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杰并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戔刂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慶歷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曾鞏-宜黃縣學記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國皆有學,自幼至于長,未嘗去于學之中。學有《詩》《書》六藝、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節,以習其心體、耳目、手足之舉措;又有祭祀、鄉射、養老之禮,以習恭讓;進材、論獄、出兵授捷之法,以習其從事。師友以解其惑,勸懲以勉其進,戒其不率,其所為具如此。而其大要,則務使人人學其性,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雖有剛柔緩急之異,皆可以進之中,而無過不及。使其識之明,氣之充于其心,則用之于進退語默之際,而無不得其宜;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無足動其意者。為天下之士,為所以養其身之備如此,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古今治亂之理,至于損益廢置、先后始終之要,無所不知。其在堂戶之上,而四海九州之業、萬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則隨所施為,無不可者。何則?其素所學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于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出,而無斯須去于教也。其動于視聽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內;其謹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終。馴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積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則刑罰措;其材之成,則三公百官得其士;其為法之永,則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則雖更衰世而不亂。為教之極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從之,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盡壞,千余年之間,學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體性之舉動,唯其所自肆,而臨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講。士有聰明樸茂之質,而無教養之漸,則其材之不成,固然。蓋以不學未成之材,而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賊盜刑罰之所以積,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慶歷三年,天子圖當世之務,而以學為先,于是天下之學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士之學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講習。其明年,天下之學復廢,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釋奠之事以著于令,則常以廟祀孔氏,廟不復理。皇元年,會令李君詳至,始議立學。而縣之士某某與其徒皆自以謂得發憤于此,莫不相勵而趨為之。故其材不賦而羨,匠不發而多。其成也,積屋之區若干,而門序正位,講藝之堂、棲士之舍皆足。積器之數若干,而祀飲寢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從祭之士皆備。其書經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無外求者。其相基會作之本末,總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當四方學廢之初,有司之議,固以謂學者人情之所不樂。及觀此學之作,在其廢學數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響應而圖之,如恐不及。則夫言人之情不樂于學者,其果然也與?
宜黃之學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為令,威行愛立,訟清事舉,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時,而順其慕學發憤之俗,作為宮室教肄之所,以至圖書器用之須,莫不皆有,以養其良材之士。雖古之去今遠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與學而明之,禮樂節文之詳,固有所不得為者。若夫正心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務,則在其進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鄉鄰族黨,則一縣之風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歸,非遠人也,可不勉與!縣之士來請曰:“愿有記。”其記之。十二月某日也。
曾鞏-筠州學記
周衰,先王之跡熄。至漢,六藝出于秦火之余,士學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于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于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而已。而雄之書,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時者,皆勇于自立,無茍簡之心,其取予進退去就,必度于禮義。及其已衰,而搢紳之徒,抗志于強暴之間,至于廢錮殺戮而其操愈厲者,相望于先后。故雖有不軌之臣,猶低回沒世,不敢遂其篡奪。自此至于魏晉以來,其風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載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學者。世雖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習其說者,論道德之旨,而知應務之非近;議從政之體,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亂于百家,不蔽于傳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漢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則未必眾也。故樂易惇樸之俗微,而詭欺薄惡之習勝。其于貧富貴賤之地,則養廉遠恥之意少,而偷合茍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漢也。夫所聞或淺,而其義甚高,與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漢之士察舉于鄉閭,故不能不篤于自修。至于漸磨之久,則果于義者,非強而能也。今之士選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篤于所學。至于循習之深,則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觀之,則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豈非信歟!令漢與今有教化開導之方,有庠序養成之法,則士于學行,豈有彼此之偏,先后之過乎?夫《大學》之道,將欲誠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國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則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難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難至者既幾矣,則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時,顧所以導之如何爾。
筠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絕。當慶歷之初,詔天下立學,而筠獨不能應詔,州之士以為病。至治平三年,蓋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書都官郎中董君儀。董君乃與通判州事國子博士鄭君茜相州之東南,得亢爽之地,筑宮于其上。齋祭之室,誦講之堂,休宿之廬,至于庖湢庫廄,各以序為。經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來學者常數十百人,二君乃以書走京師,請記于予。
予謂二君之于政,可謂知所務矣。使筠之士相與升降乎其中,講先王之遺文,以致其知,其賢者超然自信而獨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則是宮之作,非獨使夫來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祿而已。故為之著予之所聞者以為記,而使歸刻焉。
曾鞏-徐孺子祠堂記
漢元興以后,政出宦者,小人挾其威福,相煽為惡,中材顧望,不知所為。漢既失其操柄,紀綱大壞。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杰特起之士,相與發憤同心,直道正言,分別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于不容,而織羅鉤黨之獄起,其執彌堅,而其行彌勵,志雖不就而忠有余。故及其既歿,而漢亦以亡。當是之時,天下聞其風、慕其義者,人人感慨奮激,至于解印綬,棄家族,骨肉相勉,趨死而不避。百余年間,擅強大,覬非望者相屬,皆逡巡而不敢發。漢能以亡為存,蓋其力也。
孺子于時,豫章太守陳蕃、太尉黃瓊辟皆不就,舉有道,拜太原太守,安車備禮,召皆不至。蓋忘己以為人,與獨善于隱約,其操雖殊,其志于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節于亂世,不以死生動其心,異于懷祿之臣遠矣,然而不屑去者,義在于濟物故也。孺子嘗謂郭林宗曰:“大木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皇寧處?”此其意亦非自足于丘壑,遺世而不顧者也??鬃臃Q顏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孟子亦稱孔子:可以進則進,可以止則止,乃所愿則學孔子。而《易》于君子小人消長進退,擇所宜處,未嘗不惟其時則見,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孺子姓徐名稚,孺子其字也,豫章南昌人。按圖記:“章水北徑南昌城,西歷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歷南塘,其東為東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號孺子臺。吳嘉禾中,太守徐熙于孺子墓隧種松,太守謝景于墓側立碑。晉永安中,太守夏侯嵩于碑旁立思賢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時,謂之聘君亭?!苯裢ど写妫闲≈?,世不知其嘗為孺子宅,又嘗為臺也。予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處,結茅為堂,圖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賓屬拜焉。漢至今且千歲,富貴堙滅者不可稱數。孺子不出閭巷,獨稱思至今。則世之欲以智力取勝者,非惑歟?孺子墓失其地,而臺幸可考而知。祠之,所以示邦人以尚德,故并采其出處之意為記焉。
曾鞏-襄州宜城縣長渠記
荊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門,東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傳,魯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羅,及鄢,亂次以濟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經》所謂漢水又南過宜城縣東,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蠻水,酈道元所謂夷水避桓溫父名,改曰蠻水是也。秦昭王三十八年,使白起將,攻楚,去鄢百里,立曷,壅是水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以為縣。漢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為城,今縣治是也。而更謂鄢曰故城。鄢入秦,而白起所為渠因不廢。引鄢水以灌田,田皆為沃壤,今長渠是也。
長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數苦旱,川飲食者無所取,令孫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壞塞,而去其淺隘,遂完故堨,使水還渠中。自二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畢,田之受渠水者,皆復其舊。曼叔又與民為約束,時其蓄泄,而止其侵爭,民皆以為宜也。
蓋鄢水之出西山,初棄于無用,及白起資以禍楚,而后世顧賴其利。酈道元以謂溉田三千余頃,至今千有余年,而曼叔又舉眾力而復之,使并渠之民,足食而甘飲,其余粟散于四方。蓋水出于西山諸谷者其源廣,而流于東南者其勢下,至今千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勢無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跡,興于既廢。使水之源流,與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則曼叔雖力,亦莫能復也。
夫水莫大于四瀆,而河蓋數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濟水,又王莽時而絕,況于眾流之細,其通塞豈得如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務躡古人之遺跡,不考夫山川形勢古今之間同異,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歟?
初,曼叔之復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張瑰唐公。公聽之不疑,沮止者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則渠之復,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為,蓋將任其職,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蓋或有求,故多詭而少實,獨長渠之利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寧六年,余為襄州,過京師,曼叔時為開封,訪余于東門,為余道長渠之事,而諉余以考其約束之廢舉。予至而問焉,民皆以謂賢君之約束,相與守之,傳數十年如其初也。予為之定著令,上司農。八年,曼叔去開封,為汝陰,始以書告之。而是秋大旱,獨長渠之田無害也。夫宜知其山川與民之利害者,皆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書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曼叔今為尚書兵部郎中、龍圖閣直學士。八月丁丑曾鞏記。
曾鞏-齊州二堂記
齊濱濼水,而初無使客之館。使客至,則常發民調林木為舍以寓,去則撤之,既費且陋。乃為之徙官之廢屋,為二堂于濼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
蓋《史記·五帝紀》謂:“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编嵖党舍專簹v山在河東,雷澤在濟陰,負夏衛地?;矢χk釋:壽丘在魯東門之北,河濱濟陰,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以予考之,耕稼陶漁,皆舜之初,宜同時,則其地不宜相遠。二家所釋雷澤、河濱、壽丘、負夏,皆在魯衛之間,地相望,則歷山不宜獨在河東也?!睹献印酚种^舜東夷之人,則陶、漁在濟陰,作什器在魯東門,就時在衛,耕歷山在齊,皆東方之地,合于《孟子》。按圖記,皆謂《禹貢》所稱雷首山在河東,媯水出焉。而此山有九號,歷山其一號也。予觀《虞書》及《五帝紀》,蓋舜娶堯之二女乃居媯,則耕歷山蓋不同時,而地亦當異。世之好事者,乃因媯水出于雷首,遷就附益,謂歷山為雷首之別號,不考其實矣。由是言之,則圖記皆謂齊之南山為歷山,舜所耕處,故其城名歷城,為信然也。今濼上之北堂,其南則歷山也,故名之曰歷山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