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月明風靜野云間,把酒高歌樂自然。
世事如同棋一局,但存正道對蒼天。
天道不正,則風雨愆期,人生災勵;君道不正,則政治不修,民多奸詭;人道不正,則帷薄不修,家多邪罔。堯時廿年大水,周朝六月隕霜,漢代白虹貫日,玄宗遍野飛蝗,這是天道不正的所在。還有君道不正的,如當初秦始皇滅了六國,天下一統,若肯憂勤惕勵,修德行仁,傳代子孫萬世,也未可知。忽然聽信方士之言,赴海外去求神仙。其時就有一個黃冠道士,見始皇東巡,伏謁道左,夸炫仙術,變幻神奇,歷歷如見。始皇聽他言語,半信半疑道:“朕因東巡,未遑接教,待回朝之日,差人召你與朕細談。”道士告退,即駕一朵白云飄然而去。始皇見他如此奇異,懊悔當面錯過神仙,空勞海外跋涉,匆匆封了泰山,立時回朝。早已這道士俯伏朝門之外,內官啟奏始皇,即宣入宮,對坐談玄,十分起敬。始皇問他行蹤,便答:“貧道蒼梧北海,頃刻翱翔,那有定跡?只因天上玉清宮門檻,向囗囗檀槐梓,八寶裝成,因年深日久,盡行蠹壞,貧道意囗將銀子筑實造成,以耐永久,并壯觀瞻,不識陛下肯鑒微誠,大開弘愿否?”始皇道:“門檻之費能值幾何!但不知宮門長短闊狹,也要比個數來。”道士道:“貧道已曾量過,長一丈一尺,闊二尺,高一尺,須得三萬六千兩方彀。”始皇即遣宮人將內帑錢糧如數發出。即喚許多銀匠,立限五日造成,四面雕鑿龍鳳花鳥,水囗云紋,極其工巧。始皇對道士說:“這樣一條重檻,如何上得天去?”道士說:“不煩陛下過慮,貧道五日后親自來領。”果然,到了五日之后,只見一只白鶴飛入宮來,將門檻銜于口中,猶如一葦之輕,飛向空中冉冉而上。始皇佇目久之,見他竟入云中去了。滿宮之人,無不駭異,俱道天子福洪,有此奇遘。始皇亦道自己福德所致,各各稱揚不已。
誰知到了五年之后,那道士改扮俗妝,將一塊銀子到銀鋪內傾銷。銀匠認得上有鳳翅龍紋,像在皇宮所造的,即將銀子兌換于他,施從所之,首告在縣。縣官即差捕役多人,親自到彼捕獲。那道士見了眾人,知覺來意,將身一縮,竟入地中去了。差人四下搜尋,并無蹤跡。直搜到大樹根頭,見有衣裳露出尺許,知縣曉得是個妖道,即將豬狗血從空潑去。眾人掘下,這道士直僵僵立在土中,銀門檻就在腳下。眾人拿起,將繩捆了,便把門檻掘開,用百數人扛拽而出,一同解赴始皇。始皇旨下,將道士問了剮罪,銀門檻依舊抬入宮來,歸了內帑。
這是民生奸詭的所在。如今單說一個人道不正的故事。在嘉靖年間,浙江嚴州府遂安縣地方,有個進士,姓郭名林,號仙公,曾任山東兗州太守,丁艱在家。夫人元氏,年及五旬,生有一位公子、兩位小姐。公子名喚郭宗賢,年方一十九歲,早已采芹入泮。大小姐年方十六,乳名珍珠,二小姐年方十二,乳名掌珠。珍珠小姐生來情性閑雅,喜怒不形,愛吃的是清茶淡飯,愛穿的是縞衣素裳。身面上若著一點濃艷的顏色,他就坐臥不安,必欲去之后已。這樣一個性情,要曉得體貌自然出人頭地的了。母親見他如此妝束,常戲以嫦娥呼之。
一日中秋佳節,桂花盛開,郭仙公與夫人在廳前賞月觀花,正是月映杯中,香浮席上。酒至數巡,仙公道:“今日玉宇無塵,冰壺映徹,只少嫦娥開了月宮,幻作霓裳之舞。”夫人聽見嫦娥二字,只道喚大女孩兒,忙對丫鬟道:“請大小姐出來。”丫鬟走進繡房,隨了小姐行至階下,夫人笑道:“嫦娥來了。”仙公將女兒定睛一看,渾身縞素囗囗囗映花容,顧盈窈窕,宛然玉人相似。對夫人道:“女兒雖似嫦娥,奈無廣寒宮貯之。”只見珍珠小姐款步登堂。見禮已畢,依傍坐下。三人飲了幾杯,看看月轉西斜,收拾綺筵,歸房就寢。仙公想道:“女兒有此美質,儼似嫦娥,不若把后園起造一所月宮,將女兒貯在里面,然后招他一個狀元的女婿,豈不光顯門楣?”正是:
月中扳桂迎仙客,天下瞻云賀狀元。
仙公一夜尋思,次早梳洗已畢,踱到后園,前前后后揣量一番,覺得基址蝸窄,難于布置,須得十畝閑曠之地,才可展舒。躊躇道:“只好在城外擇地便了。”當下隨了兩個家人,乘了小轎,離城數里,是個靜僻去處,中有平洋大地,四望皆山,景致甚雅。仙公差人訪其業主,用價買了。不日鳩工,費卻五六千金,整整造了一年,果然十分齊整。那時正值中秋前后,只見:
素宇橫空,銀河耿漢。檐牙高琢,無須五彩施妝;地勢紆回,卻借天花點綴。管弦嘔啞,常邀帝子之靈;笑語喧和,半鼓湘妃之瑟。明星炯炯,妝鏡齊開;冷袖囗囗,曉鬟初啟。脂水絕漲流之膩。囗蘭霏冷艷之香。白云片片飛出洞房,皓雪層層堆裝素壁。桂蕊散黃金之粟,蟾光吐白璧之煙。漫擬瓊樓琬室,偏宜玉女瑤娥。
卻說仙公造完月宮,門樓上置一匾額,寫著“廣寒清虛之館”。珍珠小姐梳妝雅淡,點綴蕭疏。即差幾房家人、十數侍女左右服事,送住在宮中,終日登山臨水,賞月觀花。
一日,到了黃昏,月朗星稀,云閑風靜,小姐登凌霄閣上賞月。到了二更時分,只見窗外膻風四起,草木震栗。俄而鴉飛鵑亂,狐嘯猿啼,都是倀司厲鬼,雜沓而來。小姐即忙欲歸臥房,又見臨后走來卻是一個白額猛虎,跳入閣中,將小姐一撲,銜了就走。侍女在傍,驚得魂飛魄散,連忙傳與蒼頭。眾人趕來,卻不見了小姐。大家忙了手腳,即時點走火把四山搜尋,絕夫影響。星夜趕入城來,報知仙公夫婦。仙公十分追悔,怨著夫人道:“好好一個女兒,將他比為嫦娥,如今離卻月宮,不知那里去了。”夫人怨著仙公:“偌大女兒,本該放在身傍,誰人叫你造這勾魂的月宮,送了他性命!”兩人互相怨悵,不勝悲楚,便隨了家人出城來到月宮,痛哭一場。差人滿山尋覓骨殖歸葬。家人尋了數日,并不見影,也只得罷了。仙公夫妻望空哭祭一番,將這些從人使女,依舊收拾回去,不在話下。正是:
廣寒宮里無人伴,哭殺嫦娥被虎銜。
且說山后就是蘭囗地方,有個樵夫姓金,原是市上賣柴為業。夫妻二人年老無嗣。忽一日街頭遇著一個小子,年方六歲,身上衣服甚是華麗,相貌卻也端莊。兩眼望著,南北張皇,東西回顧,卻原來是個迷失路途,汪汪淚落。金老領他回來,當作螟蛉之子,取名金玉。恐他曉得父母的來歷,日后認得回家,金老到搬家眷入山居住,遠卻市上百有余里。日常也不許他輕易在人前出口,所以山中人不知來歷,竟認以為親生兒子一般。后來金老夫妻去世,他就接著砍柴生意,年已將近一十。
一日,早起上山砍柴,陰風慘慘,白露漫漫。轉過山灣,只見一個陷虎阱中隱隱婦人啼哭聲響。金玉上前張望,卻是一個絕美婦人,珠翠滿頭,仰天號泣,叫道:“救命!救命!”金玉想道:“這樣一個婦人,救他起來,不要說嫁我為妻,只這一頭珠玉,也應謝我。”連忙把那阱木放開,解去繩子。無奈這阱底有數丈之深,難于布擺。想了一會,便向扁挑頭拿條縛柴索子,解開放下。那婦人捏定索頭,隨勢而上。將金玉倒頭四拜。金玉正待開口問他來歷,那婦人向空囗跳,變成一個老虎,咆哮而去。驚得那金玉滿地亂滾。少頃看時,不知去向。金玉想了,甚是詫異,依舊上山砍柴。
不說金玉一路尋思,且把這老虎的來歷說個明白。卻說蘭囗山中囗嘴崖上有個道士,姓蕭,名道延。他在這個所在,餐松食柏,養氣修元,功夫已成八九。一日魔頭到來,思量要吃生人腦子。閉目坐在崖上想道:“須是變了老虎,方得此食。”偶然到一廟里,佛柜之下藏著一張虎皮,道士將來穿了。想起《云笈七簽》內有黃鼠三變神咒,窣地變成一個猛虎,雄心陡發,橫行山曲,見人便啖。因此驚動地方,人人畏怖。官府差獵戶隨山掘阱,即地張羅。那日這虎走出山來,陷入阱中,他就變為婦人。剛剛遇著這個樵夫,救他脫離羅網。道士每每感念金玉活命之恩,憐他孤身獨處,要覓一個佳偶與他。正撞著郭仙公起造月宮與小姐居住,那道士就發這點報德的心腸,將這珍珠小姐銜去,要與那樵夫為妻。卻是不知樵夫住在何處,且把小姐放在洞中,自己去念了脫皮的咒兒,依舊變成道士,去訪樵夫住居,不題。
且說小姐被虎拖了五六個山頭,驚得四肢酥軟,胸中止得微微一線喘息。那道士燒了滾湯,拿了一丸定心寶丹,灌在小姐口內。看看蘇醒,復知人事。曉得被虎銜來,幸而不為所噬,慢慢起身,四圍一看,只見石床、石凳、石桌、石灶,在一個石室之中,開門七事,無一不備,卻似一個小小人家。小姐想道:“這老虎拖我至此,不知何意。我且走出洞門,取路尋著自己月宮,回去便了。”只見洞外古木寒鴉,凄風絕澗,人煙不到之處,豺狼馳驟其中。小姐行行且止,不勝苦楚,復入洞來,大哭一場,不覺腹中饑餓。看見盆內囗光影影,小姐便到灶下舉起火來,煮好了飯,哽哽咽咽吃了一碗,坐在那里。
這道士提了些獐%麂鹿之肉,走進洞來,見了小姐,放下行禮。小姐才曉得是個道士修真之所,便上前拜道:“妾本郭知府女兒,被虎拖到此處,望師父送回,多謝你些金帛。”道士道:“這個使得。待貧道先打聽了小姐府中住處,然后送小姐回府。有屈小姐寬住幾日。只是深山之中,飲食臥具不稱小姐應用,望乞恕罪。”小姐道:“有個緣故。孤男寡女居此山僻,未免李下瓜田,被人嘲笑。”道士道:“小姐差矣!貧道苦修三十余年,將有所得,豈生此邪念而恨虧一簣之功?小姐不必過慮。”道士即轉身出來。小姐想道:“這道士對我如此禮貌甚恭,料無覬覦之心。且看他晚間動靜何如,便可放心。”道士走到山外拿了一扇蘆簾,將石洞中一宅分為兩院,小姐在內,道士在外。
到得晚間,吃了夜膳,小姐和衣就寢。這道士在簾外燈光之下,大咬大嚼。吞唾咭&之聲甚是觸耳。小姐輕輕走下石床,在那蘆簾縫中張望,只見道士拿了一個人頭在那里咬嚼。小姐嚇得心如小鹿,魂不附體,曉得自己的身子將來必為所啖,但事已如此,大著膽子張望許久,只見囗囗囗囗囗吃囗,把拳頭在那腦(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