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上海有個著名的豬仔販,姓水字尚白。他原是犯過案驅逐出境的人,后來遇了恩赦,便卷土重來,秘密干這營業。不知怎樣居然認識了甘棠,志同道合,自然日漸親熱起來。一天甘棠接了個密電,便匆匆來尋尚白道:“前天替你介紹的一注買賣,如今那人已答應了。只不知你豬仔是分幾種程度,到底中用不中用的呢?”尚白道:“那里沒有程度上的分別,你要那一種,便給你那一種便了。”甘棠道:“價錢呢?”尚白道:“這須程度分別呢。譬如你要下等的,這人數便應多些,價賤(錢)也略貴。只這一種貨現因各地需用的甚多,早分售開去,倘要大批時,怕一時還湊不起來。我看你所要的還不見得是這種,倒不如把這兒蠆著的土貨,一古腦兒買將去,包你合用呢。”
甘棠聽了正中下懷,道:“土貨原也好。只全是土貨也用不著許多。不如我包給你辦,將土貨、客貨三七搭著,限三日內開單算賬。”尚白道:“那里便要得這樣急。”甘棠正色道:“這不是說笑話的時候啊!你不知道現在這批貨是等著用的,不要說三天,便是一天半天,也不算什么從容呢。”尚白笑道:“從沒聽過買豬仔限過時候的。你這豬仔是充什么用的呢?”甘棠嘆道:“你還不知道么?現在正是工事忙迫的時候,遲一日有一日損失。那位買豬仔的,不要說他一生富貴榮華在這幾個豬仔身上,便是他子子孫孫千秋萬世,也全靠著他們。
俗〔話〕說的好:‘船到橋,落篷梢’,什(怎)么不急呢?”尚白聽這幾句,已明白了七八分,自然唯唯答應。真個不上三天,把許多著名土貨,夾著些客貨,開單送到甘棠那里。
甘棠接賬一看,果然有許多著名土貨在那里,歡歡喜喜電告買者。那知限期太迫了,尚白少不得開了些虛賬在單上。不到幾日,那些豬仔也有說雇價太賤的,也有說身家清白不愿做這辱末(沒)祖宗的生活的。尚白便發急起來,來尋甘棠商議。甘棠也知了這件事,心里想:“這原是件奇妙不測的事情,便最多些不愿意,我經手的事情總過了門了。只尚白那里卻是個減價克扣的絕好機會,不可放過了他。”
卻好尚白來了,甘棠便用著引滿不發的法子,將尚白一頓抱怨。又說:“才荷著天高地厚的恩,將驅逐出境罪名取消了,卻又弄起古怪來。”可憐水尚白滿腹聰明,禁不起鄭甘棠幾聲恫嚇,便情愿把原價打了八折,把兩分讓給甘棠,贖了個心情糊涂措止乖方的處分,才算了結。只這件買賣雖打了個七(八)折,尚白到底賴著日月末光,登時發跡,買了所極大房子,車馬煊赫的充起上海闊寓公來,這是后話不提。
再說甘棠待這件買賣一成,星夜搭車北上。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不上幾日,到了北京,把自己經手的事件交代清楚。那豬仔主人自不要說了,便那天晚派人傳令的貴人,也非常獎飾,說:“韓信當日一日下齊七十余城,還不及卿不血一刃撫遍東南。”便將甘棠敘功紀績,升了一級。
京里那班忙著沒事的官僚,一聽這個信息,便如蠅集臭,要替甘棠稱觴慶賀起來。甘棠那里肯推辭,自然滿天快活的籌備。到那一日,天清氣朗,賀客如云,招遍都下名伶,奏歌侑酒。真是:黃鐘毀棄雷鳴釜,一樣笙歌有是非。
第十八回 尊前人是戲中事眼底文多弦外音
卻說鄭甘棠列宴稱慶之日,正長鶴山遺詩決絕之時。那天正悶得慌著,聽說甘棠家里很熱鬧,便想:“昨夜這事,原出于不得已的。甘棠是個當時介紹人,料他也脫不了這關系。倒不如找他去散悶,或者有一個商量。”主意已定,便吩咐外邊備車。自己向夫人面前敷衍著一回,托故出來,忙忙到甘棠那里。
還沒到門口,早聽得車馬喧闐,笙歌繚繞。只是一件奇怪,鶴山的車才進巷口,那些車馬都靜悄悄的兩邊卸了開去。登時滿街寂靜,讓鶴山的車中間過去。到得門首,已先有幾個管差的,領著冠帶整齊的家人排列在兩旁。還沒投進帖去,甘棠已迎將出來,直趨至車門口,把鶴山捧將出來,道:“怎你也來了?快進去聽戲罷!”鶴山一壁下車,一壁笑著道:“你好!有這樣的盛會,也不關照我一聲。撇得我在家正悶得慌呢。”說著便向里邊來。有幾個貼身跟著的隨了進來。甘棠笑向他們道:“各位在外邊隨便喝一杯罷。公子是不客氣的,有我替你們侍候著呢。”說完,領著鶴山一曲一折的進來,還沒上廳,早有班人哄然笑迎上來。鶴山一看,見都是些熟人,連李伯純都在那里,便嚷道:“你們好!竟瞞了我樂起來哩。”
人叢中一個直笑出來道:“誰瞞了你?只怕你倒瞞著了人,在那里將詩簡弄得人家啼笑都非呢。”鶴山看時,不覺心里一呆,原來那人正是忘年同靴的老名士李伯純,只得岔著別話。
上了廳事,見自己的坐位已預備著在上首。鶴山見有許多父老輩在里頭,謙讓一回,才就席坐了。那時臺上正演著陳璐玉、黃佩秋的《雙搖會》,把閨中爭寵情事,摩寫得盡情極致。
伯純在隔座回頭問鶴山道:“花為薄命,蝶本鐘情。一夕春風,你何苦鈴幡自解呢?”鶴山默然不語。
卻好甘棠走過來招呼,見鶴山不歡樣子,忙要替他叫挹芬,卻先見伯純的條子已發去了。做主人的別的不妨,就只這件事卻不能決然出口。虧他是七伶八俐的,早打定了主意,笑向伯純道:“老伯講的是什么啊?”伯純嘆道:“我說鶴山世兄忒煞狠心!我輩征歌賞舞,原看做到眼風花。昨天不知為什么事,竟把挹芬絕了。”甘棠忙道:“這原不該呀,只天幸今兒硬挨著老伯叫了挹芬,有這一來,老伯怕不能移我玉愛,作伊冰媒么?”說完,撫掌大笑。卻一眼看著鶴山,覺得鶴山眉目間舒展了許多,便跑開去了。
不多一刻,挹芬來了,登時采聲雷動。那知他一眼看見鶴山,便雙淚瀅然,凝眸苦注,在伯純那里請了個安,便走過來撫著鶴山的肩,慘然道:“公子,你怎要起挹芬的命來!”說時,低隨(垂)粉頸,幾乎下淚。鶴山搖頭嘆道:“這教我怎樣同你說呢!”伯純早已看見,心里兀是有些不舒服,只礙著鶴山面子,只得笑向挹芬道:“公子是我世交,你就坐在那里招呼著,原同招呼著我一樣的呢。”
挹芬便向鶴山身側坐了下來,不敢多說,只拿著鶴山的手,教他向自己胸前背人按著,低低道:“挹芬這心,被公子驚碎了。”鶴山不覺凄然欲絕。忽見一個絕色伶人走向自己身畔,請了個安道:“請公子賞一出罷!”鶴山見是畹芬,心里更覺得難受,卻又不好被挹芬看破行徑的。一時新愁舊恨,拼成一念,竟把知覺失了,想不出什么戲來,隨口道:“就是那《金雀記》的《喬醋》罷!”畹芬見他獨點了這一出,早領會了一半,向挹芬微飄了一眼,翩然辭退。
挹芬聽他點了《喬醋》,把纖手不住將鶴山的手搓著,卻把眾人看得呆了。倘別個人做出這行徑來時,早已全體鼓噪嚷起罰酒來了,獨有鶴山面子上卻發作不出,只好向背地里啾啾唧唧的議論。甘棠是個主人,勢不能不管些閑事,便攔住畹芬,攜著他的手笑道:“乖乖的,成日價問我要長公子,今天可交給你了。”畹芬紅上雙腮,酣然一笑道:“啐,你替我規規矩矩的陪客罷!要差了點時,喏,東首上坐的不是姜大執金吾么?看他會走下坐來,拉你交校尉老爺們呢。”說完,奪手走了。
不多一刻,《喬醋》上場。畹芬扮演潘岳夫人,半嗔半喜的,只向鶴山唱來,把眾人聽得涎垂一尺。連那位姜大執金吾也隔坐向鶴山笑道:“勸世兄以后割愛些兒罷。不然怕畹芬不易給你罷休呢。”鶴山一面含笑應著,一面細嚼那曲中神味,竟同昨夕一般。只畹芬那一付嬌喉艷韻,到底比夫人勝了許多,不覺悠然神往,把昨晚信誓全忘了,只向臺上畹芬癡癡笑著。
挹芬明知個中必有個絕妙的機鋒,只一時不敢喝破,只得把話去打斷他紅氍毹上心事。那知鶴山呆呆的直看到潘岳夫人進去了,才回頭向挹芬嘆息道:“你當知這戲中人是眼前事哩。”說完,立起身來想走。挹芬含淚請他到自己家去,鶴山答應了。甘棠、伯純見鶴山立起身,一齊走過來攔住他。伯純道:“還有文章沒給你看呢。”便一手拉著鶴山,一手攜著挹芬,走過慶祝的正廳來。
只見燈燭輝煌,錦繡掩映,中間供著尊元首攝影,下邊懸著塊金質采綬的勛章。在鶴山自然司空見慣,甘棠則已覺得榮寵非凡了。兩邊掛著許多幛屏,諒來總是京里大官闊府送的居多。
伯純卻指著上首朝西一幅祝辭道:“六十老嫗最會倒繃孩子。世兄你是個海內賞鑒家,請你讀一遍罷!”鶴山走近前去看時,卻是篇絕妙的散文,便讀將起來道:今天子御宇之歲,君以關東豪俊徙至自淮揚,能以術游公卿大夫間,眾稱之曰能,舉以告。天子曰:“昔侯以發縱指示獲上賞,朕嘗薄之。世之豪俊,茍有從予游者,今國家多難,誠欲得追獸者耳。”君曰:“唯乃試以事,無不克者。”天子乃進而命之曰:“國有常刑,亦有常賞。今江以南,狐鼠之所窟也,昔益烈山澤,禹鑄魑魅,勉旃無方朕命。”君乃道:“河洛涉江漢,下贛皖而東,越一月功成歸命,蓋已盡攬東南之秀于王庭矣。”天子稱之曰:“能克懋爾績,朕能富貴爾。”邦人士之聚都下者,謂君為榮,稱觴為君祝。予維天命所在,乘時以立功者之別有慶焉,乃為文以祝之曰:“嗟乎,民之好惡庸有常哉?得一豪雋者,假威力以為驅,謳歌且隨之矣。大江以南,圣主所謂窟宅狐鼠者,得君一行,隼鶚梟獍,盡登于明堂。然則天下事亦大可知矣。司馬遷曰:五年之間,號令三嬗,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苦斯之亟,吾今乃知之。雖然,士之處功名亦大難也。今天子起行陣,好與下同甘苦,必能垂霖澤于無既。顧法非陛下所立,亦非臣所立,昔人有能言之者,君儻然凜念之哉。吾聞諸古之祝人者曰:歌于斯,哭于斯,聚骨肉于斯。君儻懔然念之哉。淮陽李伯純拜祝。
鶴山讀完,不住贊道:“好大手筆!現在的祝辭,那里有這種古茂讜直。”伯純拈髯微笑道:“世兄原是個識者。只老夫卻不敢當此謬贊哩。”說完,自己得意洋洋的激昂頓挫讀了一遍,向挹芬道:“前天給你的那紈扇呢?”挹芬笑道:“公子早讀過了,還說是獎勵得太過,怕我當不起呢。”伯純不覺大笑道:“一行作吏,此事遂廢。自問口舌生澀,取笑大雅。只自覺比那些時髦名士稍勝一籌呢。”因回首向鶴山道:“我們一起到挹芬家去罷!”鶴山那里肯不依,便含笑應著,仍攜了挹芬走到席上。草草坐了半刻,便同伯純辭了甘棠,先吩咐自己的車照例候著,自己便搭著挹芬的車走了。真是:別有情懷留不得,同車有女出東門。
第十九回 妖怪娶妻莫名其妙怒馬歧路突如其來
卻說伯純同鶴山出來,正預備向挹芬家里去,忽見一個人直迎上來,喘著氣道:“那里沒尋過大人,卻在這里呢。”伯純見是自己的當差,忙問做甚。那當差道:“家里出了妖怪哩!”伯純聽了,不覺一呆。當差接著說道:“這妖怪妖法大得很,現把姨太太剝干凈了,捆在那里呢。”伯純聽到這句,登時雪白的胡子旁邊泛出兩朵紅云來,又羞又惱道:“呸!那里有這些事,還去仔細你的皮罷!”
鶴山見這個樣子,知挹芬那里是獨去定了,便勸伯純回去。伯純紅漲著老臉,勉強敷衍道:“這是那里來的混帳話!兄弟雖不會治家,只這鎮壓門內的威力還有,那里會跑出這不識時勢的妖怪來?”一路說,一路早踏上車兒,匆匆歸來。可惜天公渴睡,沒知道這老名士心內著急,不然也合差費長房下世,把地縮成咫尺哩。好容易一到門口,連跌帶走趕到上房,不覺倒抽了口氣,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眼見著自己姨太太,真個裸著上身捆在床柱上,只向著自己冷笑。
伯純仗著通經博學,勃然向著他道:“朝廷命官,自有百靈呵護,你是個什么妖精,卻敢來擾亂我的治安。”說完,上前來把捆解開。姨太太忽然清醒,向被窩里一鉆。門外隱隱有人笑著。伯純那里理會,只余怒未息的向四壁瞧著。一時仆從星散,燈影幢幢,不覺自己有些膽寒起來。忽聽得一縷哀絲,從被窩中微微起,姨太太竟在那里嗚咽起來。伯純只得強作少年,溫存慰語,把前事都忘了。
原來伯純那位姨太太是個再醮過來的。丈夫未死以前,因忒賢惠了,一封休書將他休去。他原也有些憤激,從此長齋繡佛,懺悔生前。只可惜色相未空,凡思易動,禪心假作沾泥絮,又向春風舞鷓鴣的竟充了伯純下陳。只伯純是個頹唐白叟,那里供奉得周到。近人詩上說的“中年妾似方張寇”,怪不得姨太太有些自由博愛起來。別樣不要緊,只這件事是憑你什么名士脫略不來的。況伯純身為顯宦,體面攸關,少不得對著姨太太有些抱怨。姨太太心里明白,卻只說不出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