洎暮夫歸,見而駭慟。有鄰父者,婦之假父也,嘗出入其家。大疑之,執而訟之官,迫于刑,遂誣服。獄具矣,生聞之,急詣縣自陳,具述本末,愿為死囚償婦命。夫聞之,慨然曰:“有婦若此,宜死久矣。感君盛德,為我殺之,不然,其辱我滋甚。今何敢復相累乎?愿息訟以歸。”縣宰義之,允其請,而加禮于生。
其年學使按郡,生進入泮。
非非子曰:生真偉丈夫乎哉!其事,魯男子之所不及,而柳季之所難也。然既已受美人之貽,入之子之室,與偷香鉆穴者何以異?則慎始之道已失。及其抱璧將投、按劍相盼,亦何難翻然高逝、與彼長辭?完其節而復全其軀,斯盛德之至也。而必加刃焉,君子以為忍矣。論法;殺人者死。即原情末減,亦自有應得之罪,其得脫然無累也,幸矣!至觀其毅然自投,無少違避,則不謂之偉丈夫不可也。
青 青
昔有相士,僦居京師虎坊橋,術頗驗。往來士大夫家,往往禮為上客。車馬輻輳,殆無虛日。
一日,有乘白騾造其廬以求相者,衣冠都雅,從者數人。相士相之曰:“君神姿爽異,氣色方新,必貴人也。”其人唯唯。
復命相其從者,則或言當得財,當得壽,當有小疾厄,小傷損,不一其詞。從者亦唯唯。其人復間曰:“吾壽幾何?”相士又周視,久之,謂當得八十九歲,位至卿貳。其人曰:“恐不能也。”相士曰:“吾寄跡京華四十馀年,閱人多矣,所決窮通壽夭,鮮有不驗,何獨爽于君?”于是歷數其生平應驗之多,侈陳其交游聲勢之盛,意氣揚揚,詞色軒舞。其人曰:“先生神鑒,仆所素傾。仆有友人,尤為仰慕,惜今不能來。屈尊趾同過,可乎?”相士欣然命駕,連騎而行。
至宣武門內,一宅頗幽曲。既通刺,便有一人便衣出迎,各道相見之意。相士先以言聒之,知其好諛,乃虛詞稱美。其人大喜,出酒肴款之。席間因言有舍親,居市西門外,愿同往一相。相士諾之。乃以后儅車載相士,而自策馬與乘驟者從。
既至, 日已昏黃。燈燭輝煌,出于華屋之內。有老人燈下相見,鬚髪如銀,神韻孤迥。相土捧手迎謂曰:“何得此千歲鶴也?”老人大笑。坐談有頃,相士請郎君相見。老人頻顣曰:“老夫衰邁,尚寡嗣息。小妾方有身,愿先生相之,辨其男女。”遂引入內室,一少婦含羞而出。相士既相,揖老人曰:“夫人久當產麟。當由尊相某處末佳,故應少晚。今細觀貴寵,必是弄璋之喜。”老人顏色頓悅。
忽聞屏后有人吱吱而笑,意似哂其妄者。老人呼之曰:“青青兒,汝可出,令先生相爾好否。”一婦人遲回而出,年三十許,顏色頗麗,雙頰羞紅,笑容猶未盡斂也。相士復揖老人曰:“此位娘子,目下亦有玉燕投懷之兆。”言甫畢,婦人大怒而唾,就屏后索梃逐之。老人亦神色頓異,急挽相士出,謂之曰:“此是老夫寡女,性最貞烈,先生奈何失言?”同來二人亦謂:“先生信口而談,此事全無影響,誣青娘甚矣!”相士大慚,赤頸汗面,無言可答。老人又曰:“雖然,勞先生遠行,豈可空返?當奉薄謝。”即入內取金錢贈之,二人亦各有所與,相士皆辭而后受。共議留宿書齋,忽聞青青率數婢持梃而出,大罵曰:“賊奴猶敢逗留受賞耶?須令吃吾棒!”相士奔逃,女追之半里,及城乃返。
時城門已合,坐以待旦。天明,視金錢,皆紙耳。往跡所居,杳非人境。知逢鬼物,怖駭而歸。事聞于街衢,后遂無問津者。
奎章道士
鄉人之始死者,其家必召道士豎符。有奎章道士以術鳴于鄉,凡建醮設法,道士無不與者。
一日,于人家豎符歸,夜已初更,星光昏黑。迤邐行田野中西風嗖嗖撲面。忽有一物迎至,面闊一尺,長僅數寸,色黝黑,似笑似哭,兩耳大如葵扇。與道士交臂過,兩肩相觸,冷氣射人入肌骨。道士立而凝視,物亦屹立相向。道士初不甚辯,久之乃審見其狀,始知非人;驚怖失措,亟以米囊提之,物亦欻滅。
李氏婦
余客郡城時,談席間,聞客述一事甚怪:
有張姓娶李姓婦,道稍遠,親迎之日,中途而新婦不見。香車繡箔,女家封鍵依然也。于是張疑李氏未嘗以女來,而媒者及輿夫固見其以女來也。李聞之,亦疑張殺其女,故責我不以女至,而媒者及輿夫誠未見其女至也。兩不能釋,以聞于宰。宰不能明,于是遂疑媒者及輿夫,或利其奩,或淫其色,中道共圖之。而媒者則兩家之親舊,鄉里之所謂端人也。而輿夫則未嘗逃一人,妝奩則未嘗亡一物也。以聞于守,守不能讞。以聞于諸司兩臺,諸司兩臺皆不能決。
延滯三年,遂成艇獄。兩姓之民,咸愿息焉。忽空中擲下一人正新婦也,枯槁死矣。其事遂白。
噫!此何怪歟?
胡夫人墓
分宜某塾師,聚徒山中。門人某生,聰穎而好學,師絕愛之。而見其體漸贏瘦,神色尫然,謂攻苦所致,戒以少輟,然殊不聞誦讀之聲,竊疑之。夜就其窗外伺之,則聞有人喁喁私語,音似婦人,而聽不能徹。意其私人閨閣也,甚怒。
明日,使他徒詰之,生不能諱,遂告之曰:“向暮行山下,逢一女子含笑而來,姿容曠世,款語通情,遂訂私約。夜分乃來,入自側門,會于燈下。比寢,則幽香軟玉,宛轉衾席間,復以徑寸明珠置我口中,戒勿吞咽,將曉則仍取之去。蓋已如是兩月矣。叩其居址姓氏,乃山下前村之女。如此佳人,如此密約,吾非石人。誠不能遣,直愿為斯人死耳!”
徒以告師,師益疑之,度人家閨女。惡能曉夜獨行,蹤跡不露如此?果若所云,其殆妖魅也。且明珠必取精之具,若再來,當吞之,以觀其變。乃召生而教之。
是夜,女子復來,納珠如故。及其將取,則吞之。女子跌足面泣曰:“垂成之功,墮于一旦矣!”生歉然不安,叩其故。女子曰:“此珠已歷五百年。死于此珠苕,凡九十九人,皆聰明、富貴,壽考主人,其精氣盡在于是。若經百人,則成正果,不謂乃敗于君也!邪道求仙,終歸無益,安敢怨君?君后日福祚且不可量,幸念枕席之情,明日求吾尸于東山下,棺槨而葬之,得比于君之姬妾,歲時以杯酒澆冢上,不使游魂弱魄寂寞泉臺,君主惠也,死亦無憾!”遂相持慟哭而去。同室之人莫不聞之,惟之見形耳。
次日至東山之下,見一大狐死焉。生伏而哭之,甚哀。殯葬如禮,為文而祭之。夜乃夢女子來謝。
生自吞珠之后,精神智慧盡倍于前。居顯秩,登上壽,皆珠所益云。乃題狐墓曰:“胡夫人之墓”。
古 瓶
金溪郵路亭胡姓,有甲乙二人。入山游獵,見一白兔自草間逸出,急引弓追而射之。兔忽不見,相與惶惑。甲謂乙曰:“兔也而白,必義也。”蓋里巷以得窖鏹為義,謂其利以義取也,故謂之義。亦間聞有見白物而得白金者,以其色同而幻化也,故甲意及此。乙亦以為然,謹志其處。
伺人靜,往發之,則古冢也。槨槥無存,唯斷磚殘碣可驗。旁得一大缸,中貯古瓶二、古硯一。二人本圖大獲,見此爽然。甲恚甚,舉畚碎其一瓶,乙曰:“止!取此聊為養花器,不庸愈于空返乎?”因提一瓶及硯以歸。
硯乃泥硯,甚平平。瓶置幾上數日,覺有氣自內浮出,氤氳若云氣之蒸,不測其故。試折花木貯其中,無水而花木不萎,且抽芽結實,著附土盤根者然。始訝瓶蓋寶物也。
一日,風雨大作,雷轟電閃,震耀室中。忽霹靂一聲起于柱側,破屋穿瓦而去。舉室皆驚,驚定視瓶,已為雷裂碎矣。
非非子曰:瓶出冢中,明器耳,何寶之足云?然而云氣生焉,植物花實焉,不可謂非寶也。寶矣,而雷殛之者何也?豈其陸離炫耀,竟干造椅之忌歟?抑有妖物憑之,而受池魚之殃歟?殆非也。蓋既為寶物,則隱見之間,倍宜珍重。當世無博物君子,抱甕全真可也。藉樸渥以為先容,引獵徒以為知己,寶之自待不已褻乎?
獵者不知而碎其一,宜也,獵者無罪也。即獵者不知而收其一,幸也,獵者無奇也。且一瓶既碎,則一瓶豈忍復完?兔死狐悲,芝焚蕙嘆,凡物且然,而況寶乎?雷之擊之,殆瓶之自悔其誤、自傷其孤,而假手于豐隆以為蛻化者也。則瓶雖不慎始,猶善其終也。嗟乎!張雷逝而劍化矣,隋和死而珠沉矣。瓶即邀大雅之鑒,登博古之堂,而策后人之不能傷斯人之已往,終亦人琴俱亡,殉知己于地下。安能轉移市儈之手,徒消受三斗塵戰!
或者且為獵者惜,以為非常之物既得而復失之也。夫諛墓得金,昔人猶譏,矧于啟其墓而取其物哉?吁!掘地得金,何以便謂之義?使果無心掘之,無心得之,猶可言也。今則為義而因以掘地,掘地而因以掘墓,不義孰甚焉?利由義生也,既不義矣,又何利焉?然則雷之擊瓶,固不僅為瓶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