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相之作獨座日,曾子宣拜相,疑相之不附己,密遣其客倪直侯探其意。直侯見豐曰:“曾公真拜相如何?”相之曰:“也且看其設(shè)施始得。”子宣聞其言,怒甚。翌日,罷為工部尚書。故相之謝表云:內(nèi)侍已成于怨府,何不思危佞人;未剡于封章,俄聞報罷。蓋相之屢言郝隨,不聽,而欲論子宣,又不果也。
劉德初為儀真教授,日與官奴密游,監(jiān)司欲發(fā)其事。晁美叔秘監(jiān)時為大漕,其子之道從容言:“劉與某氣類不相合,然其人必貴。”美叔因營救之,德初甚感焉。建中靖國間,德初知時事將變,謂吳材圣曰:“吾儕取富貴,正在此時。晁之道有文章、善詞令,可引為臺諫以相助。”之道聞二公言,答曰:“此固所愿,但某自視骨相不是功名會中人。若不見聽,恐必敗二公事。”二公知其意不可強,遂止。
邢恕字和叔,呂申公、司馬溫公皆薦其才可用。子居實字夫,年未二十,文學(xué)早就,議論如老成人。黃魯直諸公皆與之為忘年友,所謂元城小邢是也。元更張新改之初,不本于人情者,和叔見申公密啟曰:“今日更張雖出于簾幃,然子改父法,上春秋鼎盛,相公不自為他日地乎?”申公不答。未幾,復(fù)以此撼搖溫公。溫公曰:“他日之事,吾豈不知。顧為趙氏慮,當(dāng)如此耳。”和叔忿然曰:“趙氏安矣,司馬氏豈不危乎。”溫公曰:“光之心,本為趙氏,如其言不行,趙氏自未可知,司馬氏何足道哉。”和叔恚恨二公不聽納其說,紹圣中,言二公有廢立之意,而己獨逆之,陰沮其事。蔡元度乘虛助之,蹤跡詭秘,士大夫莫不知之。章子厚入其言,醞釀已成,密令覘者于高氏南北二第,譏察其出入,哲宗將御后殿施行之。欽成知之而不能遏,以聞欽圣,欽圣曰:“事急矣。”乃同邀車駕,問曰:“常時不曾御后殿,今必有大事也。”哲宗亦不隱,欽圣曰:“大臣既有異謀,必上累娘娘,且官家即位后,飲食、起居盡在娘娘閣,未嘗頃刻相離也。使娘娘果懷此心,當(dāng)時何所不可,乃與外庭謀乎?”哲宗始大悟,懷中探一小冊子,以授欽圣,遂降指揮,不御后殿,其事遂寢。然申、溫二公,猶追貶也。夫是時已蚤世矣。魯直詩曰:魯中狂士邢尚書,自言扶日上天衢。夫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邱墟。正謂此也。建中靖國間,欽圣降出小冊子,和叔放歸田里。曾子開作詞頭,其略云:使光、公著被兇悖之名、蒙竄斥之罪,欺天誤國,職汝之由。矧汝于彼二人,實門下士。借重引譽,恩意非輕。一旦翻然,反為仇敵,擠之下石,孰謂虛言。子厚于謫所聞之惶懼,于謝表中自敘云:極力以遏絕徐王覬覦之謗,一意以推尊宣仁保佑之功,豈惟密盡于空言,固亦顯存于實狀。反覆詭詐掠虛美者,他人贛直拙疏斂眾怨于一己,所謂欲蓋而彌彰也。
元初,蔡京首變神宗役法。蘇子由任諫官,得其奏議,因論列其事。至崇寧末,京罷相,黨人并放還。尋有旨,黨人不得居四輔。京再作相,子由獨免外徙。政和間,子由訃聞,贈宣奉大夫,仍與三子恩澤。王輔道為予言,京以子由長厚,必不肯發(fā)其變役法事,而疑其諸郎,故恤典獨厚也。
蔡京進退倚中貴人為重。恨無以結(jié)其心,每對同列言三省慪密院貴史文資中為中大夫者,宴則坐朵殿,出則偃大藩,而至尊左右材力勤勞者甚眾,乃以祖宗以來正法繩之,吾曹心得安乎。于是幸門一開,建節(jié)者二十余輩,至領(lǐng)樞府、封王、為三少,時時陶鑄宰相者不無人焉。
吳伯舉守姑蘇,蔡京自杭被召,一見大喜之。京入相,首薦其才,三遷為中書舍人。時新除四郎官,皆知縣資序。伯舉援舊例,言不應(yīng)格。京怒,落其職,知揚州。未幾,京客有稱伯舉之才者,且言此人相公素所喜,不當(dāng)久棄外。京曰:“既作官,又要作好人,兩者豈可得兼也。”
蔡京豐吏祿以示恩,雖閑局亦例增俸入。張?zhí)煊X作相,悉行裁減,鄒浩志完以宮祠里居,月所得亦去其半,嘗謂晁檢討曰:“天覺此事,吾儕無異詞,但當(dāng)貧窶之際,不能不悵然,乃知天下人喻義者少也。”
自崇寧以來,給舍多不論駁。靖康新政,人人爭言事,唐恪在鳳池,謂朝請大夫王仰曰:“近來給舍封駁太多,而晁舍人特甚,朝廷幾差除不行也,君可語之。”以道聞其言,笑而不答。仰字子高,王子發(fā)之子也,室唐氏子,乃晁出也,故中書君使之達此意。
熙河用兵,歲費四百余萬緡。自熙寧七年以后,財用出人稍可會計者,歲常費三百六十萬緡。元二年七月,內(nèi)令穆衍相度措置熙河、蘭會路經(jīng)制財用司事,所取到元豐八年最近年分五州軍實費計三百六十八萬三千四百八十二貫,今隨事相度,裁減除豁共約計一百八十九萬七千二百余貫,延開拓不在其數(shù)。北邊自增歲賜以來,綿絮金幣不過七十萬,是一歲開邊五倍之。而戎羌跳梁,出沒不時,赤子蹈鋒鏑之禍者,可勝痛哉!東坡云:橫費之財,猶可以力補,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復(fù)生。真保國者藥石之論也!用兵與結(jié)好,其利害相懸絕如此。曹南院帥秦日,不肯向西行一步,其智識真雄杰人哉!
政和以后,黃冠寢盛,眷待隆渥,出入禁掖,無敢誰何,號金門羽客。恩數(shù)視兩府者,凡數(shù)人。而張侍晨虛白在其流輩中獨不同,上每以“張胡”呼之而不名焉。性喜多學(xué),而于術(shù)數(shù)靡不通悟,尤善以太一言休咎。然多發(fā)于酒,曰:“某事后當(dāng)然。”已而果然。嘗醉枕上,膝而臥。每酒后盡言,無所諱,上亦優(yōu)容之,曰:“張胡,汝醉也。”宣和間,大金始得天祚,遣使來告。上喜,宴其使。既罷,召虛白入語其事,虛白曰:“天祚在海上筑宮以待陛下久矣。”左右皆驚,上亦不怒,徐曰:“張胡,汝又醉也。”至靖康中,都城失守,上出青城,見虛白,撫其背曰:“汝平日所言皆應(yīng),于今日吾恨不聽汝言也。”虛白流涕曰:“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愿陛下愛護圣躬,既往不足咎也。”
蔣穎叔守汝日,用香山僧懷晝之請,取唐律師弟子義常所書《天神》言大悲之事,潤色為傳,載過去國莊王不知是何國王,有三女,最幼者名妙善,施手眼救父疾。其論甚偉,然與《楞嚴》及《大悲觀音》等經(jīng)頗相函矢。《華嚴》云:善度城居士な瑟睇羅頌大悲為勇猛丈夫,而天神言妙善化身千手眼以示父母,旋即如故。而今香山乃是大悲成道之地,則是生王宮,以女子身顯化。考古德翻經(jīng)所傳者,絕不相合。浮屠氏喜夸大自神,蓋不足怪,而穎叔為粉飾之,欲以傳信后世,豈未之思耶?
宋子京修《唐書》,嘗一日逢大雪,添幕,燃椽燭一,秉燭二,左右熾炭兩巨爐,諸姬環(huán)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紙草某人傳,未成,顧諸姬曰:“汝輩俱曾在人家,曾見主人如此否?可謂清矣。”皆曰:“實無有也。”其間一人來自宗子家,子京曰:“汝太尉遇此天氣,亦復(fù)何如?”對曰:“只是擁爐,命歌舞,間以雜劇,引滿大醉而已,如何比得內(nèi)翰?”子京點頭曰:“也自不惡。”乃閣筆掩卷,起,索酒飲之,幾達晨。明日,對賓客自言其事。后每燕集,屢舉以為笑(此與陶谷黨姬事相類,《兩山墨談》已并載之矣)。
王平甫該恰,善議論,與其兄介甫論新政,多援據(jù),介甫不能聽。侄病亟,介甫命道士作醮,大陳楮錢。平甫答曰:“兄在相位,要須令天下后世人取法。雖疾,某之禱久矣,為此奚益。且兄嘗以君法繩吏奸,今乃以楮錢徼福,安知三清門下獨不行君法耶?”介甫大怒。
王觀恃才放誕,陸子履慎默,于事無所可否。觀嘗以方直少之,然二人極相善也。觀寢疾,子屢往候之,觀惡寒,以方帽包裹,坐復(fù)帳中。子履笑曰:“體中少不佳,何至是,所謂王三惜命也。”觀應(yīng)聲復(fù)曰:“王三惜命,何如六四括囊。”當(dāng)時聞?wù)吣淮笮Α?
沈括字存中,為內(nèi)翰。劉貢父與從官數(shù)人同訪之,下馬,典謁者報云:“內(nèi)翰方就浴,可少待。”貢父語同行曰:“存中死矣,待之何益。”眾驚而問其故,貢父曰:“《孟子》不云乎,死矣盆成括。”眾悟其為戲,乃大笑而去。
楊畏字子安,元豐、元、紹圣更張,獨能以巧免,世號楊千變。薛昂肇明在政府,《和駕幸蔡京第詩》有“拜賜須臾應(yīng)萬回”,大學(xué)呼為薛萬回。昂守洛師日,子安居洛下。一日府宴,別無客,惟子安一人而已。或問一幕官曰:“今日府會,他客不與耶?”幕官曰:“客甚易得,但恐難得如此好屬對耳。”
東坡嘗與劉貢父言:“軾與舍弟習(xí)制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復(fù)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何物?答曰:“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貢父大笑。久之,以簡招坡過其家吃飯。坡不省,憶嘗對貢父三白之說也。謂人云:“貢父讀書多,必有出處。”比至赴食,見案上所設(shè),唯鹽、蘿卜、飯而已。乃始悟貢父以三白相戲,笑投匕箸,食之幾盡。將上馬,云:“明日可見過,當(dāng)具毳飯奉待。”貢父雖恐其為戲,但不知毳飯所設(shè)何物。如期而往,談?wù)撨^食時,貢父饑甚,索食。東坡云:“少待。”如此者再三,東坡答如初。貢父曰:“饑不可忍矣。”東坡徐曰:“鹽也,毛蘿菔也,毛飯也,毛非毳而何?”貢父捧腹曰:“固知君必報東門之役,然慮不及此也。”東坡乃命進食,抵暮而去。世俗呼無為模,又語訛?zāi)槊瑖L同音,故東坡以此報之,宜乎貢父思慮不到也。
蔡新州起相獄,吳沖卿在揆路,見安石更張不合人情,凡安石所擯棄老成,欲漸召用。新州知不為己利,故因相州吏詞連宰相,凡沖卿親戚官屬皆鞫考鉤,致其語,裕陵獨明其無他,而中丞鄧潤甫、御史上官均具論臺獄不直,皆罷去。新州代潤甫為中丞,沖卿久之求退,而新州終以擊搏輔政,自此觀望成風(fēng),為裕陵之累,有不可勝言者矣。
政和間,常子然、謝在伯、江子我同訪晁伯宇及其叔用于昭德之第。因觀梁蕭子顯《古今同姓名錄》,見有王敦四、王莽二、董卓三。子我曰:“本朝有兩囗囗囗一在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太宗時見于登科記,官不甚顯。”叔用曰:“以此諸人,聚于一時,則奈何。”伯宇曰:“無害,吾此有九張良,足以制之。”座上無不大笑。子房至有九人,同其姓名而世莫知,可見今人讀書比古人少也。
韓持正侍郎字存中,雖為張賓老所知,在從班十八年無所附麗,故蔡京不喜。大觀末以后,多偃藩于外,能知本朝典故,談祖宗時事歷歷如在目前。宣和間,守鄭。京西路旱、蝗,蝗獨不入鄭境,客或譽之,存中云:“亦偶然耳。”善論時事,后必如何,至今無一言不中。自鄭歸老于曹,建炎初卒于家。平生好事極多,予愿志其墓,不知其子今在何許也。
蔡京所建明事,凡心所欲必為而畏人不從者,多托元豐末命,或言裕陵有意而未行,以此脅持上下,人無敢議者。張?zhí)煊X為相,欲稍蠲罷以便人,乃置政典局,以范鏜等為參詳官,討論其事。聞陳瑩中著《尊堯集》,專為先政也。天覺奏乞取其書,復(fù)召惠卿。惠卿既至而卒,鄭居中輩恐天覺得志不為己利,知劉嗣明與辟雍司業(yè)魏憲相友善,令嗣明與之俱來相見,許以立螭。憲,鏜子婿也。憲歸見鏜,論天覺孤危,大人盍謀所以自安者。鏜入其言,憲草札子,其大略言:成湯得伊尹,桓公得管仲,自古未見有君而無臣獨能成一代勛業(yè)者。今陳作《尊堯集》,皆力詆王安石,果如所論,豈不上累先朝知人之明乎?鏜請對,如憲言。有旨,令催促疾速繕寫,赴局投納。俟其書至,立焚之。天覺由是求去甚力。天覺既去,而蔡京父子皆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