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春蔭始終存氣骨商尚書慷慨認螟蛉(1)
- 人中畫
- 風月主人
- 4373字
- 2015-12-17 15:13:13
詞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煉,英雄往往遭貧賤。凌云豪氣不能伸,潑天大志無由見。拭淚花憎,舒眉柳厭,逢人難得春風面。哀哀城上,白頭鳥飛,飛巷口鳥衣燕。
——右調《踏莎行》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藉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撫按火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有人報知此信,他嚇得魂膽俱無,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逃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無安身之處,忽撞見一個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大相公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受逃得性命方好。”遂領春蔭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遂收拾些盤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仆二人見無人知覺,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兌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我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須擇一個好地方,發憤讀書,指望異日成名,與父母報仇,方不負男兒志氣。”劉恩道:“大相公青年穎悟,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擇一讀書之處,未為不是。”柳春蔭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甲天下,若得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劉恩道:“任他遠,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讀書,甚是快活,只可恨資斧不斷,漸漸有衣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一夜,月明如水,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誦。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涯,無個至親好友,又不禁咨嗟發嘆。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繼,又不禁放聲大哭。哭而又讀,讀而又想,想讀無休。早驚動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望的人,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流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門前,聽見里面書聲朗朗,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了又讀,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如此讀,其人絕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家人領命,忙將門敲響。劉恩聽見,連忙來開,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道:“你們有甚事?”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春蔭說知,春蔭暗想:“此時步月,必是高人,便見一見也無妨。”因走出來,看見一個長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見春蔭青年俊秀,因舉手道:“兄年正青,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躬身道:“晚黍臥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口占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商尚書道:“讀書是青年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掉下淚道:“老先生在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難者,其惟天地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話,因攜他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就隨商尚書到船上來。見許多家人并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敝衣頹冠,與商尚書酬敘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尚書看在眼里,又見他眉清目秀,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因吩咐取酒與他對飲,柳春蔭也不推辭,舉杯飲了數杯。商尚書道:“我學生姓商,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不堪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并姓名、家世為我言之?”柳春蔭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可假名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嘆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無恙否?故園松菊猶存否?”
柳春蔭見問,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蒼天!兩先人若不遭變,故鄉若得可歸,則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無父無母,累累如喪家之狗!有冤有仇,煢煢為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萬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凄氣咽。商尚書看了,再三勸解道:“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正遠,就有冤仇,當圖后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又無家可歸,今只身于此,將欲何為?”柳春蔭低頭無語,固見案頭筆硯,遂展開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不敢通名姓,但愿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奇!”春蔭道:“晚生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晚生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聞言,沉吟半晌道:“我學生到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書道:“你既無父母,我學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矣!此雖非真,然亦舍經行權之道,不識只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稟明。”商尚書道:“何言?”柳春蔭道:“倘不肖異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復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異日歸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如此,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書遂立在上面,受春蔭拜了八拜。拜畢,商尚書問道:“你今年幾何?”柳春蔭道:“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何如?”柳春蔭聽了,厭名與舊名相同,便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可將寓中書籍移到這船中來。”春蔭道:“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商春蔭道:“今孩兒還是隨大人進京,還是寄居于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讀書。過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商春蔭道:“大人識見深遠,可謂善于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為世所棄,倘回家兩兄兩弟視孩兒孤寒,不肯相容,奈何?”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寫信囑咐,他自能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輕薄于你。況他四人,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春蔭應諾,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劉恩歡喜,忙將行李、書籍收拾到船上來。
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的文章看,見他才情敏捷,不勝歡喜。在湖上與他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蔭之事。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這兩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但他才學甚高,后來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用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你就稟知夫人或與先生,要他拘管。”老家人領命,同春蔭拜辭尚書,回紹興家里去。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題。
且說春蔭同老家人來到商府,老家人將尚書二信送與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請春蔭進內廳相見。春蔭先拜了母親,又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夫人吩咐家人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衣服叫他更換。春蔭只撿了幾件素淡布衣,華麗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氣清骨秀,又見尚書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中吩咐不許期負他,因心下暗想道:“他是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論起情理,他該奉承我們,怎么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反讓他來欺負我們!我們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懷妒忌之心,不題。
且說春蔭自到商家之后,以為棲身得地,又見有人服侍,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為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他年紀尚幼,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待我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就好叫他拜我為師了。”到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商春茂道:“謹奉老師嚴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的書館甚大,商尚書請了三個飽學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姓,愿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教他四個兒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今日是大會之期,凡在館中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來同做。”春茂忙叫書童去傳,就有數十人愿來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春茂又叫書童去說,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姓名各拈毫構思。曹先生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題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心下暗驚道:“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殷勤相托!我必須收他做個門生方妙。”又候了多時,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強批些勉勵之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指點,你須細細講究,異日自成大器。切不可任自家才性,而不虛心求益。”商春蔭道:“是。”遂走下來。曹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