣而去,元和方始得與亞仙各敘邂逅相慕之意。鄭生笑對亞仙道:“小生此來非真借寓,特欲償宿世情緣耳。”說聲未絕,鴇媽又至,問其故,女以實對,鴇媽大笑道:“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不能制也。”鄭生聞言,遂下階拜謝道:“愿以身為廝養。”老鴇連忙離席扶起,當時就喚公子為鄭郎,盡歡而散。是夜,元和與女枕席之上綢繆繾綣,自不必言,一個是慣經風雨之夭桃,一個是未諳霜露之嫩柳,恩恩愛愛,似水如魚。

明日,鄭生遂令仆從將寓所囊資車馬,盡數搬至李家,一應相知親友,一概斷絕,終日與倡優輩狎戲。不茍一年,資妝罄盡。初時賣馬賣鞍,以漸鬻僮貨仆。鴇媽之意已怠,亞仙之情愈篤。

一日,鴇兒向生道:“自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郎君與吾女伉儷已久,并無子嗣。此去西北有竹林院,求嗣甚靈,明日可辦香燭索供,同吾女去祈求。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吾女終身之托,使我老朽亦有所依矣。”鄭生聞言大喜,典衣而往。既至竹林院,祈禱畢,歸至里北門,女向生笑道:“此間轉東小巷中,妾之姨娘居此,今欲便道一往,不知郎可容否?”元和道:“說那里活,既是至親,豈有過門不入之理?自然該去一拜!”說罷,驅驢先行。至一門,青衣急指著道:“此家就是!”元和下驢叩門,一人出問是誰?青衣說是李家姑娘來拜,那人即往內通報。只聽得里邊一婦人帶著笑聲,一路說將出來,道:“李家大姐,自從招贅姐夫,恩愛情密,姨母至親,許久不來一看,今日甚風吹得來也?”既出,與生相見,生視之,年可四十有余。笑問生道:“才說吾甥在外,為何不見?”言未絕,亞仙已至。相見間,婦人笑道:“何久疏絕耶?”婦意甚是殷勤,分付小環鋪設床帳道:“鄭姐夫與大姐難得到我家來,今日光降,須多住幾日。快備酒肴,俟夜暢飲。”又令盡回其隨從車馬,笑攜亞仙手道:“多時不曾到我家園中去,今日可同鄭姐夫去一觀。”三人遂同步至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花卉臺池,景玫甚佳。元和問亞仙道:“這里是卿姨娘家私第否?”亞仙笑而不答,卻將別話支吾。既坐,將欲飲酒,只見一人牽著一匹馬,流汗滿身,直入園中,連聲:“不好,快些上馬,急急回家!”姨娘與亞仙驚得口不能開,元和起身問道:“因何事慌張?”那人道:“自公子與大姐出門之后,娘忽得暴疾,將漸氣絕,可速歸!”女即失聲大哭,對姨娘道:“甥女方寸已亂,豈能飲食?即當飛馬歸家,然后令此人再將馬來接鄭郎,望姨娘千乞同來!”說罷,上馬疾馳而去。

元和急欲步行隨去,卻被那姨娘一把扯住道:“我姐既死,家中諸事皆仗姐夫支持,正當少住片時,與老身共議喪事,以濟其急,怎么就去?”元和只得復坐。姨娘即令青衣重斟熱酒,與生對酌,共議其兇儀齋祭之費,說長道短,漸漸日晚,馬竟不來,姨娘頓足嘆道:“可憐一個當家的不在,家中雖有幾個吃飯的,卻全沒主張!甥女又是年幼,也在慌迷中,未必周到,故此這時還不見馬至,姐夫你可先行,老妾隨后即來也!”元和要他同去,姨娘笑道:“男女同途,傍人視之不雅。”鄭生只得自往。既至李氏舊居,只見門已封,鑰甚密。鄭生大驚,問其鄰人,鄰人道:“李氏租賃此房已住年余,今移居矣。”又問移在何處,答云不知。公子大怒,欲再至姨家一問,奈日已沉西,料去不及,勉強借宿草舍。巴不得東方發白,急奔至姨家叩門大叫,一人慢慢開門而出,公子急問:“姨娘在內否?”那人道:“沒有甚么姨娘。”生云:“昨日在此,今早何往?“那人道:“這里是崔尚書別業,昨日有一婦人賃此院會一遠來表親,至晚即去。”公子氣得頭眩發狂,手足無措。尋思無奈,只得再往布政里舊寓。店主見他光景狼狽,問其緣故,公子一一告訴,淚隨言下,嗚咽不勝。店主哀之,即將飯與公子吃,可憐氣憤填胸,絕食三日,病甚危篤,店主憂懼,夜半棄之兇肆之中。肆中有認得的見了,驚訝道:“這是李娃家鄭公子,怎狼狽得恁般模樣?”原來這兇肆,是歌郎所居聚集之地。但凡人家喪事,都要雇倩他們,喪車輿輦,器用什物,又要歌郎數人,身穿五色衣,執鐸揚幡,在靈柩前導。內一人謂之肆長,又名蒿里丞相。聲歌《薤露》之章,必選音聲清響,韻調悲凄者為之,使喪家男女及路人聞之,無不下淚者為尚。

話休絮煩,且說眾人見元和如此光景,也有可憐他的,也有嘆息他的,也有笑他的,也有訴說他不肖的。有幾個慈心的哀憐他,扛他到屋檐下,把些稻草鋪在地下,放他在上,又把些被衣棉絮蓋暖了,將些稀粥熱湯水時嘗喂他。過往輕薄人與這些孩子們見了,說著笑著道:“好也,你看這風流公子、大嫖客下場頭,結局好受用哩!好快活哩!這個所在好不貴著,鄭元和費了數千銀子,才買得那屋檐下安身哩!”這些人時嘗說他、嘲他,若是鄭元和有志氣的,耳根邊聽了這般言語,豈不要愧恨而死?怎當他祿命不該終,還有一場大富貴在后邊,卻全無慚愧之色。將息了月余,漸漸行走得動,也隨了這班人,時嘗出去執繐揵帷、糊口自活。每聽歌聲凄楚,自己卻鼻涕眼淚如雨而下,歸來即暗自模擬習學,怎奈他天生聰慧,不茍一月,腔調音聲,曲盡其妙。歌郎之中,尋遍長安,無能比并。

原來長安有兩個兇肆,一個是東肆,對街是西肆。東肆所備兇器、一應車輦什物,件件鮮明華彩,恨哀挽歌詞不及西肆。兩肆互爭,勝負未定。當時東肆長知生音妙,愿出錢二萬,雇倩元和在家,令善歌者教生新聲。數日之間習學已熟,人莫知之。一日,兩肆長又相爭論,東肆長道:“我與你相爭終無結局,須是先過地方保正立了契約,選個日子同到天門街上、眾人矚目之所,各陳所長,比較優劣。若不勝者,罰錢五萬以備酒饌何如?”西肆長欣然應允,即央地方保正作眼,立了契約,書了花押。當時里胥告于縣曹,聞于京尹。到了那日,長安城里城外,老幼男女,無分貴賤,都是侵晨即往天門街,等待觀看眾歌郎比賽勝會。

話分兩頭,當初鄭元和初到李亞仙家,原有十余個僮仆,因見他揮金如糞、不想家鄉,初時也幾次苦勸他回去。怎奈元和匿于酒色,反把良言作惡言,惱著他公子性發,那顧好歹,拖翻便打,打得他們初一溜一個,十五溜一個。也有逃到別處去的,也有逃回去的,大著膽在鄭太守面前扯個謊,訴說公子為因資裝太多,在某處遇了強盜劫掠一空,把我眾人殺散,公子不知下落。后來訪問,皆言被盜殺死了,小人只得求乞回來報知。此時,鄭刺史與夫人雖然痛心如割,也無可奈何。欲待移文緝獲,又因金銀太多,不好形于紙筆,又不知是真是假,當時只得把那回來報信的家人打了一頓板子、監候了幾時,后來漸漸氣嘆,才放了出來。  原來唐制,凡外方牧伯刺史,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當時適值鄭刺史在京入計,也聞得人說歌郎相爭,某月某日齊在天門街上高搭層臺,比賽高下,闔城士民皆去往觀。鄭刺史與兩個同列聞說是勝會,大家相約,換了服色,帶了兩個伴當,擠在眾人之中觀看。

兩邊肆長,各將一應器具,令眾執事人搬的搬、抬的抬,自朝至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彼此比較,西肆皆不能勝,看的人只稱贊東肆的好。西肆長覺得沒趣,乃令十來個歌郎各囗囗囗囗囗,執著幡幢,簇擁一個囗囗囗囗囗,設榻于南臺,眾歌郎上得臺時,只見長髯人擁鐸而前,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盼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以為獨步一時矣。看的人也有贊的,也有議論他的,都說“西肆器具什物雖不及東肆,這歌郎其實好!”眾人說聲未絕,這東肆長于北隅臺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元和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無不欷噓掩泣,內中這些孤兒寡婦聽了那凄楚之音,鼻涕眼淚哭一個不住。眾人齊聲道:“東肆長的歌郎又好,眼見得西肆長輸了!”西肆長見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自覺惶愧,暗將五萬錢放于臺下,從眾人中一道煙走了。東肆長贏了錢,歡天喜地同眾人竟歸兇肆去了。

此時鄭刺史跟隨兩個家人,一個是元和乳母之夫,元和從幼是他伏侍過的,聲音態度,無有不熟,一見元和登臺就暗想道:“這歌郎分明是我家公子模樣。”及至起調發聲,確然竟是。欲要稟知鄭刺史,又慮萬人矚目之所,倘然認錯,一時不好意思,只得暗中流淚。鄭公見他淚流不止,乃問道:“你為甚么哭?”那人含淚告道:“這少年歌郎,儼然似老爺公子。”刺史道:“胡說!吾兒因財多為盜所害,那得還在?”說罷,也不覺墮淚起來,覺得沒興,別了兩個同列,先回寓所。那家人也隨了回來,只是放心不下。瞞了鄭公悄悄地徑到兇肆,訪問其黨道:“今日天門街上,北臺那少年歌郎是誰?”當時卻有幾個聞的,站攏來答道:“客官,你問他怎么?他是一個大老官哩!”奶公道:“我只問他是那里人,姓甚么?”內中一人笑道:“這個歌郎,原不是本京人,原是下路人,他的父親也還在南京做官。只因三年前,載了金銀仆從到京應試,不想遇了一個妓女,迷戀在他家。不上一年,把許多財物揮霍罄盡。末后,那娼妓用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背了他不知去向,弄得他走投無路,只得入了歌郎法門。”說未了時,只見一人指道:“兀那遠遠來的不是鄭元和?”奶公見得千真萬實了,連忙迎上去。這邊鄭元和也認得是自家奶公,反躲在眾歌郎中。這奶公兩眼覷定,那容他避?徑趕入人叢里,一把扯住道:“大相公,不消躲避!老爺在下處等著哩。”眾歌郎初時尚欲爭奪他,以后聞得“老爺”兩字,發聲喊,都跑散了,憑他直拖至鄭公面前。鄭公一見,氣得口不能言,只辨得一句“不肖子!”三字,即時徒行出至曲江杏園東,剝去其衣,自以馬鞭鞭之數百,體無完膚,漸已氣絕,棄于野外而去。

卻說眾歌郎雖然一時奔散,那元和的教歌師放心不下,遠遠在那里打聽。聞說死了,疾忙跑回對東肆長道:“鄭元和今日之死,都是我們害他的。如今尸首暴露在野外,須是埋了他也見得一場相處。”東肆長道:“說那里話,我們今日若無鄭郎,不但輸五萬錢與西肆,連主顧被他們搶了去。鄭郎是我東肆的恩人,我拼著二三萬錢買辦衣衾棺槨盛殮了,埋葬他才是!”說罷,即將錢一面教人買棺木,一面去收拾尸首。三四個人走到野外,尋著了尸首,剛待去動,只見元和微微有氣,滿身尚溫。眾人笑道:“元來是詐死!”遂將板門扛回兇肆,把蘆葦管灌些米飲,明日即活轉來。調理了月余,手腳尚不能動,身上打壞之處潰爛臭穢,同輩厭惡,夜半,依然扛他丟在街坊。過往人見了哀憐他,也有舍錢的,也有舍食的,終日求討,倒也不餓。如是百日方始起立,扶棒勉強行走,沿門求乞,夜則宿于坑廁,晝則周游市中,自秋至冬,鶉衣百結。

一日,大雪中乞食至安邑東門,沿墻轉北,連過六七家門都緊閉。至第八家,見一門獨開,元和連聲呼叫,饑凍之音,慘不忍聞,里面絕無人應,元和想道:“我幾次不死,今日料應死也!這般大雪出來求討,家家閉戶,并無半甌湯水下肚,只這一家開著門,指望求討些,又沒人在內,吾命真個休矣!”只得又進一層門,依前叫呼,只見一陣香風冉冉從內而出,見一女子身穿繡襦,妖艷非嘗,一侍女扶掖至前。元和不敢抬頭,口里只叫:“奶奶,可憐我乞兒,求討些殘茶剩飯!”那女子忙啟朱唇問道:“你莫不是滎陽鄭郎么?”元和聽得問他,況聲音有些熟識,方才抬頭,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是誰?卻是:

五百年前冤孽,生前七世仇家,貲裝仆馬為消花,脫殼金蟬計怕。  撇得一身無

奈,蓮花乞丐生涯。今朝相遇莫嗟呀,公子風流豪霸。

原來這女子就是李亞仙,元和一見愧憤兼集,口不能言,淚雨如珠,點頭默默而已。亞仙忙脫繡襦披于元和身上,向前抱其頸擁入西廂,放聲大哭道:“令子一旦及此,我之罪也!”哭得一個死而復蘇!里面老鴇聽得哭聲,大驚失色,奔至西廂問道:“為甚這般大哭?”口里雖問,他這兩只眼早已瞧見元和,明知是他,卻不好細問,只因當初用計撇了他。后因亞仙時嘗思想,啼啼哭哭,幾次尋死覓活不肯接客,鴇媽無可奈何,故此車馬寂然,門庭冷落。那時,又忽然見亞仙捧著一個臭乞丐,嗚嗚咽咽的哭得苦楚,如何敢開口問得?只覺得心驚肉戰的不安,故此只問亞仙為甚哭。亞仙斂容含淚道:“此即鄭郎。”老鴇道:“何不逐了他出去?”亞仙道:“鄭郎,良家子也,昔日輦金駕車以入吾門,不茍一年,消廢蕩盡,以計撇之,致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絕,鞭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兒也!況鄭郎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始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兒今已二十歲矣,母年已六十余,計所獲不啻千金,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贖,當就近別居,晨昏不廢溫清,母亦無所苦矣。不然,兒與鄭郎之命畢此夕矣!”那鴇兒被亞仙一席話說得頓口無言,心里暗道:“這丫頭說的話也不差,果是我當初用計太狠、撇他太毒,況他又一向不接客,逼他也沒用,他既肯把千金贖身,也只得隨他便了。”這是鴇兒自己在肚里籌躕、心口相問的話,元不曾說出口。因度亞仙之志已堅,乃嘆口氣道:“罷,丫頭搃不受人抬舉的了,我也只得由你。只是你自己口出的千金,若今夜與我,今夜就容你留這花子,若明日兌與找,且打發他去,明日再來罷!”亞仙見說,即扶元和到房里,卻在箱籠里取出銀子兌還老鴇,千金之外,尚有余銀千兩,教鴇媽于北隅租一別院以居。乃替元和沐浴更衣,先將粥湯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調理十余日,方以水陸之饌食之,衣巾鞋襪必買珍異者與元和穿著,將息半年,肌膚漸變,一年始得狀貌如初。

一日,亞仙對元和道:“郎君體己康矣,青氈舊業,可能溫習否?”元和道:“十忘七八矣!”亞仙乃乘車出游,元和乘馬而從。至書肆,令元和親自擇取,計費百金買載以歸。令元和專心勤學,以夜作晝,亞仙刺繡伴讀,不至三鼓不睡。如此不分寒暑,二年而學業大進。元和對亞仙道:“可策名矣!”亞仙道:“且再精熟一年。”元和只得又勤學一年,亞仙道:“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無不嘆服敬羨,愿友之而不可得。亞仙道:“秀才幸登一第,便自謂致身青云,汝行穢跡鄙,不及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連轡群英耳!”元和由是愈加勤苦,聲名大播。

囗年正值大比,詔征四方雋才,囗囗囗囗囗囗極諫科,中第一名,除授成都府參軍,擇日赴任。亞仙道:“妾今始不負君矣!愿以殘年歸事老母,君當結姻大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妾從此辭矣!”元和垂淚道:“你若棄我而去,我即當自盡矣!”亞仙堅意要去,元和那里肯放?亞仙道:“既如此,只得送君涉江,至劍門,可放我回。”元和許之。同至劍門,可見因緣天湊,正值鄭刺史自常州詔入升任成都府尹、兼劍南采訪使,當時剛到劍門,駐蹕館驛。元和那里曉得是父親?隨從人役只說:“成都府太爺在館驛,老爺該去一拜。”元和是個初出仕的人,不問張三李四,寫了三代腳色,竟去參謁。那鄭府尹見他名字有些疑惑,又見他祖、父官衙、名字與己相同,即時大驚大喜,連忙下階扶起,父子相抱大哭。因問其由,元和具述始末,鄭公大奇亞仙,即問元和:“今亞仙何在?”元和道:“送男到此,即日就要回去矣!”鄭公道:“不可!此女乃汝之大恩人也,豈可以身貴而棄之?”即日同元和起程,先往成都到任,留亞仙在劍門別館,擇日遣媒妁、備六禮迎接至任所,與元和成親。

亞仙自歸鄭門之后,事翁姑以孝,待上下以禮,內外敬服稱揚。后數年,元和父母相繼而歿,特孝甚至,感靈芝白燕之異。元和終喪起服,累官清要之任。十年之間,轉升數郡,亞仙封汧國夫人,生四子皆為美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至今傳為美談,后人有詩云:

故人一別負佳期,饑火燒腸凍不知。

須念往年行樂處,寶鞍三墜曲江池。

女翰林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狀元榜眼屬佳人。

自混沌初分,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然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全要博古通今,達僅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飱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故此大家閨女,雖令讀書,也不過教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雖然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教他識兩個字,有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一般與男子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共班馬斗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女人。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書。又有蔡邕之女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后世。晉有謝道蘊,與諸兄詠雪,有“柳絮因風”之句,諸兄都不能及。唐有上官婕妤,巾宗令他品第朝臣之詩,優劣一一不爽。至于大宋朝,出色女子更多,就中單表一個是李易安,一個是朱淑貞。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若論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姻籍,都配差了對頭,致使怨悵之情,形于筆札。那李易安有《傷秋詞》一篇,調寄《聲聲慢》云: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乍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杯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

有誰忺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更無紅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

字了得!

那朱淑貞《夏日題景》一絕云: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又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云: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黃昏。

那堪細雨新秋夕,一點殘燈伴夜長!

后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看官,你道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女子?只為如今要說一個聰明女子,嫁了個聰明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頤、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鐘于人物。單表宋神宗朝,生出個博學名儒,姓蘇名洵,字明允,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生下兩個孩兒,稱為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繇,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為二蘇,稱他父子為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喚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一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總是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這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于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道門前客到,老泉擱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云:

天巧玲瓏玉一丘,迎眸爛漫總清幽。

白云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四句云:

瓣瓣拆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畢,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復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此后愈加珍愛,恣其誦讀博學,不復以女紅督之。漸漸長成一十六歲,老泉立心要選個天下才子與他為婿。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人請老泉敘話。原來荊公未得第時,大有賢名,平昔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大奸,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后來見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在勢利。

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議些時政,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夸獎道:“小兒王雱,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荊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更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令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窗課,敢煩先生斧政。”老泉接入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夜半,酒醒,想起前言:“不合自夸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文章教我批點,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愿,卻又無計推辭。”沉吟到曉,梳洗方畢,隨取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憐才之念,“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且將這文字把與女兒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分付丫環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批閱。我因無暇,可轉送與小姐,教他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環領了文卷,呈上小姐,傳達老爺之命。小姐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嘆道:“文字甚佳,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于卷面大書云: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余,享大年則不足。

小姐批罷,叫丫環將文字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道:“這批語如何回復得介甫!他若見了,必然取怪。”卷面又一時污損了,正在無可奈何之際,恰好荊公差堂候官到門道:“奉相公鈞旨,領取昨日文卷。更欲面見太爺,還有話稟。”門公傳入。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換好,加上好批語,不過是贊他一陣蜚黃騰達的意思。隨喚堂候官,親手付還。堂候官稟道:“相公還分付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受聘否?倘尚未曾,相府愿諧秦晉。”老泉沉思道:“這親事我心早已不愿,況女孩兒又批落他的卷面,決他壽短,料亦不喜。百年之事,豈可草草!”遂答道:“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復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遂密地差人在蘇府左近訪問。原來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訕,這小姐的額顱微覺凸起,東坡嘲小妹云:

舉步未離香閣內,額頭先到畫堂前。

東坡是一臉胡須,小妹應聲嘲兄云: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里有聲傳。

東坡復因小妹雙眼微摳,又嘲二句云:

幾回試瞼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小妹因東坡下頦微長,亦應口答云:

去年一點恓惶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訪事的得了這幾句,回復荊公道:“蘇小姐才學委實高妙,若論容貌,也只平常。”荊公聞說,遂將姻事擱起不題。后來王雱十九歲中了狀元,做人比荊公更加刻薄,果然二十歲即死,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也是后話。

單表當時蘇小姐因相府求親一事,把個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后聞得相府不諧,慕而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教呈上文字,及至送得文字來,卻又都把與小妹自閱。也有一等涂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小姐將卷面上批卻四句云: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

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此人才學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小姐看完了這許多卷子,一齊繳還老泉。老泉逐卷看過,看到這卷,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遂把文字從頭徹尾一看,果是珠璣錯落,云錦參差,嘖嘖稱贊一個不住。又想道:“女孩兒如此眼力,皆是胸中才學好,故能識得文章高下,真不減漢朝班氏曹姬也!若招了這秀才為婿,佳人才子古今無兩矣!但不知此人是何等人物,何方人氏?”遂把門薄一查,乃是揚州府高郵人,姓秦、名觀,字少游。果是腹藏萬卷,眼空一世,原來與二蘇極相好的,他生平只敬服得二蘇,此外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姐之才,雖然衒玉求售,聞得老泉批落了許多名士文卷,若直書己名在卷上,恐怕也被抹倒了,不但親事不成,抑且損了名譽,故此只寫個名帖,夾在文卷內送將進去。不想遇著識寶的回回,單單只喜得這卷無名氏的文字。誰知老泉又是個聰明過人的,見卷子上沒有名字,竟取門薄細查,見有某月某日,某人送上不書名文字一冊,內名帖一紙,計二件,封進。當時老泉查對明白,滿心歡喜道:“原來就是此人!我一向聞得高郵秦觀是當今才子,今見此文字,果然名不虛傳!招得此人,真吾快婿也!”即時分付管門人:“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進通報!別的都與我辭去便了。”誰知這些送卷的,都來門首探頭探腦、尋消問息,惟有少游不肯與他們隨行逐隊,卻禁足不至。老泉見他不來,反教人到他寓所去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傳聞,未曾面試,又聞他容貌不揚,額顱凸出,兩眼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打聽得二月初一日,蘇小姐要到岳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妝,覷個分曉!”正是:

服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

若信傳聞語,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燒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么?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少游問得小妹侵晨就要到廟。他就五更時分起來梳洗,打扮了個游方道人:頭裹青布唐巾,耳后露銅錢大兩個石碾的假玉圈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黃絲絳,足穿凈襪麻鞋,項上掛一串金剛子的素珠,手中托一個樹根雕就的金漆缽盂,手腕上掛一柄棕櫚拂塵。東方未動,就到岳廟前伺候。  天色黎明,只見一乘轎子冉冉而來。轎前列著兩對丫環,兩對婦人,后面隨著四個從人。未到廟前,只見廟祝亂嚷道:“閑人閃開,蘇衙小姐來進香了!”少游見說,只得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于東廊之下,使女揭起轎簾,小妹出轎,循廊而上。比及走到殿內,少游已看個飽了,雖不十分妖嬈艷麗,卻也清雅幽閑,風姿飄逸,全無半點俗韻。但不知他才學真正如何?遮莫焚香已畢,少游連忙走至殿側,剛打個照面。少游上前打個問訊道:

小姐有福有壽,愿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道:

道人何德何能,敢來布施!

少游又打個問訊道:

愿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姐一面走,一面答道:

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

少游直跟到轎前,又打一問訊道:

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姐一面上轎,又隨口答道:

風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穴。

少游見轎已抬起,遂轉身微笑道:“‘風道人’對得‘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轎已遠了一步,全不在意。不提防后面跟隨的聽得分明,大怒道:“這賊道恁樣放肆!”方欲回身尋鬧,只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著那道人叫道:“相公,這里來更衣。”那道人即便先走,童子后隨。內中一個老院子把那童子肩上悄地一捻,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童子道:“是高郵秦少游相公。”四人聞說,一齊吐著舌道:“早是不曾動手動腳,不然幾乎打出事來!”連忙跑出廟門,趕上轎子。回到家中,把此事都對老婆說了。不想這句話就傳入內里,小妹才曉得那道人是少游假妝的,怪道恁般風月!遂付之一笑。囑付丫環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再表秦少游那日看見小妹容貌不丑,況且對答如流,其才自不必言。得了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允。少不得下財納聘。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這小姐決他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游只得從命。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泰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復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放榜,脫白掛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揀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隨喚掌家人即時分付,一面整備喜筵,一面喚取掌禮人役,真個是大人家干事不小,那消一個時辰,完備得齊齊整整,大吹大打。這一日,蘇衙里好不熱鬧,秦少游好不燥脾。當晚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聰明女配聰明婿,大登科后小登料。

其夜月明如晝,少游在前廳與眾親友筵宴已畢,眾人別去。少游來到蘭房,只見房門緊閉,庭中擺著一張小小桌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只是玉盞,一只是銀杯,一只瓦盞,青衣小環守立旁邊。少游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環道:“奉小姐之命,要在此月明之下,考試三場,若還中式,方準進房。紙封兒內便是題目。”少游指著三個盞兒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環道:“那玉杯是盛酒的,銀杯是盛茶的,瓦杯是盛寡水的。若是三場俱中,玉杯內美酒三杯,請進香房;若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杯內清茶解渴,直待來宵再考;若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內呷幾口談水,罰在外書房攻書三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別個秀才來應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環道:“老爺休要恃才夸口,俺小姐不比那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個故事而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為中式。第二題四句詩藏著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為中式。到第三場就容易了,只要對得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香房。若對得不合式的,且請杯苦茗,權在外廂草榻了,明宵再來告考!”少游笑道:“決不如此狼狽,包你中式便了!且請第一題來看。”丫環把第一個封兒遞與少游道:“請新郎自啟。”少游拆開看時,乃是花箋一幅,寫詩四句云:

鋼鐵投洪冶,螻蟻上粉墻。

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游讀罷,心中想道:“這個題目,別人一定猜他不著。只因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廟化緣,去相小姐,此四句乃含‘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筆寫詩一首于題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陽和花自開。

道是東風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臺。

寫罷,付與丫環。丫環把花箋拆做三疊,從門隙中遞將進去,高叫道:“新郎文卷,第一場完。”里邊又有守門的丫環接了,呈上小妹。小妹覽詩,見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開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云:

強爺勝祖好施為,鑿壁偷光夜讀書。

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閭。

少游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環如前遞進,少游口雖不語,心中想道:“兩個題目,眼見得難我不倒。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為難。”再拆開第三幅花箋,內出對云: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也容易,仔細想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得才調。左思右想,不能即對。聽得譙樓上三鼓將闌,構思不就,愈加謊迫。

卻說東坡學士此時方將欲睡,聞丫環們傳說:“新郎被小姐關在蘭房外廂考試,兩場已畢,第三場此時尚未完卷。”東坡笑道:“此必小姐故意難他,我不去解圍,誰為撮合?”悄步來到小妹房前,只見少游在庭中團團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把手做推窗之勢,側頭擺腦的在那里思量。東坡暗笑道:“慚愧!好個新中制科的才子,我只道是甚么難題目,原來不過義個七字對兒,有甚難處?待我替他代筆便了。”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對。忽見庭中有花缸一只,滿滿的貯著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依缸看水,不覺觸動了東坡的靈機,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不好看相。東坡遠遠站著,咳嗽一聲,就地上取小小磚片丟向缸中。那水為磚片所激,躍起幾點撲在少游臉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游當下頓然大悟,遂援筆對云:

投石沖開水底天

丫環此時也等得個不耐煩,正倚著桌兒在那里打瞌睡。少游把他搖醒,朦朧的交了第三場試卷。只聽得呀的一聲,房門大開,門內走出一侍兒,手捧銀壺,將美酒斟于玉盞之內,獻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當花紅賞勞。”少游此時意氣揚揚,連進三杯,丫環擁入香房。東坡也自暗地笑了回去。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他兩個直睡到日照紗窗,方才起來梳洗。早膳后,少游先到岳父母房前作揖,又到子瞻書房中,謝他投磚搭救,兩個笑了一回。東坡道:“妹丈昨夜在舍妹那里三場皆中式了,今日小弟也要請教,只是一個謎兒,只作替舍妹復試。”少游笑道:“老舅命題,莫說一個,就是十個也情愿領教!”當時東坡寫出四句道:

我有一張琴,琴弦藏在腹。

憑君馬上彈,彈盡天下曲。

少游思了一回,明知是墨斗了,卻只做猜不出,笑道:“小弟也有一謎請教。”東坡道:“愿聞。”少游也寫出四句道:

我有一間房,半間租與轉輪王。

有時射出一線光,天下邪魔不敢當。

子瞻見少游不猜出來,他也只做猜不出,大笑而別。到房中,對小妹說了一遍,小妹道:“我也有一謎,請猜。舉筆寫出四句道:

我有一只船,一人搖櫓一人牽。

去時牽縴去,來時搖櫓還。

當時少游果然猜不出,請問小妹。小妹笑道:“有何難哉!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大兄的,大兄的就是我的。”少游不覺大笑。自此夫妻和美,兩相唱和,似漆如膠的恩愛。不在話下。

是后少游宦游浙中,老泉、東坡俱在京師,小妹思想父母,到京省視。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常勸東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啟封展看,卻也寫得作怪,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  鳥鳥  啼啼  時時  有有  思思  春春  氣氣  桃桃

花花  發發  滿滿  枝枝  鶯鶯  雀雀  相相  呼呼  喚喚

巖巖  畔畔  花花  紅紅  似似  錦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麗麗  山山  前前  煙煙  霧霧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處處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潔潔  玲玲  瓏瓏  似似  墜墜

銀銀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雙雙  蝴蝴  蝶蝶  飛飛  來來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鳥鳥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為為

憶憶  春春  光光  好好  楊楊  柳柳  枝枝  頭頭  春春

色色  秀秀  時時  常常  共共  飲飲  春春  濃濃  酒酒

似似  醉醉  閑閑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競競  憶憶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歸歸

去去  來來  休休 役役

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偶然見了,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難解?待妹子念與你聽!”即時朗誦云: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滿枝鶯雀相呼喚,

鶯雀相呼喚巖畔。巖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追游

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

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落花

林里鳥啼叫。林里鳥啼叫不休,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楊柳枝枝春色秀。

春色秀時常共飲,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似醉閑行春色里。閑行春色里相逢,

相逢競憶游山水。競憶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罷,大驚道:“吾妹真天才也,若為男子,前程遠勝于我矣。”遂將佛印原寫長歌,并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游。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覽而悟。書至少游,少游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后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自愧服。遂寫回書,答以歌云: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復。

字字如聯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復。

裁詩思遠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疊字詩一首,卻也寫得希奇古怪,出人意表:

少游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采蓮。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即念云: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

憶別離時聞漏轉,時聞漏轉靜思伊。

東坡嘆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今日采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東坡詩成,小妹亦就。小妹詩云:

東坡詩云:

照少游詩念出來,小妹疊字詩云:

采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闋新。

一闋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采蓮人。

東坡疊字詩云: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

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游讀罷,嘆賞不已。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后來少游以才名被征為翰林學士,與二蘇同官,一時郎舅三人并居史職,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聞蘇小妹之才,每每遣內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終身不復娶云。有詩為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更有名妹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古來無。

王魁

話說宋朝山東濟寧府,有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因卜京比試下第回來,至萊陽縣遇一相知友人,邀至北市鳴珂巷妓家小飲,這妓女姓敫,小字桂英,果是姿容艷麗,態度輕盈。王生一見,兩下目成心許。飲酒中間,桂英滿斟一杯,對王魁笑道:“妾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明年必登高第之兆。”即將羅帕一方,求魁題詠,魁即援筆題云: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戛玉在簾幃。

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云不敢飛。”

王魁寫畢,付與桂英收置,桂英滿心歡喜道:“自今之后,君但勤學,四時飲食、衣服,我當備辦。”王魁感謝,自此朝出夜歸。

住了一年,又將應試,一切資妝行李之具,皆是桂英置辦。臨行,兩下不忍分手。桂英垂淚道:“我與你偶爾相逢,情愛所牽,一時難舍。若此一別,妾身如斷梗飛篷,虛舟飄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此處有個海神廟,其神最靈,何不同到廟中焚香設誓,各不負心,生同心,死同穴,終始無二!不知你意如何?”王魁欣然同至廟中,焚香拜畢,王魁跪在神案前設誓道:“魁與桂英,誓不相負。若生離異,神當殛之!”桂英也立誓道:“念桂英今與王魁結為夫婦,死生患難,誓不改節!若渝此盟,永沉苦海!”兩人誓畢,再拜而出。桂英又送一程而回。

卻說王魁自別桂英之后,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止一日,到得京都,尋了寓所安下,即寄詩一絕與敫氏云:

琢月磨云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

前春我若功名去,好養鴛鴦作一池。

是科放榜,狀元及第竟是王魁。報到桂英家,其喜可知,即寄詩賀魁云:

人來報喜敲門急,賤妾初聞喜可知。

天馬果然先驟躍,神龍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卻云鰲窟,月里都無丹桂枝。

漢殿獨呈司馬賦,晉廷惟許宋君詩。

身登龍首云雷疾,名落人間霹靂馳。

一榜神仙隨馭出,九衢卿相盡行遲。

煙霞路穩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時。

夫貴婦榮千古事,與郎才貌各相宜。

詩寄至京,魁見之竟不在念,桂英復寄一詩云:

上國笙歌錦繡鄉,仙郎得意正疏狂。

誰知憔悴幽閨質,日覺春衣絲帶長。

又詩云:

上都梳洗逐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思。

早晚歸來幽閣里,須教張敞畫新眉。

魁見連次寄書至,竟生厭常之心,自忖道:“我今身既貴顯,豈可將煙花下賤為妻。料想五花官誥,他也沒福受用。倘親友聞知,豈不玷辱,我今只絕他便了。”竟不答回書。那王魁父母在家已聘崔相國之女,只等王魁衣錦還鄉,即便洞房花燭。及至在京候選,除授徐州僉判。桂英聞知,大喜道:“此去徐州不遠,想他到任之后,必差人來迎接我矣!”以后又打聽得他到任已久,竟不差人來接,桂英心中憂憤,又修書一封,差一的當家人,特地送至徐州任所。那人來至徐州,正值王魁坐廳理事。把門皂隸進稟:“老爺,有管家在門外,說特送家書到此,不敢擅進,候老節釣旨。”王魁只道家中父親差來的人,連忙道:“著他進來。”及至那人走至階前,方認得是桂英家人,大怒,喝令左右,即時逐出,書竟不容投遞,其人只得空回,將書付還桂英,說其不容相見光景。桂英聽說,氣得搥胸跌足,嘔血大哭道:“王魁負我如此,我必死以報之!”當夜自刎而死。

可憐如玉嬌花貌,化作南柯夢里魂!

當時驚動了鴇兒、龜子,舉家來救,已無及矣。欲將告官涉訟,無奈官官相護,又無把柄可告。終是門戶人家,又不是親生父母,那一個肯出頭露面去申冤?只得嘆口氣,買棺盛斂,忍氣吞聲的埋了。

卻說王魁當廳逐去那寄書人,自后杳無信息,心上以為得計。差人接取父母,并崔小姐到任完親。又聞得桂英自刎而亡。看官,桂英是娼妓,王魁是鄰邦官府,這信誰人敢傳!原來就是始初同王魁到桂英家里去的那萊陽朋友,特地寫書報他的。王魁一聞此信,暗喜道:“這婦人倒也達時務,恐我去擺布他,故先自盡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釘了!”自思自想了一回,走到書院中,只覺得沒情沒緒介無聊,正是:

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只聽得壁間如貓捕鼠的一響,王魁回眸一看,燭光之下早已站著一個桂英在面前。王魁一見,嚇得手足無所措,只得迎問道:“呀!你從那里來?原來你不曾死?”桂英道:“我豈不曾死!若不死,怎來看見得你這負心賊!”王魁道:“你既死了,又來見我怎的?”桂英罵道:“你輕恩薄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怎肯與你干休?”王魁那時慌了手腳,連忙道:“是我得罪了。但你今既死,無可救療你,只得齋僧禮懺,多化些紙錢超度你罷!”桂英怒道:“別的都是閑說,我只素你命便了!”說罷,只見在袖中取出當初求王魁題詩在上這幅羅帕,將王魁沒頭沒臉只一兜,王魁大叫一聲,悶倒在地。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判。

當時父母聞得叫呼,急忙同丫環點燈出來看時,只見王魁口吐流涎,倒在地上。父母驚慌,忙將滾水姜湯灌醒,扶入臥房,時時叫呼,索刀劍自刺。父母問道:“我兒為甚如此?”王魁道:“有冤鬼在此逼迫我死,奈何沒法驅遣他。”父母乃請道士結壇,修醮保禳。這主醮壇的道士,姓馬,名守素,善能書符召將,逐鬼驅邪。

是日,眾道士齊集在壇前,吹的吹,打的打,好不熱鬧。那馬道士頭戴星冠,身穿法服,手執劍,足步罡,念罷凈壇咒,噀水一口,隨即府伏在壇,瞑目閉氣,神游而去。直至萊陽地方,只見一所廟宇莊嚴燦爛,山門上匾額大書“海神廟”三字。守素走進廟中,步至東廊下,卻有兩個人將頭發互相結著,有幾個奇形怪狀的人看守在那里,分明似解審犯人一般。又聽得兩個結發的在那里“千負心、萬薄倖”的訴說罵詈,乃是婦人聲音。守素正欲問時,殿上走出一個圜眼胡髯、綠袍銀帶的官兒,向守素施禮道:“法師,可曾見那兩個么?這就是你今日為他設醮的齋主王魁,與敫氏桂英。他兩個仇恨深闊,非道力可解的。法師,休管他罷!”守素道:“雖然如此,求判長在大王面前方便一聲,也須看他是狀元及第,陽世為官的情面。”那判官呼呼的笑道:“咳!可惜你是個有名的法官,原來只曉得陽間勢利套子!富貴人只顧把貧賤的欺凌擺布,不死不休。堆積這一生的冤孽帳,到俺這里來,俺又不與他算個明白,則怕他利上加利,日后索冤債的多了,他縱官居極品、富比陶朱,也償不清哩!況俺大王心如鏡、耳似鐵,只論人功過,那管人情面?只論人善惡,那顧人貴賤?料王魁今日這負義忘恩的罪,自然要結了。你也不必替他修醮了,請回罷!”說畢,舒開右手,將馬守素劈心一推,守素只叫得一聲“啊呀!”早已翻斤抖跌入大水之中。忙在水中捻著避水訣,口念避水神咒,怎奈略開口,水就骨嘟嘟灌入喉嚨,只覺得氣悶難熬,一字也念不出,只得隨波逐浪的滾格過去。滾得一個不耐煩,方才把兩手一舒,兩腳一伸,開眼看時,呸!原來就在王僉判公署后堂醮壇里氈單子上睡著。

守素爬起來,對眾道士將神游所見之事一一細述。說猶未了,只聽得里面若男若女號天哭地,大慟起來。可惜一個狀元大人,嗚呼哀哉死了也!眾道士正欲收拾壇場,卻喜得老封翁倒有三分主意,疾忙喚家人出來分付道:“今日醮事且不消收,換了文疏,竟作老爺入殮功德便了!”眾道士聽說,只得重寫疏儀、改換祝文,重新做起入殮醮事。王魁父母妻兒好不凄慘。寮友聞知,都來探喪吊奠。過了二七之期,方始收拾回歸濟寧安葬。正是:

玉堂學士歸山后,馬跡車輪絕影無。

至今相傳負義王魁,罵名不朽。有詩為證:

忍負貧窮衣食時,山盟海誓鬼神知。

東廊結發何時解?世世生生永唱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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