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開制科,以天下之文詞卓越、才藻瑰麗者,召試擢用,備顧問著作之選,名曰博學宏詞科。敕內外大臣,各薦舉來京。于是臣工百僚,爭以網羅魁奇閎達之士為勝。宰輔科道題薦八十三人,各衙門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撫外薦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于次年己未三月朔考試,中選者五十人。一等:彭孫、倪燦、張烈、汪霖、喬萊、王頊齡、李因篤、秦松齡、周清原、陳維崧、徐嘉炎、陸、馮勖、錢中諧、汪楫、袁佑、朱彝尊、湯斌、汪琬、邱象隨。二等:李來泰、潘耒、沈珩、施閏章、米漢雯、黃與堅、李鎧、徐釩、沈筠、周慶曾、尤侗、范必英、崔如岳、張鴻烈、方象瑛、李澄中、吳元龍、龐塏、毛奇齡、錢金甫、吳任臣、陳鴻績、曹宜溥、毛升芳、曹禾、黎騫、高詠、龍燮、邵吳遠、嚴繩孫。皆授翰林職,入館纂修明史。王方谷、朱鐘仁、申維翰、王嗣槐、鄧漢儀、王昊、孫枝蔚七人,則年老入試未選者,特旨授內閣中書舍人。傅山、杜越,辭病未與試,亦授內閣中書舍人。其未試丁憂者:曹溶、戴王綸、汪懋麟、王谷韋、陸隴其、惠周惕、錢芳標、陳學夔、張貞、柯崇樸、柯維楨、黃虞稷、彭桂、林以畏。其未試病故者:葉舒崇、陳九勝。其未試致仕者:祝宏坊。其患病行催不到者:應謙、稽宗孟、黃宗羲、李容、魏禧、張九征、張新標、顧豹文、王追騏、范高阝鼎、陸舜、顧景星、蔡方炳。其與試未用者:趙進美、畢振姬、王岱、孫、上官鑒、法若真、王紫綬、楊毓蘭、張能鱗、王孫蔚、潘揚言、張瑞征、張含輝、王廷璧、田雯、馮云驤、傅、嵇永福、章貞、程必升、李念慈、俟七乘、毛際可、徐之凱、徐而芳、葉封、王鉞、林堯英、趙延錫、陳宏、劉瑞遠、魏學渠、顧鼎銓、田茂遇、宋實潁、董俞、江、徐懋昭、李開泰、李芳廣、陳玉琪、任辰旦、儲方慶、王祚興、高向臺、趙驪淵、馬駿、白夢鼐、許孫荃、許自俊、張英、程大呂、高層云、李瑞征、王含真、金居敬、陶元淳、李大春、葉灼棠、譚吉璁、施清、陸次云、潘藩大、張霍、趙廷揚、宋維藩、朱培、陸元輔、吳雯、李良年、徐林鴻、陳莢、吳農祥、葉奕苞、閻若璩、郎戴瓚、馮行賢、鄧林梓、王宏撰、楊還吉、羅坤、朱士曾、徐咸清、夏駟、陳僖、宋涵、葉方蔚、成其愿、紀炅、程易、戴茂隆、許先甲、周起莘、黃始、陳恒貞、宋、邵允彝。凡此一百八十六人者,雖趨舍各殊,然皆才高學博,著述裴然可觀,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當征試時,有司迫諸遺民就道,不容假借。惟李容、黃宗羲、應抽謙、嵇宗孟、顧景星、蔡方炳以死拒得免。其他類脅以威勢,強舁至京,如驅牛馬然,使弗克自主。而猶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賢之盛典也,其然豈其然乎?
當戊午正月大科詔下,閣臣爭欲以遺民顧炎武薦。炎武預令諸門人之在京者辭曰:“繩刀俱在,無速我死。”眾乃止。或曰:“先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矣。”炎武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吾豈為之哉?”同時有魏裔介者,罷相家居,恒謂人曰:“吾不羨東閣輔臣,而羨公車征士。”柏鄉縣令聞之,稱于監司,將之,監司曰:“焉有元老而赴詞科者?”遂不敢薦。迷哉!裔介釣名猶不可,而況垂涎乎?人之度量,相越遠矣。
李容被征,自稱廢疾,長臥不起。陜撫怒,檄周至縣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撫臣親至榻前慫恿,容遂絕粒,水漿不人口者六日。而撫臣猶欲強之,容拔刀自刺,陜中官屬大驚,乃免。
黃宗羲聞掌院學士葉方藹將薦己,寓書拒之。葉不從,竟薦于帝前。門人陳錫嘏知之,大驚,詣葉曰:“公如是,是將使吾師為疊山之殺也。”葉愕然,乃又以老病奏聞,事遂得解。
魏禧被征,又疾辭,寧都州尹不聽,強舁至南昌。贛撫疑其詐,以板扉舁之入署。禧絮被蒙頭臥,稱疾篤,乃放歸。
傅山年七十有四,大吏強征之,固辭不可,遂稱疾。大吏令役舁其床以行,至京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大學士馮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山臥床不起,問之不答。魏象樞乃以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特加中書舍人以污之,馮溥詣山強入謝,不可。令賓客百輩誘說之,稱疾篤。仍使役舁以入,數人強掖之跪,山力拒不勝,仆于地。魏象樞進曰:“止,止,是即謝矣。”遂放歸。山嘆曰:“自秦政以來,未有辱士如是之甚者也。”
孫枝蔚被征,以老辭,亦不許。授官日,吏部集驗于庭,枝蔚獨臥不往。已而役至,強擁之去。主爵者見其須眉皓白,勞之曰:“君老矣,幸自愛。”枝蔚瞠目曰:“公何言也?我前以老求免試,諸公必以為壯。今我不欲以得官,諸公又以為老,何耶?”主爵者語塞,卒以金鷺補強加之,然后放歸。
李因篤被征,以母老辭,閣臣聞其名,必欲致之。大吏承風旨,加意迫促,因篤將以死拒。其母勸之曰:“兒死固佳,七十老人,將何依乎?”不得已,始泣涕就道,應試人翰苑,與朱彝尊、潘耒、嚴繩孫稱四布衣。授官后即上疏乞養,情詞懇惻,詔許放歸。疏中有曰:“內閣學士臣項景襄、李天馥等,旁采虛聲,先后以臣因篤姓名聯鏖薦牘,獲奉諭旨,吏部遵行,陜西督撫促臣應詔赴京。臣自念,臣母年逾七十,屬歲多病,又緣避寇墜馬,左股撞傷,晝夜呻吟,久成廢疾,困頓床褥,轉側須人。臣年四十有九,兒女并無,母子煢煢,相依為命,躬親扶持,跬步難離。隨經具呈哀辭,次第移咨吏部,吏部謂稱親援病,恐有推諉,一概駁回。而臺司郡邑絡繹遣臣長行,急若風火。臣趨朝之限,雖迫于戴星,而問寢之私,倍懸于愛日。然呼天不應,號泣就途,心緒荒迷,如墜云霧,低頭轉瞬,輒見臣母,寢食俱廢,肝膽進裂”云云。足證當時官吏促迫之苦也。
召試之日,侍衛諸近臣環列左右,眾方濡墨屬稿,作囁嚅瑟縮狀。惟喬萊則展卷疾書,數千言立成,起顧日晷猶未昃也。同試汪琬等,旁睨其所為,不覺嘆服。
三月二十日折卷,帝謂閣臣曰:“朱彝尊卷有‘杏花紅似火,菖葉小如釵’之句,菖葉安得似釵?”眾對曰:“此句不佳。”帝曰:“斯人固老名士,姑略之。”又問:“汪琬賦中有‘或問于予曰,及唯唯否否’之語,豈以‘或’指朕,‘予’自指也?”李天馥對曰:“賦體本有子虛亡是之稱,大抵皆寓言,似不必有實指也?”帝曰:“毛奇齡賦中有女媧補天事,信否。”馮溥對曰:“在列子諸書有之,似乎可信。”帝曰:“朕憶楚辭亦有之,但恐《齊東野語》不宜入正賦。”溥曰:“賦本浮會,與銘頌稍異,似可假借作鋪張者。”帝曰:“如此則其文甚佳,今在何等?”眾對曰:“已置二等之末矣。”帝命稍移在二等之中。
填榜將畢,帝忽于二等卷斥出一卷,命閣臣擇一有名者補之。于是馮溥以吳農祥、徐林鴻、王嗣槐對,杜立德以白夢鼐、施清高、尚臺葉對,方藹則以其弟奕苞對,且曰:“渠,臣弟也,若不舉,當恨臣刺骨。”帝不懌,遂悉罷不用,自取嚴繩孫卷補之。繩孫召試日,以目疾,僅成《省耕詩》八韻,閣中閱卷已不錄,帝素重其名,得置榜尾。
彭孫、朱彝尊、毛奇齡、汪琬等,皆以績學雄文,負海內重望,虎視蛟騰,傲睨一世。每逢校藝論文之會,同館以科目進者,率面內慚,噤不能發一語。遂懷忌嫉,詆之為野翰林。故五十人者,時有野翰林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