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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都市男人(2)

  • 銀河
  • 張抗抗
  • 7747字
  • 2015-12-30 13:54:40

老安輕輕按了一記墻上的開關。哇——方小姐發出一聲驚嘆。

客廳的天花板上呈現出一個雕花的大圓圈。從凹進去的弧形頂池里。射出一道寶藍一道金黃一道翠綠的燈光,鑲木地板上像是變出一塊絢麗的波斯地毯,讓人眼花繚亂的。燈光下的方小姐,如一塊五顏六色的魔方。

老安接著打開了臥室、餐廳還有廚房洗手間的燈。霎時滿屋子燈火通明,一片輝煌。所有的窗簾都是電子遙控開關的,電視是29英寸畫王,紫紅色真皮沙發;小小的酒吧柜臺上,隨意地撂著一瓶喝剩一半的軒尼詩XO。

似乎在無意中,老安忽而覓見方小姐眼角的幾絲細細的皺紋。明亮的燈光下,方小姐顯然不像剛才在街邊上看起來那么年輕而純情。

像是有三十了?不過他暫時不想冒昧地問她的年齡。不是處女,也許更夠味。

那一間是什么?方小姐蠻不在乎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倒像個主人似的。

是……是書房。老安唯獨沒有打開那一間房子的燈。說是書房,目前還基本上沒有什么書可陳列。他本不想讓她參觀。

方小姐把腦袋探進去看了一眼,也就作罷。

她在屋里轉悠一圈,忽然有些詫異地問:

“你太太呢?”

老安很熟練地回答說:“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原來有,現在沒有了。原因嘛,很復雜,一言難盡;主要嘛,主要是因為我的工作太忙,太敬業,工作起來就玩命似的……我想你能夠理解……”

方小姐一點兒沒有想要問下去的意思。她好像對他和他太太的分手壓根兒沒有興趣,很專心地玩著一臺鑲著銀邊的小汽車打火機,一按方向盤,就打出火來了。

老安還是第一次遇到不想追問他離婚原因的女人,不由覺得方小姐不僅不俗,還有些不同尋常。

他從未把自己離婚的真實原因,告訴給任何一個離婚后邂逅的女人。

真實的原因無論如何是不能說的,就連他這樣久經沙場的人,也難以出口。

那時候他還沒有現在這套三室一廳。浪漫的意念終日徘徊,卻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任憑煎熬終難兌現。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事。是他從南方的一個城市出差回來以后。那座城市是一個陷阱,他付出了許多寶貴的人民幣,也換得了夢寐以求的幾夜風流。酣暢淋漓的代價是一種奇癢難忍的隱私。當他發現它時,已無可挽回地波及到他的妻子。

妻子絕不原諒。妻只是說若是私了,得把那所房子留給她和孩子。

說起來其實也沒什么。妻原來就是不解風月之人。結婚十幾年,在床上還像個黃花閨女,像截木頭,像條冰箱里拿出來的凍魚。他的渴望就是從那時候一點點積攢起來的。積攢的愿望憋在腹腔。就像日益膨脹的氣球,隨時都會炸裂。妻的驅逐令是他的徹底解放之日,從此一個個女人來來去去,如此循環往復,他覺得世上可愛的女人于他,是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

所以離婚后的老安,絕不會多看一眼周圍像妻那樣的女人。老安若是再娶,定要娶一個風情萬種、千嬌百媚的尤物,老安要的女人不僅要會做飯,還得懂得做愛。不懂得做愛的女人能算什么女人呢?像眼前玉腿架翹。胸脯高聳地歪倒在沙發上的方小姐,就能在瞬間里讓老安的欲望迅速膨脹。

窗簾已關上,燈光暗下來。只留一盞墻角的壁燈,幽幽的很迷離。

他走過去,把一只手搭在了方小姐肩上。

方小姐沒有拒絕。笑吟吟地呷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他的手往方小姐的腰上滑去。他覺得自己腹中有無數條鮮活的小魚在游動。

他的手越過了她的腰上的皮帶,開始去拽那雙絲襪。

方小姐且將他的手輕輕按住了。

“哎,你這個人,怎么一點兒過渡都沒有呢?”她說。

過渡?老安覺得這個詞兒挺新鮮。還需要什么過渡呢?就像股票,只有一個選擇;買還是不買,拋還是不拋。只要一猶豫,點數就錯過了,所以每一次艷遇,老安從來都是迫不及待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老安不得不按捺住滿腔的激情,暫且做一次違心的過渡——“還有什么呢?”他訥訥說。“你要是跟了我,這兒所有的東西就都是你的了!不算存款,光是請客吃飯、汽油費、長途電話費,統統報銷,你想那是個什么數?你別看我不是老板,可架不住工資以外的那些好處啊,還不行么……”

講完這些,老安已是熱血沸騰,身不由己。他一把將方小姐按倒在沙發上,然后很快抽出一只手,去給自己開門。方小姐在他身下氣喘吁吁地笑著嚷道:“不行不行,這太沒意思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啊?”

“等等?等什么?沒有時間了,我沒有時間啊……”

“怎么會沒時間呢?我什么都沒有,有的是時間……”

我真的沒有時間。白天我的時間都是別人的“時間怎么會是別人的呢?”

“你不懂,求求你快一點兒,別再磨蹭了……”

“不行不行,我不是那種人……”

“那種人又怎么?我就喜歡那種人……”

老安一邊說著,一邊發起了第二次猛烈攻勢。這一次比較順利,他的手已經觸摸到了她溫暖而豐滿的胸脯,令他一陣眩暈又一陣迷醉。方小姐似乎已經不再掙扎,她仰著臉,扭著身子,嗲聲嗲氣地說;“那好,有個條件,你得先給我講講你們這些官辦公司的內幕,行不行啊?”

老安腹中剛才還在騷動跳躍的游魚,頓時隨著一團冰冷的潮汐退出了沙灘。

那一刻,手提電話機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老安后來回想,也許他當時是不該接那個電話的。不接那個電話,也許他和方小姐還能達成一種協議,成交點兒什么。但他不可能不接電話,他的每一個電話都很重要。每一個電話都不能錯過。或許是一筆生意,或許是頭兒有什么指標,再或許,是以前填過買單的哪個女人,又想同他再炒作一番……

老安其實是很想再結一次婚的。娶一個夜夜都愿意同他做愛的女人。

所以老安就去接了那個電話。

但他不想讓這位多少還不知底細的方小姐聽見他電話的內容。于是他打開手機后,就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那電話講了好長時間;是一位港商,從銀河大飯店打來,想要委托他物色一塊地皮。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但對方沒能體諒他的苦衷,依然喋喋不休。聽著話筒里嗡嗡的聲響,他想等會兒自己一定要對方小姐說,你看你還不相信,剛才就那么一點兒空隙,不充分利用,現在你知道我確實是沒有那么多時間了吧?

當他終于收起機子時,聽見門廳里傳來“嘭”地一聲巨響。

他慌忙走到客廳去。客廳已空無一人。

他曾恭恭敬敬遞給方小姐的那張名片,很顯眼地留在沙發寬大的扶手上。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收盤價大跌。老安想著,訕訕地點了一根煙。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覺得屋子里有些發悶,便打開了客廳的門,走到陽臺上去。

城市依然睜著眼睛,街燈宛若長龍。小汽車前燈金黃,尾燈血紅,爍爍地閃亮,來來往往,像夏日的螢火蟲,在密密的都市叢林里匆匆交媾,而后各奔東西。城市被夜晚的燈光裝飾得如此燦爛時,夜空便倏然暗淡下去。老安抬起頭來看天,烏蒙蒙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

老安不久前算過命,據說是屬于獵戶座的。

摘引:銀河星云由星際氣體和星際塵埃組成。如果附近沒有光度較大濕度較高的恒星,星云便不發光,稱為暗星云。暗星云隱藏其后面的星,所在的天空區域星數特別少,顯出暗星云形狀,例如馬頭星云。

布工在街口的公用電話亭,已排隊等了十幾分鐘,前面的人還在講個沒完沒了。

他家里目前沒有電話。雖然安電話的錢早已交了,電話機子也買了。電話鈴聲卻依然固執地沉默著。偶然聽人說,交了錢還得再提前付一份額外的小費,那電話線才能通。

安裝電話的錢,是她付的。說是為以后聯系接送孩子的事情,有電話就方便了。她既已為他花了那么一大筆錢,小費的事,自然是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但布工不想付什么小費。布工向來是原則性強的人,他認為這等于是助長不正之風。再說,那么多年沒有電話都過來了,還在乎這一天兩天的。

事實上,并沒有什么人會給布工打電話。布工每天按時上下班,有事在單位就辦了。若是安了電話,以后月月還得交電話費,哪怕一個電話不打,起價三四十塊,很少買好幾本書呢。算算也真是不值得。而那時,累的是心。

所以當她在某一天夜里提出離婚時,他第二天早晨就同意了。從街道辦完手續出來時她說;她和他結婚九年,他還是第一次像個男子漢。

雖已分手,她說話還是那么傷人。布工發誓這輩子再不找這樣的女人。

那臺公用電話好容易空了出來。布工又撥了一次電話號碼。

這一回,電話算是通了。鈴響了好一會兒才有個聲音來接。他說找一下狄總。對方說狄總正在開會,他說我有急事。麻煩你叫她一下。那聲音說,呵你是孩子他爸吧,狄總留話了,說她今晚在飯店有個酒會,走不開。麻煩你把她的孩子送到這兒來,5238房間,六點。

他正想說什么。對方又補充說:今天公司的車沒空,狄總吩咐讓你“打的”來。她會把車費付給你的。

電話掛斷了。布工愣了一會兒。

一口一個狄總、狄總的,真是莫名其妙。布工憤然想。他以前的老婆,孩子她媽,不到兩年時間,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狄總。倒像是個電視劇里的故事似的。人說女大十八變,十年八年的,竟然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那俗話也沒說清楚,十八變莫非還真變到八十歲才能消停么?

布工看了看表,暫時咽下心里的不悅,回家接了兒子,直奔地鐵站。

他當然不會按她要求的那樣,“打的”去銀河大飯店。他要是真打了“打的”,好意思收她的車費么?而不收她的車費,就他那點兒工資,“打的”豈不是太奢侈了么?再說,他為什么非得按照她的吩咐,說“打的”就“打的”呢?

他偏要帶兒子坐地鐵去。別以為他和她離了婚,他還得處處排在他前面的人總算放下了話筒。布工走上去,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伸出一個指頭,小心地按了一串電話號碼。在他的生活中,不需要記太多的電話號碼,就這,也是一個暫時的例外。

話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占線,布工痛快地放下了,如釋重負。

每次給她打電話,都讓布工覺得別扭。既然已經離了婚,最好就永遠不要再見面了。他可不想同她藕斷絲連的,指望著有朝一日破鏡重圓。但實際上他和她無法不見面,他和她之間還有一條割不斷的紐帶——孩子。協議離婚的時候,他堅決把孩子留下了。理由很充分——她那么忙,上哪摳時間輔導孩子的功課呢?她既然想要發展自己,就別想耽誤孩子的學習。他即使真像她說的那么平庸無能,可培養培養孩子總還是綽綽有余的吧。她終于讓了步,但條件是每個大禮拜的周六和周口,他必須允許她把孩子接到她或孩子的姥姥那兒,與孩子的母親團聚。

如此一來,每隔兩個星期,周末下班前往她辦公室打電話約定接送孩子的時間地點,就成了他必須履行的職責。她確實很忙,所以那時間地點老變,布工的電話打得十分艱難。不知為什么,她從不使用“大哥大”。若是用她的BP機號呼她,那電話回過來,公用電話必是占線,還是聯系不上。有時候,布工在公用電話亭一站一小時。

但這也怨不得她。布工單位沒有人知道他已離了婚,所以他不能在辦公室給她打電話。何況,他又不愿讓鄰居看見她開著車來接孩子,布工是講面子的人,所以每次都得約好了地方,他親自送孩子在外面等著。

布工離婚后的生活,就這樣被孩子分割得支離破碎。他覺得離婚后比離婚前還累。不同的只是,如今再累,累的是手和腳;服從她的指示。從兒子臉上,他明明看出他對滿大街“的”的無限向往,其中包括著對他媽那輛豐田車的無限崇仰。他想兒子早晚有一天,也會不再滿足于他那套兩居室的房子,早晚會離他而去,重歸母親的懷抱。但他眼下顧不了那么多,眼下他必須讓兒子去坐地鐵。地鐵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做人風格一種運行在地下的抗議。她若能體會出地鐵的含義,她就應當明白,今天的世界上,唯有他的品性是不可改變的。

正是下班時間,地鐵里擁擠而悶熱,人挨著人,腳碰著腳。兒子緊緊牽著他的一只手,隨著疾馳的車廂晃來晃去,一句話也不說。自從他和他媽分開以后,他一直都是這樣,臉上一副成年的漠然,任憑天塌地陷。

布工與狄總原是大學同學。布工那時的學習成績在全系遙遙領先。想當年布工曾經無比優秀,無比杰出,差一點兒就拿全額獎學金到哈佛去讀碩士了。于是他厚厚的眼鏡和矮小的身材吸引了全校女生的目光。那個現在被人稱為狄總的女人,有一天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他臉頰上的眼鏡一把搶了下來,然后用自己的手絹,將眼鏡擦到差點兒看不出玻璃鏡片為止。

所以那時布工的視線終于落到了這個女生身上。鏡片很亮,他看見她咄咄逼人的眸子里,唯獨只有他一個人。

后來哈佛落了空,布工被分到了個研究所。后來研究所被解散了,布工就去了一家工廠。工廠的效益每況愈下,布工在那里無所事事。后來布工就想起考博士或碩士。一連考了幾年,導師說他年齡偏大了點兒,專業也不大對口,布工就開始寫書。寫了書沒處出版,后來終于出版了讓他自己去賣,家中窄小的門廳里堆滿了他的名字。后來工廠評職稱,總共只有一個高工的名額,大家爭得死去活來,布工宣布放棄競爭,于是布工在四十五歲生日那天,仍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工程師。人稱布工布工的,布工就成了他十分順耳的別名。

而那個后來成為狄總的女人,在為布工生下了一個兒子以后,便跑到深圳去開發了一個什么高科技產品。產品似乎很暢銷,還沒等布工反應過來,她已經成了一家大公司的副總經理。離婚后,索性就成了總經理。

她曾經請布工到那家公司去當一個部門經理,遭到了布工的堅決拒絕。

布工喜歡自己這種悠閑散談的日子。那些書即使現在賣不出去,再過幾十年,沒準就洛陽紙貴,萬古長青呢。

但狄總似乎并不這樣認為,有一次,她甚至罵在布工是不思進取,得過且過。她一直企圖把自己的那套人生哲學,強加在布工頭上,非得按自己的主意,來開發塑造她丈夫。她習慣在家里指手畫腳,吆三喝四,即使哪一天晚上她早早地回了家,一晚上家里便不得安寧。然而身為女人,她卻連豬肉雞蛋多少錢一斤都不知道。幾年來,兒子的家長會她都從來沒去參加過一次。每回彼此發生沖突后,布工反省自己,便覺得無限委屈。想想家里柴米油鹽的,都是他在操心料理,買菜做飯,洗洗涮涮,不抽煙不喝酒,還不夠模范丈夫么?而妻的不滿情緒卻與日俱增,就連在床上,也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以往的熱情,一天比一天冷淡下去。

就算她掙的錢比布工多上幾倍,那女人的價值也就得跟著翻倍么?

女人一旦有了什么事業作為借口,就非得變成了悍婦模樣么?

布工在地鐵車廂的熱風里,依然解不去心頭的憋悶。就算他能夠善于自我心理調節,無條件地崇拜自己的老婆,甘當老婆的附庸,難道狄總就會滿意他么?在一種互相不平等的關系中,彼此真能和平共處?

所以布工還是選擇了長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

布工不相信這世上,就再找不到一個溫柔淑女了。

地鐵停在一站上,嘩嘩下去一群人,又嘩嘩涌上一群人。下一站,就到銀河大飯店了。他拉著兒子往門口擠。

布工忽然覓見了前面車門,有一個女人的面孔很是眼熟、他再仔細地看了一眼,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他悄悄又往前擠了擠,終于擠到了那人旁邊,輕輕叫了一聲:“是方小姐嗎?”

那女人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一臉茫然。

布工訥訥地說:“方小姐……不認識我了么……前不久,你還到我們廠里去過,去采訪關于破產的事……我還……還給你提供過……一些材料……”

布工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汗珠。

方小姐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好像是想起來了。

她笑得很迷人。笑容中有一種善解人意、恰到好處的溫存,令人感到親切。那次去廠里采訪,同去的還有一個女記者。方小姐的話不多,慢聲細語的,問一句她記一句,微微點著頭,不像那個女記者那么咋咋呼呼,你說一句她便反問一句,好像是來同你打仗似的。也許正是方小姐臉上那種顯得很富涵養的微笑,給布工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和好感。那個瞬間布工覺得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就是像方小姐這樣不顯山不露水、文化而不張揚的女人。那天布工在一種突發的沖動下,在送方小姐離開廠子的路上,他鼓足勇氣暗示了方小姐他已離婚,這在布工離婚后的歷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主動。但當時方小姐毫無反應,飄然而去。

時隔多月,居然就在這茫茫的都市重逢邂逅,布工心里升起了一種強烈的希望。但愿這意味著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良機,能把那根斷了的線頭重新接上。

地鐵廣播抱著站名,下一個車站很快就要到了。

“我們該下車了吧?”兒子抬起頭問。

“這是你兒子?”方小姐摸了摸男孩的頭。

“是的是的。”市工連聲說。“我和他媽分開后,他一直跟著我過。”

他想這一次,方小姐總能聽懂他的意思了。

地鐵明顯減速。布工忽然決定放棄下車。今天,只要方小姐還在地鐵里,他就決不輕易下車。反正地鐵繞著城轉,過了這站,還有下一站。無論到哪一站下車,幾步走到站臺對面去,往回坐就是,也不用重新買票。

車門開了,又合上。人似乎少了許多。他看見了方小姐火紅色風衣下擺露出的黑呢裙邊。兩個人就這么面對面站著,一時卻又無話。話其實很多,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方小姐也不主動開口,布工覺得有些尷尬。

“還那么忙么?”——“總這樣唄,說忙也忙,說不忙也不忙。”——“報紙銷路好么?”——“不好不壞吧,反正總能賣出去。”——“最近有什么新聞呢?”——“滿大街都是,彎彎腰就能撿著,瓜皮果殼的,報紙就像個垃圾箱。”方小姐俏皮地撇撇嘴。明顯地,她比那天在廠里,活潑幽默許多。布工想,如果能給她留個家里的電話號碼就好了。地鐵雖然往前開著,但總是要到站的。那一刻,布工終于很懊悔沒有早此跟電話局通融通融。

“我,我想……你能給我留一個……一個……一個電話號碼么?”布工說。

方小姐遲疑著回答說:“我,這會兒我沒帶筆……要不,等下了車,你可以在站臺上買張我們的報紙,那上面有。再說,我也老不在辦公室,不大好找的。”

地鐵又開始減速。車駛入站臺的那一刻,方小姐挪了挪身子,往前走一步,又回過關對他笑笑,很有禮貌地說:“我到站了,再見”方小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地鐵隧道里。

當布工趕到銀河大飯店,時針已指向七點差一刻。狄總的秘書早已在大門口伸長了脖子。他把兒子交到她手里,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布工在寒風凜冽的馬路上徘徊,突然想起自己沒吃晚飯,便在街上買了一個烤白薯充饑。他暫時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去。

那個方小姐竟然連給他留下個電話號碼的意思都沒有,實在有點兒太過分了。布工懨懨地想。他覺得自己是輸了,輸得挺狼狽而且莫名其妙。似乎在方小姐眼中,他這樣的男人,連交個朋友的資格都不具備。方小姐那雙優雅溫和的眼睛,只一眼就把他看得很透;那兩片清清爽爽、純純凈凈的視網膜,毫不猶豫地把他過濾、排除,驅逐到外星球去了。

好不容易就這么一個能讓布工欣賞的女人,卻壓根兒沒戲。

布工沮喪地徜徉街頭,雙腿綿軟,幾口烤白薯下肚,心里越發堵得慌。

莫非他真是個如此不受女人歡迎的人么?他的嗓子眼里一陣陣往外冒火。離婚兩年來,他也并非始終無人問津。一個中級職稱、中等收入的中年知識分子,按理說是供不應求。他的那些熟人親戚,曾找出各種理由,想把一些大齡女青年塞給他,統統讓他給拒絕了。三十好幾的姑娘沒嫁出去,說不定有多么挑剔多么怪解。他可不想再自投羅網。眼看著廠里的那些同事。連零花錢都讓老婆給管得分文不剩,遠遠近近的,如今哪有一個女人,說話不是軍令如山的。可見女人們早都異化得不像個女人了。報紙上還嚷嚷說什么女權主義,就像狄總那樣,有了權,還會有女人味么?

其實約會也不是絕對沒有過的。布工在離婚之后,對重新開始未來的生活也曾充滿自信。他認識過一個醫生,看樣子是很文靜的人。后來搞清楚她是個麻醉師。他想起有一部電影,叫做《女人比男人更兇殘》,便擔心有一天醫生累得弄錯了對象,一家伙把他給麻醉過去,那可就再也醒不來了,于是趕緊草草收場。后來又認識了一個會計,會計倒是分十的小鳥依人,第一次約會就挽住了他的胳膊。那一天去逛公園,陽光下他突然發現那會計嘴唇兩邊,居然生著一層淡淡的絨毛,嘴上有毛,毛即等于是胡子。女人長了胡子,還能是個賢惠的女人么?看來那小鳥依人多半是個假象,等胡子再長長些,撩牙就該露出來了。布工幾乎滿懷恐懼,快快逃離了那片胡子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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