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瑤瑟被眾差役所趕，來到一條大河，河水揚揚，一望無際。后面馬蹄撲撲，喊聲大起道：“革命黨快快下馬受縛！”瑤瑟嘆道：“前無進路，所有追兵，今番死也！”正在沉吟之際，忽見夕陽斜岸，咿唔一聲，蘆葦之中，搖出一只船來。船上一個婦人，赤著雙足，抹一臉白粉。身穿一件紅綢緊身，衣頭上亂插野花。手中搖櫓，口里唱道《二郎歌》來道：“大郎不愛錢，一生窮困死；二郎不愛命，疆場革裹尸。咱老娘憎命又憎錢，生性正愛打不平。赤洗世界賤男子，掃盡奴才根！根！獻忠爺爺報天恩?！爆幧舐暯械溃骸澳俏荒镒影汛瑪R岸來，渡我過去！”那婦人聞言，對著岸上把瑤瑟一相，微微笑道：“你是逃難之人，咱老娘有好艙，有好舨，坐得人，渡得馬，要與咱老娘多少銀錢？”瑤瑟叫道：“好娘子，銀錢多少不論，快快渡我過去?！蹦菋D人微微點頭，瑤瑟牽著馬跳上船去。剛才開得兩丈，一陣響聲，差役已到，一聲喝道：“快快把船與老爺攏岸來！”那婦人答道：“快快把岸與咱老娘攏船來?！爆幧獞饝鹁ぞぐ蟮溃骸澳镒涌蓱z我是逃難之人，切莫攏岸。少時重重謝你?！蹦菋D人微微點頭。差役又喝道：“兀的艄婆，敢莫載著革命黨，還不快攏岸來！”那婦人微微笑道：“革命膽，革命腸，咱老娘都載了，止是不攏岸?！卑渡喜钜鄞笈溃骸柏５南寡埕蛊牛蠣敺盍丝h大人的公干，你不攏岸，老爺便要你死！老爺明日便封了你的鳥船?！蹦菋D人又微微笑道：“咱老娘生長蘆花邊，閻羅的嬌媳，上帝的愛女，長子大彼得，次子拿破侖，霸王是我釜中肉，黃巢是我刀下鬼。船便不攏岸，看你咬了咱老娘幾根大莖毛！”忽又一個差役大聲叫道：“呵呀！原來是搗命母夜叉三娘子。三娘子，失敬，失敬！你且攏岸，我們止拿革命黨，得了賞金，盡數與你。三娘子，認得在下張虎么？”那婦又冷笑道：“咱老娘一雙豬子，難道是人是鬼都不認得？好孫子，莫妄想罷！閻王面前那有放回的鬼，這是咱老娘七祖八代，想不到，撞不著的。”說罷，盡力搖櫓，那船彈也似流到河中來?，幧@定，揮汗說道：“難得這娘子救命之恩，差些兒便撞著?！笨茨前渡喜钜?，也有沿河找船的，也有立馬四望的，少時都不見了。”止聽得那位婦人口里又唱著歌道：“擒賊須擒王，殺人須殺男，入刀須沒柄，抽刀須見腸。”瑤瑟想道：這位娘子唱得這樣雄武歌，果然是位俠女。不爭如此，怎能救得我臨頭患難？
我瑤瑟真是天幸。設想未了，忽聽得那婦人又唱的：“咱的兒，咱的孫，大鬼小鬼動鬼兵，趕得野豬進圈來，大鬼啾啾，小鬼驚驚，咱老娘起了殺人心。殺！殺！殺！”瑤瑟聽了大驚，不知高低，叫聲：“不好！我瑤瑟方脫狼口，又落……？止聽得那婦人將櫓一擲，走進艙來，取出一把板刀，金光四射，叮一聲，擺在瑤瑟面前道：“好野豬，今夜也落在咱老娘手！還是要科甲，還是要捐班？”嚇得瑤瑟魂不附體，說話不得，渾身發戰，冷汗淋漓。移時止得賠笑說道：“娘子休見笑。什么捐班？什么科甲？”那婦人平空一聲雷吼道：“誰與你笑來！咱老娘是個無情狗面皮，有名搗命鬼。要捐班時，好好將金銀拿來，咱老娘潑風也似一板刀，與你送終。若要科甲時，咱老娘與你一品狀元，三鼎魁甲，砍你一十八片板刀，與你一個十八學士?！爆幧沟梅谂搩?，哀哀乞命道：“娘子，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姊妹同胞，兄弟同祖，可憐我逃難之人，饒恕則個?！蹦菋D人越發怒道：“胡說！咱老娘半個都不饒！不說姊妹倒還罷了，說起來，咱老娘的姊妹，被你們壓了兩千余年，拉著夫綱牌調倒還威風。咱老娘今夜正要與姊妹報仇雪恨！”瑤瑟又哀告道：“娘子你錯看了，我外雖男裝，內實女身，可憐見姊妹分上，饒恕則個?！蹦菋D人怒憤憤走進前來，取著板刀在手喝道：“你再辯來，咱老娘砍你做三百六十四根肉絲，有塊的也不算?！?
瑤瑟沒法，仰天嘆息道：“唉！我瑤瑟刺后不成，出京以來，東奔西走，不曾替國家做半點事業，今夜橫死在此。噯！秦夫人，止算是你無眼，我無命了！”那婦人聞言，按著板刀細聲問道：“你方才說甚？你莫不是刺胡太后的瑤瑟么？”瑤瑟道：“要殺便殺，何必再問！刺胡太后的，區區便是。”那婦人慌忙丟了刀，跪在船上，拜了又拜道：“咱的親媽，何不早說，險些做出不義的事情?！爆幧娺@情景，正如白骨逢甘露，枯魚遇江水，驚定轉喜，慌忙扶著：“娘子貴姓大名？為何如此大禮？”那婦人道：“咱姓魏，名水母，排行第三，渾號搗命母夜叉三娘子；大姊名山精，渾號花面閻羅；二姊名社狐，渾號豬愁姑子。咱們三個姊妹，立定主意，做些天理人情，專門搜殺野豬，不許世界有半個男子。所以三人分頭行事，大姊專在山野，截殺路男；次姊專在城市，盜殺居男；止有咱最不肖，止在古渡野泊，誘殺舟男。今兒見娘子男衣男服，疑道是個野豬，所以做下這迷天大罪來。娘子今既到此，且到舍下一敘，咱還有義姊妹數人，也要見娘子一面?！爆幧笙?，欣然應允。
幸得是夜月明如晝，照得滿江上下通白。水母女士緊衣袖，把那船一櫓一櫓搖進對岸一個小汊，彎彎曲曲來到一個所在。系了船，二人牽著馬，上得岸來，沿著小溪行去。月光下照得夾岸櫻桃萬本，果實累累，大可如碗。移時到一洞口，渡石橋，止見里面朱樓高聳，紅墻縈回。二人將馬吊在楊柳枝上，循廊而進。遠遠地聞洋琴聲、風琴聲、意大利橫笛聲。忽聞一人拍手笑道：“二姐歸矣！”正是：入洞未經父老問，隔花先見女仙容。欲知這人是誰，且俟下回分解。
寫得水母女士如牛首馬面，令人生畏。噫！其事乃驚天動地之事也，其言乃驚天動地之言也，其人乃驚天動地之人也，其文乃驚天動地之文也。迄今讀之，猶不寒而栗。何況當日，何況身處。吾不知作者有幾副面孔，幾副心腸，幾副筆墨，若干感慨，而得此文，而得此驚天動地攪山翻海之文。
水母女士欲赤洗世界男子，方得奴根盡除，亦不是錯怪。至以之為天理人情，則不殺男子，即不得為天理為人情矣！此非項羽、非黃巢、非張獻忠、非李自成，是古今特出人材自成一家者。
差役又有差役之神情。差役之聲口，差役之舉動，正所謂大刺刺的是也。我國民間受禍不淺，惜水母女士不以一刀賞之。
水母女士以野豬比男子，正是奇特聲口。雖然女子謂男子為野豬，則男子亦可謂女子為野雉矣！今人有文曰：王八官場，野雉政府云云。愚似嫌其太繁，不如統稱之曰禽獸國之為簡便。水母女士所唱之歌，皆極一時之妙。如云大郎不愛錢，二郎不愛命，而皆不得其善，則愛錢愛命者更可知矣！故二者皆不在愛不愛之數。二者皆不在愛不愛之數，則余者更無所用其愛，而后可以直行其志。困不悔，死亦不惜，驚天動地之事業必要如此，方做得出。語云：凡人拚得命，皇帝爺爺打下馬。信然！
昔人做得一句好詩，便一世吃著他，穿著他，聲名得著他，到處歡迎靠著他，至召對時，君主必面詢道，某句詩是卿做的否？吾知而今而后能做一事業者，亦必有此榮幸。如瑤瑟刺后一事，尚未成就，而到處望風皆靡，一切患難由此解脫。甚矣！人之不可不做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