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孟子言「養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無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顧者,不仁也。不仁,實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無此欲,必無不仁矣。然使其無此欲,則于天下之人,生道窮促,亦將漠然視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無是情也,然則謂「不出于正則出于邪,不出于邪則出于正」,可也;謂「不出于理則出于欲,不出于欲則出于理」,不可也。欲,其物;理,其則也。不出于邪而出于正,猶往往有意見之偏,未能得理。而宋以來之言理欲也,徒以為正邪之辨而已矣,不出于邪而出于正,則謂以理應事矣。理與事分為二而與意見合為一,是以害事。夫事至而應者,心也;心有所蔽,則于事情未之能得,又安能得理乎!自老氏貴于「抱一」,貴于「無欲」,莊周書則曰:「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周子通書曰:「『圣可學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此即老、莊、釋氏之說。朱子亦屢言「人欲所蔽」,皆以為無欲則無蔽,非中庸﹁雖愚必明」之道也。有生而愚者,雖無欲,亦愚也。凡出于欲,無非以生以養之事,欲之失為私,不為蔽。自以為得理,而所執之實謬,乃蔽而不明。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與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氣,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氣;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老氏所以言「常使民無知無欲」;彼自外其形骸,貴其真宰;后之釋氏,其論說似異而實同。宋儒出入于老、釋,【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狀云;「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后得之。」呂與叔撰橫渠先生行狀云﹕「范文正勸讀中庸,先生讀其書,雖愛之,猶以為未足,又訪諸釋、老之書,累年,盡究其說,知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朱子語類廖德明錄癸巳所聞﹕「先生言: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為他佛說得相似,近年來方看得分曉。」考朱子慕禪學在十五六時,年二十四,見李愿中,教以看圣賢言語,而其后復入于釋氏。至癸巳,年四十四矣。】故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詩曰﹕「民之質,日用飲食。」記曰﹕「飲食男女,人之大于存焉。」圣人治天下,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人知老、莊、釋氏異于圣人,聞其無欲之說,猶未之信也;于宋儒,則信以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視古賢圣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細隱曲,不措諸意,不足為怪;而及其責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著于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于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嗚呼,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其禍甚于申、韓如是也!六經、孔、孟之書,豈嘗以理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發為情欲者,而強制之也哉!孟子告齊、梁之君,曰「與民同樂」,曰「省刑罰,薄稅斂」,曰「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曰「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糧〕」,曰「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仁政如是,王道如是而已矣。
問:樂記言滅天理而窮人欲,其言有似于以理欲為邪正之別,何也?
曰:性,譬則水也;欲,譬則水之流也;節而不過,則為依乎天理,為相生養之道,譬則水由地中行也;窮人欲而至于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譬則洪水橫流,泛濫于中國也。圣人教之反躬,以已之加于人,設人如是加于己,而思躬受之之情,譬則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非惡泛濫而塞其流也。惡泛濫而塞其流,其立說之工者且直絕其源,是遏欲無欲之喻也。「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此后儒視為人欲之私者,而孟子曰「性也」,繼之曰「有命焉」。命者,限制之名,如命之東則不得而西,言性之欲之不可無節也。節而不過,則依乎天理;非以天理為正,人欲為邪也。天理者,節其欲而不窮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窮,非不可有;有而節之,使無過情,無不及情,可謂之非天理乎!
問:中庸言「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言「君子必慎其獨」,后儒因有存理遏欲之說。今曰「欲譬則水之流」,則流固不可塞;誠使水由地中行,斯無往不得其自然之分理;存此意以遏其泛濫,于義未為不可通。然中庸之言,不徒治之于泛濫也,其意可得聞歟?
曰:所謂「戒慎恐懼」者,以敬肆言也。凡對人者,接于目而睹,則戒慎其儀容;接于耳而聞,則恐懼有愆謬。君子雖未對人亦如是,蓋敬而不敢少肆也,篇末云「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是也。所謂「慎獨」者,以邪正言也。凡有所行,端皆起于志意,如見之端起于隱,顯之端起于微,其志意既動,人不見也,篇末云「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是也。蓋方未應事,則敬肆分;事至而動,則邪正分。敬者恒自檢神,肆則反是;正者不牽于私,邪則反是。必敬必正,而意見或偏,猶未能語于得理;雖智足以得理,而不敬則多疏失,不正則盡虛偽。三者,一虞于疏,一嚴于偽,一患于偏,各有所取也。
問:自宋以來,謂「理得于天而具于心」,既以為人所同得,故于智愚之不齊歸諸氣稟,而敬肆邪正概以實其理欲之說。老氏之「抱一」「無欲」,釋氏之「常惺惺〔九〕」,彼所指者,曰「真宰」,曰「真空」,【莊子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釋氏書云﹕「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又云﹕「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又云:「湛然常寂,應用無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無,即成妙有。」】而易以理字便為圣學。既以理為得于天,故又創理氣之說,譬之「二物渾淪」;【朱子語錄云﹕「理與氣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于理極其形容,指之曰「凈潔空闊」;【問「先有理后有氣」之說。朱子曰﹕「不消如此說。而今知他合下先是有理后有氣邪?后有理先有氣【全書,164頁】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則疑此氣是依傍道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制度,無造作,止此氣凝聚處,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間人物草木禽獸,其生也莫不有種;定不會無種了,白地生出一個物事;這個都是氣。若有理則止是個凈潔空闊底世界,無形跡,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不過就老、莊、釋氏所謂「真宰」「真空」者轉之以言夫理,就老、莊、釋氏之言轉而為六經、孔、孟之言。今何以剖別之,使截然不相淆惑歟?
曰: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物者,指其實體實事之名;則者,稱其純粹中正之名。實體實事,罔非自然,而歸于必然,天地、人物、事為之理得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為之委曲條分,茍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懸,平者之中水,圓者之中規,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諸天下萬世而準。易稱「先天而天弗遠,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遠,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中庸稱「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夫如是,是為得理,是為心之所同然。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語天地而精言其理,猶語圣人而言乎其可法耳。尊是理,而謂天地陰陽不足以當之,必非天地陰陽之理則可。天地陰陽之理,猶圣人之圣也;尊其圣,而謂圣人不足以當之,可乎哉?圣人亦人也,以盡乎人之理,群共推為圣智。盡乎人之理非他,人倫日用盡乎其必然而已矣。推而極于不可易之為必然,乃語其至,非原其本。后儒從而過求,徒以語其至者之意言思議視如有物,謂與氣渾淪而成,聞之者習焉不察,莫知其異于六經、孔、孟之言也。舉凡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顯也。從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理,而轉其語曰「理無不在」,視之「如有物焉﹂,將使學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非六經、孔、孟之言難知也,傳注相承,童而習之,不復致思也。
問:宋儒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人之生也,由氣之凝結生聚,而理則湊泊附著之,【朱子云﹕「人之所以生,理與氣合而己。天理固浩浩不窮,然非是氣,則(雖)是理而無所湊泊,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因以此為「完全自足」,【程子云﹕「圣賢論天德,蓋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直而行之;若少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如舊。」】如是,則無待于學。然見于古賢圣之論學,與老、莊、釋氏之廢學,截然殊致,因謂「理為形氣所污壞,故學焉以復其初」。【朱子于論語首章,于大學「在明明德」,皆以「復其初」為言。】「復其初」之云,見莊周書。【莊子繕性篇云﹕「繕性于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于俗知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又云﹕「文減質,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返其性情而復其初。」】蓋其所謂理,即如釋氏所謂「本來面目」,而其所謂「存理」,亦即如釋氏所謂「常惺惺」。【釋氏書云﹕「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上蔡謝氏曰:「敬是常惺惺法。」王文成解大學「格物致知」,主捍御外物之說,其言曰:「本來面目,即吾圣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豈宋以來儒者,其誽盡援儒以入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