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從后戲捉其足曰:“新花著雨,莫眼擷否?”女回顧,怒之出目,臉潮忽生,無語可措,乃掣生衣衫睨之,擲地曰:“蘇季子貂裘敝矣,下第鯫生一寒至此,猶漫作丑態向人!”生不覺赧然踧踖,嘆息而起。女慰之曰:“前言亦戲耳。大丈夫不恥抱,寧慚敗絮?”即拾衣起,為生著之。
旋取碗傾茶對啜,生童稍解,且啜且嘆曰:“貧非病,何足怏怏!良以主司冬烘,致使書生眊矂,胸中棖觸,殊覺懊然!”女曰:“是尤不然。兒聞曹沫不恥三敗之辱,卞和不懼再刖之刑,忍以成之,艱以得之。觀其所為,志念深矣。即謂千金之弩,恥于再試,則摧撞折牙,永息機用,效妙手空空可也。士誠有才,何適不然,而自令若是?”生曰:“此老生常談,誰則不知?終身入其中,乍動于不及覺耳。且吾向者視卿,背燈太息,壹似重有憂者。以卿玉腕珠顏,妙齡芳齒,有何不釋?亦愁苦若此,豈其為郎憔悴乎?”女不覺愀然,曰:“兒之愁苦,甚于下第秀才。人孤似月,命薄如云。回首當年,春風幾度,抱衛姬之深痛,比倩女之離魂,人世零丁,孰甚于此!”言訖,玉筋雙垂,嬌啼嗚咽。生亦凄然淚承,睫不能已,頻以袖為女拭面,慰以寬言。小鈴聞之,亦來勸勉。乃始止泣,淚痕縱橫粉頰,慘黛長眉尚壓盈盈秋水也。
于是傾茗復啜,各飏愁襟,喁喁絮語間,已盡數器。女雙臉挑暈,若被酒然,愈覺妍媚撩人。生興狂不禁,辭言茶已不勝,欲飲藍橋瓊液矣。女哂曰:“觓茗瘕已取盈耶?未便筑受降城,且再賜金莖露一杯。”使小鈴捧茶向生,生勉盡一碗,曰:“胸有奇渴,非苦蕣所能消也。”小鈴置茶笑而出,女亦笑而止。遂復就寢。生戲謂曰:“溫柔鄉中宿,死不為枉。”女曰:“本與君有夙緣,不圖于今夕了之。”生聞夙緣之說,轉滋疑抱,曰:“逆旅孤眠,不審何以有此?猶恐趾離戲我,非有夙緣,祗成幻夢,向梅花惆悵而已!”女曰:“天下恐無此夢,夢中恐無此人,人中恐無此景也。郎既垂涎于夢,則與郎同夢何如?”
生為解頤,然終疑之,乃伺女睡,私于茵下搜得繡履一只,藏之腰間,俟明日驗其真幻。初欲不寐達旦,緣與女狎,倦甚不支,因復沉睡。至曉,女失所在。而履故存也,纖小類新月,花樣精巧殊倫,不異人間美人步蓮物。嘆詫久之,悟蕉鹿之非夢矣,而亦知其非人,疑懼填膺。凡三夕,目不交睫,獨寢如故也。既而心味其美,思念頗摯,日玩弄繡履,珍若連城,以為美人之貽,物在人亡,倍可惜也。
越四日,黃昏,無聊偃臥,恍惚復眠繡榻。見女郎搴幃凝視,微批其頰,曰:“書生繡虎雕龍,乃盜人褻物何為?所謂穿窬之類,非子也耶?”生驚喜,應曰:“刺史不能守鞋,從者豈其竊屨?會須以此要盟耳!”時小鈴在側,佯怒曰:“酸子作賊,三日逋逃,今舌強猶爾,請令長跪捉跽,用懲厥后。”直前牽生下床,按令屈膝,女笑曰:“郎亦可憐矣,姑貸之。使出力自贖。”生亦笑曰:“武庫戈矛,隨身而具,奈無用武之地何?”小鈴曰:“昨高七姑折柬,約為秉燭游,想又負彼詩債,盇與小郎俱往,一角楚漢?”女曰:“微爾言,吾幾忘之。寧馨雅集,彼細酸技癢,當鍪弧先登,猶煩勸駕耶?”生笑曰:“既欲乞師解圍,乃用激將法,真智囊也。雖然,夜深矣,心旌不定,庸敢他出?彼倘問韓壽何來,將何以應?不且鴻離魚網乎?”女曰:“桃源女伴,皆司空見慣,無慮唐突。兒亦自有袖里兵,用不著捉刀人。所以相屈者,誠慮小郎向隅耳。”生乃許之。小鈴前導。
甫出門,西風砭骨,諒露侵膚。片月東來,松陰檜影,蕭疎滿地。約三四矢地,燈光隱隱,射于林表。少頃而至,則甲第一區,繚以茅屋土室。叩環數聲,一女使啟關接入,徑造其堂。女向內呼曰:“不速之客來,主人何避之深耶?”俄有美人自內出,年可十八九,姱容情態,直與女埒。笑曰:“我謂是何嘉賓,乃紅拂妓攜偶偕奔耳。”生跼踖謙讓,唇舌無措。美人曰:“烏衣子弟,固如此哉?”生私詢小鈴,始知美人即七姑也。
七姑請入內,生惶恐稱不敢。女曰:“我郎即彼郎也,何遂以形跡拘拘?”即挽生先行。七姑罵曰:“妮子唇鋒刺人乃爾!”生至是已不復畏,回首睨七姑,笑而謝之。七姑低鬟,略不應。既入內,素壁文窗,斐幾華榻;獸爐蘊香,一縷煙裊;圖書筆硯,位置駢羅。膏燭光中,遙見階前盆花比列,綠葉紛披。生問:“何花濃麗若此?”女使告曰:“斷腸花也。”生令秉燭觀之,胭脂點點,嬌楚可憐。回視諸女,皆有凄惋之色。
旋聞剝啄聲,令女使往應。頃之,偕數女而入。一年四十馀,面枯瘦,一年三十許;一年二十馀。各相見通款,則皆左右鄰女赴七姑之招者也。敘坐畢,仍設茗飲,供山果數品,殊雅潔。生始詳叩七姑家世,答曰:“兒高縣尹之女也。父官福州,留老母與兒居此。一月前,阿姐家迎老母去,猶未還也。”生曰:“大家風范,固自非常。”七姑偽詞酬對,吐納生新。諸女游詞浪語,無所不至。惟七姑正襟端坐,莊語不佻,然眉影眼波屬童于生,生頗惑之。
巳而年四十馀者曰:“七姑見召何為?”七姑捧茗碗而起,曰:“酒軍觴政,連日棼如。今玉郎在坐,不可以俗事敗意,但宜剪燭烹茗,各賦新詞。如詩不成,罰依玉川茶數。”年三十許者笑曰:“主人不欲破慳,徒以蘋蘩昭其忠信,乃侈然欲執牛耳耶?”年二十馀者曰:“亦可謂所持者小,而所求者大矣。”女曰:“良夜苦短,無事以口舌殺風景,便可從七姑之議,留為身后佳話。毋酒食是議,使舞文之士又賦《老饕》也。”眾皆發粲。
生意屬七姑,乃起而請曰:“群芳畢集,安用遠覓舊題?庭中秋海棠盛開,殊可賦詠。聞此花乃少女懷人、灑淚于地而生,真情花也!某已占就拙句,不識可呈觀否?”諸女皆曰:“善。”因授箋筆使書之。生書畢,徑授七姑,詩曰:
“豈讓無香種,芳名況復同。
夜深花不睡,應為怕秋風。”
年四十馀者閱之,睇女而笑曰:“爾家阿郎意別有在矣。”女曰:“得隴望蜀,薄幸郎類多如此,曷足怪哉!”生支詞以解之。
既而女與七姑詩皆成。七姑詩曰:
“秋日看花最可憐,碧雞空見梅棠顛。
玉腰未識花成淚,誤到香霏小閣前。”
女詩曰:
“當年珠淚階頭濺,化作秋來花片片。
玉骨長埋夜獨眠,柔腸斷盡無人見。”
年二十徐者曰:“七姑悲諒太甚,蘭娘愁怨無端,讀之使人感慨凄然,那復有愉詞赴筆?不如且巳。”生視諸女,眉黛間皆有恨色,謂己佻達所致,急自引咎。七姑曰:“薄命之人各有心事,非小郎之過也。”于是鄰女皆辭去。女亦謂生曰,“七姑與君有緣,君亦有心,盍止此以畢夙愿?兒亦去矣。芙蓉鏡下,當復相見。”七姑亦無語推拒,生心搖意奪,留止不能自主,而女已呼小鈴出戶矣。
女使旋即閉關,引生入七姑臥室,華煥與女室無異。少焉七姑亦入,背燈癡坐,不發一語。女使徐出,反為闔扉焉。生前揖七姑曰:“漏探矣,百無所求,唯乞早寢為幸!”七姑初不應,生逼不巳,乃低罵曰:“蘭秋陷我矣!”忽聞女使驚報曰:“夫人歸矣!”七姑變色,亟伏生于床而出。
俄聞有老婦聲自外而內,間曰:“茶具縱橫,何客至此?”七姑曰:“鄰姓姊妹也。”老婦又曰:“爾適見我,神色不定,何故?”七姑曰:“別阿娘久,故喜形于色耳。”老婦又曰:“非喜色,實懼色也。”旋見老婦入臥室,年近六十,面目凜然有怒色,詰七姑曰:“何得有男子氣?”七姑不能隱,遂告之。老婦大恚曰:“爾父居官不潔,故責報于爾耶?何中篝之丑如此!”七姑羞慚伏地,女使啟帷,提生耳出于衾中,長跪謝罪。老婦氣塞,半晌乃罵曰:“好秀才,禽行至此耶!”徐操梃撻女使數十,命逐生于大門外。門隨閉,猶聞內嘩不已。生倚于檐下聽之,聞老婦曰:“不看渠是進士,肯令出耶?”馀語嘈雜不可辨。遙聞群雞亂鳴,語聲遂寂。生亦倦甚,就檐下宿焉。
比醒而東方白矣,此風露滿衣,蟲螀聒耳,仰見樹木蕭疎。群鳥啁哳,夜來房舍化為烏有,乃臥亂冢之間耳。驚愕而起,踉蹌而歸。距所居已二里許,不識夜來何自而出,又若此其近也。
亟以所見語主人。主人不能諱,告之曰:“此宅實河南杜某所居。聞其有一女,末嫁而卒,一婢亦旋死。客所遇,其必此也。至高七姑云云,官地冢多,不知伊誰也。”生又問杜氏之墓,主人亦不知,但言客宜去,不然,且禍客。生細思他處房值必昂,無從措置,而心戀蘭秋之美,將殉而甘心;又念青娥皓齒,軟玉溫香,當非禍人者。仍堅請不去,主人無如之何,亦聽之。
入室,將取繡履示主人。履舊置枕下,則已不知所在矣。徘徊眷念,冀其復見,久之杳然。因憶老婦“進士”之語,知必捷南宮,心轉安之。遂下帷攻苦,果于次科領鄉薦,明年復成進士。
將理歸裝,一夕艨朧之際,見蘭秋姍姍而前,再拜曰:“知郎君垂注頗殷,非不相念,奈緣盡于此。所以復見者,欲求念枕席之思,下及枯骨耳。兒向者不慎,逢怒于父母,迫而殞其生,婢亦坐是致死。未謀葬地,遂瘞于此室。郎君臥榻之下,即兒與婢之幽宮也。郎向者無力改葬,故不敢言。今則貴人矣,幸為別擇爽塏,更筑新居,俾近七姑牛眠之地,則弱魄得所依倚,小婢亦受及烏之愛也。銜環之報,其敢不申!”因于袖中出一玉環授生曰:“此兒嬰年所弄,父母因以為殉,今以贈郎。雖不足以報德,亦金碗蕤鎖之意也。郎其毋辭,使兒抱歉九原!”生欲答之,腳中竟如物壓,不能出聲,手足亦不能運,但以首頷之而已。忽砉然一聲,驚寤而起,蘭秋已失所在。凝思久之,始悟“芙蓉鏡下復見”之說。
次日,遂告主人,于炕下掘之,果得二棺焉。舁至官地,并瘞于向者所臥高七姑冢旁。立石碣二,一題曰:“洛陽美人杜氏蘭秋之墓”。一題曰:“杜蘭秋侍女小鈴之墓”。澆奠慟哭而歸。果于茵下得玉環焉,匣而藏之,珍為異寶。生后官至二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