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珂(1)
- 母親·在醫(yī)院中
- 丁玲
- 6924字
- 2015-12-29 15:33:31
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xué)生在操坪里打網(wǎng)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里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
網(wǎng)那邊正發(fā)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樣兒發(fā)笑。
“笑什么,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xué)生進校沒多久,對于教員還認(rèn)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于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如同眼呢,是一個鈍角的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很浮腫的眼皮里,走起路來,常常把一只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發(fā),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
這時他是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也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嘆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沖沖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wù)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wǎng)球的幾個人也就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么花樣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便一哄的擠了進去。室內(nèi)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是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么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么駭?shù)绵渥×说囊粯樱粺o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墻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愣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nèi)所有的人。等到當(dāng)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于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干!揩干!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yù)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里,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么!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把眼淚揩干,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dāng)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里便搶上一個長發(fā)的少年,一面打著招呼,一面便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fā)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nèi)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fā)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了起來:
“好吧,這時你們?nèi)ラ_什么會議吧!哼一一我,我是無須乎什么的。我走了!”于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眾,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里更無秩序的混亂了。
“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也這樣的低語著。
以后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只學(xué)校里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又另雇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是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wù)。
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當(dāng)太守年輕時,他生得確是漂亮;又善于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里。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nèi)コ蟹钏K日斗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只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zhí),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后再調(diào)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fēng)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jié)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便在難產(chǎn)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在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也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yǎng)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游蕩,以及他后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脾氣發(fā)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嘆息和眼淚,并且終身便在看管他那唯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xué)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嘆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里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dāng)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煽動那美麗的眼。只可惜現(xiàn)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里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xué)。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嘆息來送別她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托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dāng)夢珂把那當(dāng)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也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zhuǎn)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xué),中學(xué)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當(dāng)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后,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下午才又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zhuǎn)。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很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里一樣。
勻珍是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么會有空來,是不是學(xué)校又放假,并請她坐,還接著說:“只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于是趕忙丟下筆,一面把頭抬起:“不寫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jīng)驗是瞞不過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雖說已明白,口里卻不肯說穿,只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干的閑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聽的樣子。
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lián){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鄉(xiāng)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拿上海來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dāng)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面山上也能聽見。樹呢,總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捻著胡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里有這樣多的學(xué)校呢,并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xué)校的,并且酉陽的圣宮一一中學(xué)校址一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梁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臺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xué)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里的來,像個什么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總有五六丈,上面的葉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里蕩著時,才算標(biāo)致。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當(dāng)打到東邊就伸手摘那邊杈過來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yīng)。
夢珂因此卻涌起許多過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巖洞里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便跑了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幺姑娘一一看名稱總夠年輕吧一一小孩們有時是叫幺媽的,這幺媽是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
“快進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書塞給幺媽,是怕爹看見了罵人。爹一聽到格扇門響,便在廂房里問道:
“是夢兒吧,怎么才回來?”
于是幺媽就忙了起來,喊三兒一一幺媽的孫女一一去給姑兒打臉?biāo)膬喝ゴ咛锎蟮娘垼约壕腿C酒,常常把酒從酒壇里舀出,沒倒進壺里去,卻漏滿了一地,直到喝的時候,才知道是個空壺,父親和夢珂都大笑,三兒四兒也瞅著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著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喚雞,三兒才又舀一壺酒來燙著。
喝酒的時候,兩人便說起夢話來。父親只想再有像從前的那么一天,等到當(dāng)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維的時候,然后自己盡情的去辱罵他們,來傾瀉這許多年來所嘗的人情的苦味……夢珂只愿意把母親的墳?zāi)剐藓茫谜裨跁纤匆姷囊粯樱线h便應(yīng)排起石人,石馬,一對一對的……末了,父親發(fā)氣了,專想找別人的錯處好罵人。有時態(tài)度也會很溫和的,感傷的,把手放到他女兒的頭上,摸那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唉聲的說:“夢,你長得越像你母親了。你看,你是不是近來又瘦了……”夢珂于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親的膝蓋上動也不動。
一到雨天,夢珂便不必上學(xué)校去。這天父親就像小孩般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一一近來父親一人是不去的一一去聽雨。父親又一定要夢珂陪他下棋,常常為一顆子兩人爭得都紅起臉來,結(jié)果,讓步的還是父親。
想到父親緋紅著臉只朝著她搶棋子的樣兒,她不覺得微笑了。勻珍輕輕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著勻珍更兀自好笑。那梳雙丫髻的勻珍的影兒在眼前直晃。還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幾人在一塊時,總喜歡學(xué)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園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樹上溜了下來,卻竄到桃樹上去,并且撿起大桃子去打勻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豬八戒,這是她給袁大的諢名,但袁大卻頂同自己要好。這自然是因為又常護著她的緣故。頂有趣還是瞞著幺媽偷一籃芋頭,幾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樹下燒來吃。撿毛栗,耙菌子……現(xiàn)在想起這些來,都像夢一般了。還有那麻子周先生,講起故事來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來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像明確在眼前一樣,連看牛的矮和尚,廚房田大,長工們也覺得親熱了起來……
最可憶的,還是幺媽,三兒,四兒……爹爹的鐵青緞袍,自己的長辮,銀灰竹布短衫……
剛剩她和勻珍兩人時,她便把腳伸到勻珍的椅欄上去,先喊了一聲“勻姊!”
“夢,想起什么了?”手慢慢伸過去,握著。
“勻姊!”
“……”只把手緊了一下。
“我厭倦了學(xué)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慪了氣。”口氣還是不說出,只默默的望著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樣……還有袁大她們都要念我的。”
勻珍心里卻想:“你也常常忘記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誰還會同你玩……”
及至她聽了勻珍勸她不要回去的許多話,她又猶豫不決。真的,現(xiàn)在回去是再也沒有人同她滿山滿壩的跑,誰也不會再去擋魚,誰也不會再去采映山紅。至于爹呢,現(xiàn)在有五叔家兩個弟弟搬到這邊來念書,想來也不會很寂寞。幺媽也還康健,三兒,四兒想都長大了一一但,但是……學(xué)校呢……
想到這里,忍不住又憤怒起來:
“勻姊!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學(xué)校去。”
于是她訴說:怎樣那紅鼻子當(dāng)大眾還沒到的時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駭?shù)脕y喊亂叫,怎樣自己聽見了跑去罵他,惹得那人惱怒了她,反在許多人前面去誣蔑她,雖說那許多同學(xué)都像很能理解她,但那無用,那冷淡,那事過后的奮勇,都深深的傷了她的心。她真萬分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無論如何得換個學(xué)校也比較好點。
兩人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得先寫封信告訴姑母,她們在上海住得久,對于學(xué)校的好歹也知道些,并且早先進這個學(xué)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從弄巷口上,車鈴馬鈴便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珂的車子。表哥曉淞親自也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制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弄巷兩邊門里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里門,表哥便起始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是被大眾都看了,并且都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后他又稱贊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xué)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氣讀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致的贊語,想起在酉陽中學(xué)時,那些先生們的什么“……如行云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這真是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于是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呵,竟還有如此的一雙美麗的眼呵。”
馬車走進了大門,便慢慢的踱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臺階邊停下。樓上涼臺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當(dāng)自己被一種濃艷的香水,香粉氣緊緊的擁著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只柔膩的纖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發(fā)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張沙發(fā)上。
夢珂認(rèn)得他。他還是她在小學(xué)時一個上一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準(zhǔn)回家的一個孩子。
她把頭側(cè)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骯臟而是洗得干干凈凈的臉。
“呵……是……”當(dāng)他忽然認(rèn)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里如此結(jié)結(jié)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發(fā)便在沙發(fā)上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姊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
“喂,好了些嗎?”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已正在稍微發(fā)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已脫了一小撮頭發(fā),但搽上油,遠看也就看不出什么,兩邊是攏成鬍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會發(fā)出一種綽綽沙沙的響聲。這時候是剛在廚房里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zhuǎn)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卻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于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托,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時,一切是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是只想暫住在勻珍家里。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xué)校,這里伴又多。就是要練習(xí)圖畫時,等下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早就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
“可不是,我們家又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盡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在搖著夢珂的手,并把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呵,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呵……”
這熱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tài)度,“呵,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于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xué)經(jīng)濟的學(xué)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那高大的身軀,紅的面頰上老是現(xiàn)著微微的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diào),一眼便可認(rèn)出這正是個屬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從學(xué)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里,心旌神搖的站在窗臺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適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為想故意去打斷這思想,把手撐在窗臺上,伸著頭去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正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及至反身來,又只看見自己的兩只皮箱凌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呆呆的朝自己望著。于是她不覺的又倒在靠椅上。一雙手便蓋到臉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輾轉(zhuǎn)在她的那張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致的裝飾,漂亮的面孔,以及快樂的笑容……好像這都是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得凈盡,而只醉一般的來領(lǐng)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zhì)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huán)境卻只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dāng)她回憶到自己的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著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后才又拿起許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來寬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來的那些丑態(tài),但暗地里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的翻來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zhuǎn)到童時。“難道這里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后只好歸怨到自己。為什么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里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