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柳春蔭始終存氣骨商尚書慷慨認螟蛉(2)
- 人中畫
- 風月主人
- 4995字
- 2015-12-17 15:13:13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商春茂道:“你三兄弟倒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春茂將此話與春蔭說知,春蔭道:“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師否?”商春茂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論的?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字,借幾篇與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輩風氣,我自然從他。”春茂道:“這個不難,他做的文字都在我處,我拿幾篇與你看,你便知道了。”因取幾篇來,遞與春蔭。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造化他了;若要中進士,須要拜我為師,怎到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這狂妄之語!他文字縱然不好,已發(fā)紳科,你不過一個童生,如何叫他拜你為師?”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涂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此處不該如此做。”將篇篇橫一又,直一豎,都涂得花花綠綠,遞與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歡他,今又見他將先生文章批壞,又見說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先生看,又將他言語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這廝敢如此無禮,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該計較他才是。”
自此之后,商春蔭見眾人才學平平,也不來同做文章,只在書房中苦讀。春茂暗想:“他資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讀,明日必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到讓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困之人,自然要著迷。”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幾個清客,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奈他少年老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氣未定,那有不好色的,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叫一個絕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見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見是一個美女,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人形,卻是一段槁木,絕不知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tài),笑說道:“妾貌雖不敢比西子王嬙,然亦有可觀,郎君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萬望郎君見納為幸!”商春蔭道:“小娘子貌雖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女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毫不茍且,見女子只管苦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了。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來。明日父親見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商春茂歡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蔭拿會票去取這一千銀子。春蔭奉母親之命,接了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過了三五日,不見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沒些影響,春芳便來見母親,問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春蔭去取這宗銀子?”夫人道:“是你大哥說你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春芳道:“一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夫人道:“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義他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春芳笑道:“母親不要發(fā)怒,且看他來了,發(fā)怒未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出來,與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瘟疫盛行,莊中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一場病!”春茂道:“說得有理。”到次日,果然來見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去催討,又館中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到是三弟春蔭做事老成,母親可叫他替孩兒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聞言,遂叫春蔭去催討。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諾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風,便坐名叫一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蔭毫不知覺,竟坐一只船,搖到南莊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并無一人,春蔭只得進去。到了莊內堂上,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春蔭驚訝道:“莊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來叫喚。叫了半晌,方見一個人慢慢走出來。蠢家人問道:“你們躲在內面做甚么?府內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扒得起來。”春蔭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可自去點起燈來。蠢家人尋到灶前去點火,只見各房許多男女,俱漸漸扒起來。蠢家人正沒處尋火,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方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商春蔭因問管莊人道:“你們怎樣害病?”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連人事都不知道。”
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能扒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那些鬼說道:‘不好了,有大貴人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以得扒起來,這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說罷,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春蔭問他如何能起來,眾男婦都是一般說話,春蔭暗暗歡喜。莊內眾人一時病好,忙收拾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內傳知此事,都來請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凡春蔭所到之處,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恰似一個行時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提。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書房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三相公,忙問于人,方知到南莊去催租。他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里知道?這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去請他回去!”老家人隨即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得三相公驅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戲酬謝他!”老家人聞知,方才放心。到了莊上,見春蔭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后來定是大貴人,滿心歡喜。因說夫人請他回去之意。商春蔭聞之,租糧是因病未曾完納,就要回去,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fā)家人回復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得回來。春茂與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過了年余,忽紹興有一個鄉(xiāng)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他,一時難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西席是曹先生,與己又是鄉(xiāng)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比意,約了日期,只說來拜他,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暗傳與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來拜,曹先生接入。獻茶畢,遂攜手到各處書房去游玩。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行藏。孟學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墻小軒中,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倚著一株松樹觀看。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時,那少年只是看書,并不抬頭一觀。孟學士看在眼里,因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是誰?”曹先生道:“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與語!”孟學士道:“此子吾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狂士?”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觀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當面一決。”曹先生道:“既要見他,不須自去,我著人去喚他來。”因吩咐一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在此,請他來拜見。”家人領命,轉到軒子樹下,對春蔭道:“孟老爺在樓上,曹相公叫請去會一會。”春蔭低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應。家人只得又說一遍,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回了罷!”家人道:“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春蔭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春蔭一發(fā)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我看書要緊,誰奈頓去見他!”言訖,就走進軒子去了。家人沒法,入得來回復道:“三相公不肯來。”曹先生笑道:“我原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笑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同我去一會。”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樓,轉到軒子來。
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動,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見禮!”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豐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笑對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舍瑟而對一段,是一個謙謙君子,為何反稱他做狂士?”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道:“見夫子不得不謙,遇子路與童冠輩,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孟學士稱贊道:“名言,名言!”又談論半晌,孟學士起身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孟學士道:“第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曹先生應諾,孟學士遂別回去。正是: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駒。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咐,只得走到軒子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到了!”春蔭道:“有甚么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春蔭道:“學士亦人耳,何足輕重!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既說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強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春蔭道:“這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出來,寫一封書回復孟學士,書內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真眼之人,看了此書,不以為實。”必是曹先生與彼氣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點綴這話回我。”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fā)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字與曹先生說:“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春蔭同來。春蔭見推辭不得,只得隨曹先生來到孟家。孟學士接入,十分歡喜。相見過,敘了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春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各處閑步,因攜手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百分愛慕。學生有一小女,雖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鐘愛,意欲結衤離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說商兄不愿,學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決。”春蔭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諒之!”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消商兄慮得。但商兄愿與不愿,不妨一言。”春蔭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難?但小侄苦衷,實有難于言者。古云:‘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獻于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小侄之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遂取文房四寶與他,春蔭就題一律,雙手獻與孟學士。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