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一、茶村身世之厄,信為明季諸賢之冠。按方傳稱其“以康熙丁卯六月某日卒于維揚。卜葬蔣山,其夙志也。喪歸初寄長干僧舍,一二故人謀卜兆。子世濟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無何世濟亦卒。先生故三子,一子幼迷失,一為僧遠方。眾莫敢主。又數年長沙陳公滄州來守金陵,始捐俸買小邱蔣山北梅花村葬之。或口占云:‘江南有客杜茶村,文采風流世所尊。不有滄州陳太守,誰為營葬太平門。’又朱少文云:‘不合時宜癡太守,金錢不愛愛詩人。”’風義之篤,異代所稱。迄后楚北鄉人,頻加修葺,遂成名跡。朱培生明經鍾萱亦有詩云:“百鳥啁啾饑鳳存,梅村應覺愧茶村。冬青伐盡前朝樹,贏得詩人表墓門。”以上見江寧陳作霖(伯雨)所為《可園詩話》中。伯雨博綜舊聞,成書甚夥,所言自可徵信也。
五七二、沈濤園中丞,有《展墓雜詩》之一云:“只有廣場堪打麥,猶間遺事話燒煙。驂鸞一去無消息,化鶴歸來不記年。”為其外祖林文忠公少穆作也。文忠動業彪炳,海內所知,條理縝密,見之書翰。人只詫其精勤,而不知基于素養者久矣。按文忠鄉榜,為嘉慶九年甲子,時年二十,就旁邑記室,以前削牘見賞于閩撫張公師誠,遂延入幕,是為知名之始。生平持論,以為“交際啟事第憑尺一以通情,于此而不竭吾誠。烏呼!用吾誠。”公既擅絕詞翰,復篤于師友淵源,雖羽書旁午,親切函札,從不假手于人,以故外間流傳遺札甚多。僚吏稟牘寫作佳者,每親自批答圈點付還。客有以瑣屑為嫌者,文忠曰:“寒士緣此增重,官吏亦緣此加意。”佐治人才所系,固不細也。湘陰李文恭公星沅,以名孝廉掌安化陶文毅(云汀)鄂藩任內書記,文忠知其詞翰為天下第一,托人以千金聘之。會文恭已辭館入都會試,得館選,未果來。其后卒代文忠為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卒于軍中,亦與之同。濤園《題文忠手札》詩中有句云:“平生重師友,辨曲擅書記。后起賞長源,落星追管桂。”蓋謂此也。歙縣程春海侍郎贈文忠楹帖云:“為政如作真書,綿密無間;愛人若保赤子,體會入微。”余所見文忠遺札,率皆密行細楷,長言往復,嘆其心血多人數斗,“綿密無間”一語,亦足狀之。
五七三、濤園生平熟讀《左傳》、《坡集》,得力最久,每以入詩。海藏樓挽詩,所謂“共推《左》癖如元凱,酷慕詩流作老坡”者也。近人為同光派詩,閩才獨盛。沈乙庵嘗戲謂之曰:“假有張為圖者,太夷為‘清奇僻苦主’,君為‘博解宏拔主’,可乎?”君頗自任,猶若不足。其意氣遒上,有如此者。見乙庵所為《詩序》中,觀槿為君外孫,承遺命刊君集,謂君于同光以來朝政時局,人物掌故,多所紀述,可作史觀。聽水老人贈君詩,亦有“史料一朝《正陽集》,才名并世海藏樓”之語。《正陽集》者,君監榷江淮間所作也。其時幕客有陳木庵、林暾谷二君,從容賦詠,積詩遂夥。集中有《喜馮庵至懷暾谷津門》云:“東舍馮庵西晚翠,唱予和汝《正陽》詩。暑中熱客作歸計,花下郎官行苦饑。風雨孤燈師有道,星河萬里夜何其。此邦不信成都會,人物猶堪記一時。”即是時作。又有《戊戌十一月二十三日寫經竟書后》云:“春及東坡百日期,牛衣身后夢猶疑。誰知呵凍書丹夜,獨對清齋禮佛時。望帝煩冤天許醉,世尊救苦事何裨。桐宮左右精靈繞,嫠也招魂恐未時。”距暾谷遇難后百日作也。君以女妻暾谷。女亦能詞,有才名。所著《崦樓詞稿》,君題詩云:“婚嫁愿初了,吾欲老邱樊。志業既不遂,矧乃眾論喧。勞生昵兒女,息影求田園。邂逅及當時,年少王公孫。詞女得所適,食貧宜清門。名聲忌藉甚,論詩鈍根。書叢恣瞑想,置筆窮溷藩。一朝忽舍去,肝膽奉至尊。論思任親切,旬日看翔。士論謂庇主,子弄疑推袁。諸侯誣萇叔,太 學訟陳蕃。成仁他弗恤,群吠安足論。詩卷留天地,千秋晚翠軒。勁節耐冰雪,忠魂依天閽。崦樓絕妙詞,合校聲暗吞。酬子瞰名章,空齡啼哀援。須臾忍性命,待子理覆盆。抑情更感逝,腹痛能無言。鍾山那子翁,晚歲彌溫存。結構決明年,突兀懸江村。(時家書有‘卜筑灣灣裹’之議。)老夫謀少憩,精衛方街冤。”以上均見《正陽集》中。改革后有《義熙集》,其《甲寅八月十三日,感答南海兼報節庵》云:“音容入夢已模糊,碧血寧為絳市蘇。海外人歸為位哭,劫余老去痛心無。前朝遺草分明在,(楊氏遺孤墩德宗手詔。)實錄他年點竄殊。料得斯文天未喪,更生正氣不曾孤。”亦追悼晚翠軒之作。
五七四、吾邑清初詩人,以許李二家為最盛,李謂容齋、丹壑父子,許謂杜鄰(裔衡)、四山(孫荃)父子也。杜鄰為明湘畹中丞(如蘭)之子,清門文采,良有自來。中丞以萬歷進土,官至桂撫。邑志載其《香雪庵全集》共十二卷。今只存一卷,且無序跋,皆中丞山居及知光州遷工部郎時作。而撫吳撫桂,所作均佚,知其散失者多矣。集中《詠女將秦良玉援遼》云:“鐵騎紅妝照漢城,蛾眉高髻擁長旌。軍稱娘子香成陣,隊出佳人翠作營。花襯錦袍宜鬢綠,光寒寶劍逼釵明。提戈直奪胭脂塞,共道封侯屬女英。”可作詩史讀。
五七五、齊君白石,學畫學詩,俱在中年以后,一以冬心為師。畫得冬心七八,為東贏所重久矣。今觀其詩,如《疏籬對菊》云:“西風吹袂獨徘徊,短短秋籬霜草衰。一笑陶潛折腰罷,菊花還似舊時開。”《甘吉藏書》云:“親題書目未饃糊,甘吉樓中與蠢居。此日開函揮淚讀,幾人不負乃翁書。”均有淡宕之致,亦冬心嫡派也。
五七六、予于詩鐘不多作,而“重”“易”一唱,偶得“重山復水非無路,易俗移風要有人”二句,誦洛嘗以屬之蟬香,既知其誤,乃貽一箋云:“因憶‘斜陽占柳’,放翁亦作潛夫;‘青草池塘’,師秀傳為君實。古人名句,恒見雷同。爰賦小詩,以博莞爾:‘未必南宗異北宗,東云時復遇西峰。他年誰定詩公案,一笑閣黎錯打鐘。’”詩筆爽麗。其實古人此類甚多,夏五傳疑,不足深論。誦洛乃復為詩正之,亦足添一段公案也。
五七七、五言絕句,最不易工。偶閱宋詩,如菹仲淹《淮上遇風》云:“一悼危于葉,傍觀亦損神。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蘇軾嘲子由云:“堆兒盡埃簡,攻之如蠢蟲。誰知圣人意,不在古書中。”張舜民《百舌》云:“學盡百禽語,終無自己聲。深山喬木底,緘口過平生。”張孝祥《野牧園》云:“秋晚稻生孫,催科不到門。人閑牛亦樂,隨意過前村。”劉克莊《乍歸》云:“宮滿無南物,飄然匹馬還。惟應詩卷裹,偷盡桂州山。”真山民《吉水夜泊》云:“入夜始維舟,黃蘆古渡頭。眠鷗知讓客,飛過蓼花洲。”邵定《漁家》云:“漁家臨水住,春盡無花開。年年謝流水,流得好花來。”羅公升《謝友人惠菊》云:“困粟分公瑾,千金壽仲連。山人不須此,再拜菊花前。”數詩雖非盛唐韻味,然亦爽似秋籟,有飄逸不盡之致。
五七八、宋人六言詩,如陸游《雜興》云:“舉足加劉公腹,引手捋孫郎須。士氣日趨委靡,賴有二君掃除。”彭汝礪《田園樂》云:“買田何須近郭,作屋卻要依山。青山共我終始,白鳥隨人往還。”朱子《鉛山立春》云:“行盡風林雪徑,依然水館山村。卻是春風有腳,今朝先到柴門。”文同《偶書》云:“相如何必稱病,靖節何須去官。就下其誰不許,如愚是處皆安。”汪薦《演雅》云:“布谷不稼不穡,巧婦無褐無衣。提壺不可挹酒,絡緯匪來貿絲。”湯漢《自儆》云:“《春秋》責備賢者,造物計較好人。一點莫留余滓,十分成就全身。”毛翊《墨竹》云:“伯夷有夙世契,子猷結千古交。煙外三葉五葉,雨中一梢兩梢。”六言最易笨滯,此皆字字飛動,讀之令人心曠神怡。
五七九、詞有純是現量,不用風花雪月妝點字面者。如山谷云:“拚了又舍了,定是者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顧復云:“換我心為汝心,始知相憶深。”呂渭老云:“怎生分得煩惱,兩處勻攤。”李甲云:“拚則而今己拚了,忘則怎生便忘得。”僧皎然云:“問東君因甚將春,老卻閑人。”溫飛卿云:“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更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柳永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石孝友云:“擬寫相思持送汝,如何盡得相思意。”周紫芝云:“杜鵑只解怨殘春,也不管、人煩惱。”徐一初云:“便破帽飄零,也得傳千古。”無名氏云:“扁舟寓興江湖上,無人知道名姓。”孫夫人云:“別離情緒,待歸來都告。怕傷郎,又還休道。”劉燾云:“告汝高飛遠舉,前程事、永沒磨折。”程垓云:“黃昏院落,問誰猶在憑闌處。”黃機云:“只把從前不殺,也應換得長生。”趙以仁云:“雁聲能到畫樓中,也愿玉人知道有秋風。”趙敦儒云:“悔不當時描得,如今何處尋覓。”嚴仁云:“一春不忍上高樓,為怕見、分攜處。”李白云:“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姜夔云:“楊柳津頭,梨花墻外,心事兩人知。”蘇軾云:“道則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者裹原無我與汝,甚喚做物情之外。”辛棄疾云:“溪邊白鷺,來吾告汝,溪裹魚兒堪數。主人憐汝汝憐魚,要物我,欣然一處。”朱子云:“睡處林風瑟瑟,覺來山月團團。身心無累久輕安,況有清涼池館。”以上詞句,或言外得禪意,或即癡處可以參禪,各有妙處。而蘇辛與朱子之詞,皆是正面,不用向外猜量,尤不易得。蓋詞者,詩之余也。詩貴現量,則詞當不出現量之外,不過較詩更曲折耳。
五八○、詩有八病,一日“平頭”,謂第一字與第六字同聲,第二字與第七字同聲。二日“上尾”,謂第五字與第十字同聲。三日“蜂腰”,謂第二字與第四字同聲,犯在一句內,如蜂身之中紐。四日“鶴膝”,謂第五字與第十五宇同聲。五日“大均”,如五言用“新”字均者,九字中不得更著“真”均中字。六日“小均”,除均外,但九字中有相犯同聲者是。七日“旁組”,如十字中已有“田”字,不得著“寅”“延”字。八日“正紐”,如“王”、“衽”、“任”、“入”四字為一紐,一句之中,不得犯此。沈約云:“八病惟上尾鶴膝最忌。”王元美謂休文拘滯,不免商君之酷。然休文又云:“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誦、三也。”此論至為乎允,從古傳誦之句,未有出此三易之外者,亦相宗之所謂現量也。
五八一、或以作詩之要問崔德符,曰:“但多讀而勿使,斯為善。”
五八二、五字句以上二下三為脈,七字以上四下三為脈,其恒也。若元微之“庾公樓悵望”,韓退之“雖欲悔舌不可捫”,皆蹇吃不可學。
五八三、今人作詩,必入故事,盛唐即景造意,何嘗有此。故詩貴尚清虛。
五八四、唐明皇令僧教康昆侖琵琶,僧云:“且遺昆侖不近樂器十年,使忘其舊日本領,然后可教。”今人欲學詩,亦須忘其平日碉琢之習,然后可學。
五八五、張藉祖《國風》,宗漠樂府,尤長于用俗。王介甫題張集云:“看是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凡用俗言俗事,較用古更難也。
五八六、王思任云:“李賀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調,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幽冷溪刻,法當得夭。”
五八七、老杜每逢宴集,往往贊人食味,如“且食雙魚美,誰看異味重”之類,不一而足。又“華筵直一金”。酸窮可憐,法當得貧。
五八八、世謂許渾詩不如不做,鄙其無才藻,無教化。孫光憲甚薄之。方回亦云:“如人形有余而均不足。”
五八九、世稱章孝標“云領浮名去,鐘撞大夢回”二句新爽,然上句較勝。
五九○、周樸多得猛句,無可時出雄句,咄咄火攻。貫休奇句似從天墜,皆不虛傳。湘鄉以大句贊芋仙,似用米湯太過。
五九一、儲光義閑婉真至,高處似元亮,平處似右丞,可稱妙品。然七言詩實無可采。
五九二、七言近體,求一壓卷之作,古無定論。嚴滄浪推崔顥《黃鶴樓》,何仲默、薛君采推沈期《盧家少婦》,王賓州則謂當于老杜“風急天高”、“老去悲秋”、“玉露凋傷”、“昆明池水”四詩中求之。其實沈作較優。
五九三、蘇渙以盜始,以盜終。老杜稱為靜者,寄詩望其致主堯舜,屢贊不已。世稱杜為詩史,顱如是耶。
五九四、僖昭時,有白衫舉子,乞而歌于市云:“執板高歌乞個錢,塵中流浪且隨緣。直饒到老長如此,猶勝危時弄化權。”此人胸次超曠,目無宰相,大是可兒。
五九五、明代詩人,率多優孟衣冠,讀之令人沉悶。惟陳白沙明徹爽快,皆見道之言。五言如“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又“此心自太古,何必生唐虞。此道茍能明,何必多讀書”,又“真樂何從生,生于氤氳間,氤氳不在酒,乃在心之玄”,又“混沌固有初,渾淪本無物。萬化自流形,何處尋吾一”,又“小雨閉空齋,青青竹映階。道人終日靜,一枕到無懷”,又“冬眠不覺曉,開門見白云。云中何所有,童子兩三人”,又“霜前淡淡花,瓢內深深酒。今日陶淵明,廬山作重九”,又“作詩尚平淡,當與風雅期。如飲玄酒者,器用瓦為卮”。七言如“白日幾時生羽翼,金丹負我不神仙。東家茗頻分啜,兩腋清風也可憐”,又“清曉有人來扉,風吹衫袖白披披。昨宵雨打山窗破,莫怪先生下榻遲”,又“《擊壤》聲中酒國春,海風吹老石邊身。桃花幾樹衡門下,我是唐虞一輩民”,又“村徑西來入社松,北山終日白云封。往來獨把梅花笑,只有沙堆不負公”,又“了無意緒向諸緣,到處茅椒可借眠。白日與人同在夢,不應疑我是神仙”。此類妙詩,不一而足,閑中層誦,可以開拓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