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雜記之屬(5)
- 經(jīng)史百家雜鈔
- 曾國藩
- 4858字
- 2015-12-20 14:21:53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luò)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后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后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shù)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柳宗元-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dāng)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窮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huán)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shù)偃仰,類智者所施設(shè)也。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者。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宗元-柳州東亭記
出州南譙門,左行二十六步,有棄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際垂楊傳置,東曰東館。其內(nèi)草木猥奧,有崖谷,傾亞缺圮。豕得以為囿,蛇得以為藪,人莫能居。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樹以竹箭松檉桂檜柏杉。易為堂亭,峭為杠梁。下上徊翔,前出兩翼。憑空拒江,江化為湖。眾山橫環(huán),闊瀴灣。當(dāng)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斯亦奇矣。乃取館之北宇,右辟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宇,左辟之以為朝室;又北辟之以為陰室;作屋於北牖下以為陽室;作斯亭于中以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fēng)焉,陽室以違凄風(fēng)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fù)其號。既成,作石于中室,書以告后之人,庶勿壞。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記。
柳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
古之州治,在潯水南山石間。今從大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東西皆水匯。北有雙山,夾道嶄然,曰背石山。有支川,東流入于潯水。潯水因是北而東,盡大壁下。其壁曰龍壁。其下多秀石,可硯。南絕水,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駕鶴山,壯聳環(huán)立,古州治負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類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姥山,皆獨立不倚。北沈潯水瀨下。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積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眾。東西九十盡,南北少半。東登入小穴,常有四盡,則廓然甚大。無窮,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臨大野,飛鳥皆視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於上,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檉,多櫧,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其鳥,多秭歸。石魚之山,全石,無大草森,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魚,在多秭露。西有穴,類仙弈。入其穴,東出,其西北靈泉在東趾下,有麓環(huán)之。泉大類轂雷鳴,西奔二十盡,有洄,在石澗,因伏無所見,多綠青之魚,多石鯽,多儵。雷山,兩崖皆東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也云氣,作雷雨,變見有光。禱用俎魚、豆彘、脩形、糈<米余>、陰酒,虔則應(yīng)。在立魚南,其間多美山,無名而深。峨山在野中,無麓,峨水出焉,東流入于潯水。
柳宗元-零陵三亭記
邑之有觀游,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馀,然后理達而事成。
零陵縣東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墻藩以蔽之,為縣者積數(shù)十人,莫知發(fā)視。河?xùn)|薛存義,以吏能聞荊、楚間,潭部舉之,假湘源令。會零陵政厖賦擾,民訟于牧,推能濟弊,來蒞茲邑。遁逃復(fù)還,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稅,相與歡歸道途,迎賀里閭。門不施胥吏之席,耳不聞鼛鼓之召。雞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然而未嘗以劇自撓,山水鳥魚之樂,澹然自若也。乃發(fā)墻藩,驅(qū)群畜,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坳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藂峰,瓏<王靈>蕭條,清風(fēng)自生,翠煙自留,不植而遂。魚樂廣閑,鳥慕靜深,別孕巢穴,沉浮嘯萃,不畜而富。伐木墜江,流于邑門。陶土以埴,亦在署側(cè)。人無勞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巔,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由薛為首。
在昔裨諶謀野而獲,宓子彈琴而理。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則夫觀游者,果為政之具歟?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歟?及其弊也,則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繼是者咸有薛之志,則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愛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書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柳宗元-序飲
買小丘,一日鋤理,二日洗滌,遂置酒溪石上。向之為記所謂牛馬之飲者,離坐其背。實觴而流之,接取以飲。乃置監(jiān)史而令曰:當(dāng)飲者舉籌之十寸者三,逆而投之,能不洄于洑。不止于坘,不沉于底者,過不飲。而洄而止而沉者,飲如籌之?dāng)?shù)。既或投之,則旋眩滑汩。若舞若躍,速者遲者,去者住者,眾皆據(jù)石注視,歡抃以助其勢。突然而逝,乃得無事。于是或一飲,或再飲。客有婁生圖南者,其投之也,一洄一止一沉,獨三飲,眾乃大笑歡甚。余病痞,不能食酒,至是醉焉。遂損益其令,以窮日夜而不知歸。
吾聞昔之飲酒者,有揖讓酬酢百拜以為禮者,有叫號屢舞如沸如羹以為極者,有裸裎袒裼以為達者,有資絲竹金石之樂以為和者,有以促數(shù)糺逖而為密者,今則舉異是焉。故舍百拜而禮,無叫號而極,不袒裼而達,非金石而和,去糺逖而密。簡而同,肆而恭,衎衎而從容,于以合山水之樂,成君子之心,宜也。作《序飲》以貽后之人。
柳宗元-序棋
房生直溫,與予二弟游,皆好學(xué)。予病其確也,思所以休息之者。得木局,隆其中而規(guī)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貴者半,賤者半,貴曰上,賤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敵一,用朱墨以別焉。房于是取二毫,如其第書之。既而抵戲者二人,則視其賤者而賤之,貴者而貴之。其使之擊觸也,必先賤者,不得已而使貴者,則皆慄焉惛焉,亦鮮克以中。其獲也,得朱焉則若有余,得墨焉則若不足。
余諦睨之,以思其始,則皆類也,房子一書之而輕重若是。適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擇者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貴焉而貴,賤焉而賤,其易彼而敬此,遂以遠焉。然則若世之所以貴賤人者,有異房之貴賤茲棋者歟?無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擇其善否者歟?其敬而易者,亦從而動心矣,有敢議其善否者歟?其得于貴者,有不氣揚而志蕩者歟?其得于賤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歟?其所謂貴者,有敢輕而使之者歟?其所謂賤者,有敢避其使之擊觸者歟?彼朱而墨者,相去千萬不啻,有敢以二敵其一者歟?余墨者徒也,觀其始與末,有似棋者,故敘。
《范仲淹-岳陽樓記》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歐陽修-襄州谷城縣夫子廟記
釋奠、釋菜、祭之略者也。古者士之見師,以菜為贄,故始入學(xué)者必釋菜以禮其行師。其學(xué)官四時之祭,乃皆釋奠。釋奠有樂無尸;而釋菜無樂,則其又略也,故其禮亡焉。而今釋奠幸存,然亦無樂,又不遍舉于四時,獨春秋行事而已。《記》曰:“釋奠必有合,有國故則否。”謂凡有國,各自祭其先圣先師,若唐虞之夔、伯夷,周之周公,魯之孔子。其國之無焉者,則必合于鄰國而祭之。然自孔子歿,后之學(xué)者莫不宗焉,故天下皆尊以為先圣,而后世無以易。學(xué)校廢久矣,學(xué)者莫知所師,又取孔子門人之高弟曰顏回者而配焉,以為先師。隋、唐之際,天下州縣皆立學(xué),置學(xué)官、生員,而釋奠之禮遂以著令。其后州縣學(xué)廢,而釋奠之禮,吏以其著令,故得不廢。學(xué)廢矣,無所從祭,則皆廟而祭之。荀卿子曰:“仲尼,圣人之不得勢者也。”然使其得勢,則為堯、舜矣。不幸無時而歿,特以學(xué)者之故,享弟子春秋之禮。而后之人不推所謂釋奠者,徒見官為立祠而州縣莫不祭之,則以為夫子之尊由此為盛。甚者,乃謂生雖不得位,而歿有所享,以為夫子榮,謂有德之報,雖堯、舜莫若。何其謬論者歟!祭之禮,以迎尸、酌鬯為盛。釋奠、薦饌,直奠而已,故曰祭之略者。其事有樂舞、授器之禮,今又廢,則于其略者又不備焉。然古之所謂吉兇、鄉(xiāng)射、賓燕之禮,民得而見焉者,今皆廢失,而州縣幸有社稷、釋奠、風(fēng)雨雷師之祭,民猶得以識先王之禮器焉。其牲酒器幣之?dāng)?shù),升降俯仰之節(jié),吏又多不能習(xí),至其臨事,舉多不中而色不莊,使民無所瞻仰。見者殆焉,因以為古禮不足復(fù)用,可勝嘆哉!
大宋之興,于今八十年,天下無事,方修禮樂,崇儒術(shù),以文太平之功。以謂王爵未足以尊夫子,又加至圣之號以褒崇之,講正其禮,下于州縣。而吏或不能喻上之意,凡有司簿書之所不責(zé)者,謂之不急,非師古好學(xué)者莫肯盡心焉。谷城令狄君栗,為其邑未逾時,修文宣王廟易于縣之左,大其正位,為學(xué)舍于其旁,藏九經(jīng)書,率其邑之子弟興于學(xué)。然后考制度,為俎豆、籩篚、尊爵、簠簋凡若干,以與其邑人行事。谷城縣政久廢,狄君居之,期月稱治,又能載國典,修禮興學(xué),急其有司所不責(zé)者,諰諰然惟恐不及,可謂有志之士矣。
歐陽修-峴山亭記
峴山臨漢上,望之隱然,蓋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荊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yù)元凱是已。方晉與吳以兵爭,常倚荊州以為重,而二子相繼于此,遂以平吳而成晉業(yè),其功烈已蓋于當(dāng)世矣。至于風(fēng)流余韻藹然被于江漢之間者,至今人猶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蓋元凱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為雖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頗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傳言叔子嘗登茲山,慨然語其屬,以謂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滅于無聞,因自顧而悲傷。然獨不知茲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凱銘功于二石,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是將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遠歟?
山故有亭,世傳以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屢廢而復(fù)興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寧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輝以光祿卿來守襄陽。明年,因亭之舊,廣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壯,又大其后軒,使與亭相稱。君知名當(dāng)世,所至有聲,襄人安其政而樂從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軒為光祿堂,又欲紀其事于石,以與叔子、元凱之名并傳于久遠。君皆不能止也,乃來以記屬于余。
余謂君知慕叔子之風(fēng)而襲其遺跡,則其為人與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愛君而安樂之如此,則君之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書也。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與夫草木云煙之杳靄,出沒于空曠有無之間,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高,寫離騷之極目者,宜其覽者自得之。至于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復(fù)道。熙寧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歐陽修記。
歐陽修-豐樂亭記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于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