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噩夢俟解思問錄經義
- (明)王夫之
- 4939字
- 2015-12-02 17:54:10
今夫君子之道,天之道也,天則在吾上下之間矣。仰而觀之,天者具在矣;俯而察之,淵者具在矣。從天而觀之,鳶有時而飛矣;從淵而察之,魚有時而躍矣。未仰以觀,則忘乎天;未俯以察,則忘乎淵。鳶固飛也,有時而見其飛焉,有時而不見焉;魚固躍也,有時而知其躍焉,有時而不知焉。然則子臣弟友、鬼神禮樂日相需相給于宇宙,而未嘗備察焉者多矣;然則可喜可怒,可睹可聞日相感相成于倫物,而未能詳察也又多矣。如是而謂之隱,誠隱也,而果隱也乎哉?不能知不能行者之杳芒而無可親,知之行之者歷然而可據者也。
吾目之所不見,不可謂之無色;吾耳之所不聞,不可謂之無吾聲;心之所未思,不可謂之無理。以其不見不聞不思也而謂之隱,而天下之色有定形、聲有定響、理有定則也,何嘗以吾見聞思慮之不至,為之藏匿于無何有之鄉哉!吾有所不可知,責之吾智之未精;吾有所不能存,責之吾仁之未熟;吾有所不可勝,責之吾勇之未大。以其未智未仁未勇也而見為隱,而君子之灼然可知、固然可存、斷然可勝也,何嘗于智仁強勇之所窮,更有絕人以不可及之理哉!
故《詩》不云乎:鳶飛戾天,察乎上而但存乎仰觀者之察耳。有鳶焉,有天焉,其物也;飛者其幾,戾天者其則也。魚躍于淵,察乎下而但存乎俯察者之察耳。有魚焉,有淵焉,其物也;躍者其幾,于淵者其則也。夫何隱乎哉!
然而隱矣;天終日麗乎上,淵終日奠乎下,鳶魚終日游其間,飛躍終日因其性,然而天下之不見者多矣,故曰隱也。君子之道,天之道也,亦如此而已矣。
“莊暴見孟子曰”章得樂之情以圖王而可矣。夫推好樂之情以同民,取天下之道,固有然者。
先王王天下,而以樂化成天下。齊王亦知愧其不能好,而孟子固未之及也。
昔孔子之論樂,審音容,辨器數,雅《鄭》之際,戛戛乎難言之矣。而孟子獨比先王世俗而齊之,意者姑有俟也。不然,大而未化者所見然與?
或謂聲有哀樂,而作者必導以和;或謂聲無哀樂,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說者之相持久矣。謂聲有哀樂者,性之則、天之動也;謂聲無哀樂者,情之變、人之欲也。雖然,情亦豈盡然哉!
今且謂樂樂之情,獨不若與人,少不若眾。乃使數十百人聚于一堂,倡優侏儒,猶雜子女,非不樂也;而音寂舞罷,必且有自念而倦以慚恧者,此亦樂極悲生之所必至矣。今且謂同樂之情,欣欣之喜色,民忘其慆淫,庶幾無病之交祝,君安于馳逐。乃使既庶既富,生其逸玩,暮而鳴鐘,旦而校獵,且相樂也;而誣上行私,必且有旋踵而繼以怨訌者,此固樂不可極之明效矣。
夫謂今之樂由古之樂而生,其言順,然而非也;謂古之樂由世俗之樂而裁之以正,其言逆,然而固然矣。何也?上古之世,其民由無情而有情,能歌能咢,能抃能舞,可使去草木蟲魚之頑處而導之以和,故先王重用之,然且蚤防其淫而亟為之節。近今之世,其民人有情而情有變,為恩為怨,為詛為頌,且將竊變風變雅之淫誹而和不可復。先王之節,不可逾也;世俗之淫,不可宜也。由是言之,樂之于人治大矣哉!
無已,則以齊王之人,處齊王之世,撫齊王之民,疾苦流離不適有生,而姑為此說邪?雖然,齊王且知變色以懷慚,其臣且固遲疑而罔對,知有先王者未嘗不可深言也。然而孟子之言止此,其將曰是何足與言先王也云爾,而抑不然。
蓋王者之興,天佑不已者也。佑之以取天下之材,而亂定矣;佑之以定天下之材,而治興焉。孟子以為吾且任取天下之事,拯民于水火,則山川時雨之降,自有制作之圣繼我而起,則移風易俗以俟來者,而功不必自我而成。抑君子之道,成章而達者也。順人情而利導之,吾志吾學之逮此矣;貞人性而節宣,吾育吾德之由此致焉。孟子以為吾所得于先王之道。先立其大綱,而志壹動氣之后,自有天產之和應我而興,則履中蹈和需之仁熟,而化不可躐等幾也。惟然,故其為言也,循序不迷,而非茍諧于世俗。固非聲無哀樂之卮言,與嵇康同其叛道;尤非勸百諷一之旨,與相如揚雄均為詭遇也。存乎善讀《孟子》者爾。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章且異端所與君子并驅而驕語捷得者,曰無學。
君子曰:“吾守者約也。”彼且曰:“吾所守者尤約也。”約莫約于一心。心之外乃有義,義之外乃有學。泊然之心,無學無義,而恒足乎天和。彼見有霸王,見有褐夫,見有諸侯,見有義不義之行,見有辜不辜之殺,皆學累之也,而告子以不動其心。
嗚呼!若彼者猶匹夫之雄入于九軍耳。無褐夫,無萬乘,無勝不勝,無縮不縮,剸首暴骸于都市而心恒晏然,其果晏然與否吾不知也,而自命則曰吾晏然矣。夫君子而屑為爾哉!
異端言生死,君子不言。仕、止、久、速,君子生死之幾也;行必義,殺必辜,君子生死之守也。守不定,則生氣屈而易餒。義為衡,而氣為持衡之主。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內,則歷乎治亂之間,進退皆有以全其剛大。氣者,天之道也。人之圣者全乎天,未有圣而可以寵辱驚者也。幾不察,則生理疏而易偏。心為衡,而天下之言為所衡之理。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學,則人乎類萃之中,百王皆因以裁成其禮樂。心之有知,人之道也。全乎天者盡乎人,人道盡而是非不足感矣。
故告子謂不以心使氣,圣不可知者或然也。乘時自利其用,而清任之風裁以化,而要未易幾也。其謂不以言累心,诐、淫、邪、遁者皆然也。無擇以興、而政事之乖違莫恤,則心先喪矣。知此,則可以知孔子之道逾群圣,而孟子愿學之長矣。
孔子之學,交相用而抑各致其功也。以持吾志而帥吾氣,道也義也。氣聽衰王于心,而因天下為曲為直之數,以閱萬物而制其命;謹之于幾微,臨深履薄,而千萬人讓其勇。此其學曾子傳之,伯夷伊尹前此而修之,子夏之謹守猶將庶幾焉;畏其難而任其餒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心無待于氣也。以審天下之言而正天下之心者,學也誨也。言極天下之至賾,而唯吾心不厭不倦之誠,以閱眾理而曲盡其時。此其學子貢知之,顏閔冉牛欲罷而不能,堯舜之生知且未遑焉;畏其勤而偷以怠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言只以累心也。學孔子者,養以存誠,知以求明,求之求之,各致焉而心之量始全,奚有累哉!若夫學誨以精其義,則曲直不差于銖累;集義以執其中,則古今交受其權衡。是知言養氣交相為用,而孔子之度越群圣者,知言其至矣哉!
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可飛而抑可潛,干所以為御天之龍,孔子之所以賢于堯舜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無不利而固不習,坤所以為牝馬之貞,夷尹之所以不如孔子也。
老子曰絕學,釋曰無學,告子曰勿求。邪說多岐,其妄一也。朱子格物之教為孟子之傳,允矣,功不在禹下,陸子靜、王伯安之徒奚更詹詹為?
“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至“而反動其心”
且夫人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而妄者以之為患。
夫欲心之勿使氣也,則唯死為得之。生之日短,而死之日永,亦何患無心不使氣之一日哉!切切然于其生而患之,不亦愚乎!
心之動也微,氣之動也顯。告子曰:吾無氣,心雖動于微,天下不知其動也。心之動也有權而無力,氣之動也有力而無權。告子曰:吾不資氣之力,心且無所用其權,亦廢然返而自息也,故天下之言鉤棘鋒距雜進于前,吾不與之迎隨,則若稱說于萎草塊涂之側,而固無能動也。
乃吾且為告子正告之;藉其死也,氣離心,而心不與天下之言相應,則天下之言仁義、言富強、言為我、言兼愛者雜進于前,心固不與之迎隨,而喋喋者弗能自詫于萎草塊涂之側,更何患乎?若夫生而與天下相接矣,心一日不能與氣相離,非吾欲爾也,天也,則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
今夫體,皆聽心之為者也。動靜云為,皆氣奉心之微指以喻于體;動靜云為,皆心使氣之效也。霸王行道,一心授氣以大權,而用以充。故君子視天下,猶吾耳目手足爾,氣相及也。萬物同此一氣,故同此一理,非我使之然也,天也。我以之生,天下以之生,孳孳于有生之日以立霸王之紀,以治雜亂之言而一于正,唯心使氣之為有功。
故以權論之,而心為尊,則志至氣次之名定矣。以權力相參論之,則志壹動氣,氣壹動志之功均矣。以力論之,則氣為強,而蹶趨動心之勢成矣。何也?氣去心則死,心委氣而息則死。不欲心之微者顯,氣之有力者效其力,則誠莫死若也。而告子百年之余如此者,永以終古矣。任天下之言仁義、富強、為我、兼愛者百相縈也,百相禁也,而我固不與迎隨,終亦無我如何也。告子亦何患乎無此一日乎!
君子所憂者,我且為萎草,且為塊涂,而天下之生不息,彼且搖蕩天下以相迎相隨于率獸食人之涂,故持其志以大正,帥其氣以察言,則雖五世澤斬之余,而猶使天下之言不敢逞其鉤棘鋒距以戕賊人心。故自孟子至今二千余年,言猶有宗,心猶有法,皆孟子之氣為之也。此孟告之不動心可得而聞者也。
萬物皆備于我矣物之備于我,見之者鮮矣。
蓋備我之理,而后知物之備焉否也。我之不盡,而測物者惡足以知之!
且謂物之自物,各還其位,而非我所與者,亦思以其說易天下,而終于不能。我之既有于天下,必有藉以益其生,其待于物也無已時,物備我,而我顧悍然使還其位而無相與,亦恥甚矣。無他,見物而不見我也。
孟子學圣之功,充實而光輝盛焉,乃知我之待于物,一如物之待于我;物之有我,一如我之有物。遂昌言曰:“今夫萬物則既可得而見矣,斯不可以理言者也;理以為當然,則或以為不當然,而奚不可。抑不可以情言者也;情見為不容已,則有時容已,而亦或可安。惟夫吾自有之,吾自用之,猶手之有持、足之有行也,拘之攣之而不能禁;吾自能之,吾自為之,猶目之能視、耳之能聽也,塞之蔽之而終不失;吾自富有之,吾自日新之,猶言之不窮于口、動之不窮于體也,慎之持之而非不給。故不但言我受物也,受則有與之者矣。”
各有血氣,各有心知,誰與我者?調其血氣,導其心知,吾司與矣;有其可司與者,與之而已矣。抑不但言通物于我也,通則必往而通矣。智止于心,力止于身,奚待往乎?盡心之智,盡身之力,弗庸往也;有其所可盡者,盡之而已矣。由今觀之,萬物不皆備于我哉!
雖然,吾蓋幾為察識,幾為擴充,而今乃知之也。一日之間,而引萬物以大吾之量,始以為志之所至可至焉矣,而未也。志者一日之起者也。萬物至重矣,而任之者氣;氣之不養,養之不直,則見蕓生之情詭變紛紜,而不信我之能為其藏。今而見吾之氣,天地之氣也,剛者可馭,柔者可扶,變遷殊質,至于吾之身皆勝之而無可懾,然后吾所立之志非虛擴之使大也,萬物皆備也。一念之動,而恤萬物以慰吾之情,始以為仁之所感能感焉矣,而未也。仁者一念之涵者也。萬物不齊矣,而各有其義;義不生心,心不集義,則見勃發之欲損益無恒,而不信我之能持其衡。今而見天下之義,吾心之義也,取不損廉,與不損惠,生殺異術,裁以吾之心皆宰之而無可疑,然后吾所存之仁非固結之使親也,萬物皆備也。是當然之理所自出,必然之情所由生也。反身焉,莫匪誠矣,無不樂矣。
嗚呼!此孟子所以為正已物正之大人也與,而孰則知之!
“孟子曰莫非命也”章盡道者,于命無擇而非正也。
蓋一日生而有一日之道,盡之而已。知命者豈知巖墻、豈知桎梏哉!
今夫桎梏之中,道所不存也乎!道無桎梏,而桎梏之中有道。道至于可桎可梏而道乃盡。盡道者不受桎梏,而桎梏不擇道而不施。故曰“莫非命也”。天與人爭,未有不勝者也。使可以不順焉,則非正矣。天不以一人之正屈其大正以從之,故治亂有時,死生有化,禍福有權,非人之所得與也。無已,其唯巖墻之下不可立乎!
而巖墻之下亦難言之矣。扣馬之諫,眾欲兵之巖墻也,使夷齊權可乘,言可執,以聲伐君之罪,則武王且立乎巖墻之下。微服過宋,魋不能害,不立于巖墻也,及其歷階可升,侏儒可斬,以嬰萊人之鋒,則孔子又已立乎巖墻之下。然而知命者可扣伐商之馬,可漂牧野之血,可屈于宵小之桓魋,可亢夫強大之齊景。何也?道盡則無巖墻,不盡則無往非巖墻之下。
而桎梏之為心害甚矣!巖墻其心者桎梏其身,行險以徼幸,則天且奉桎梏以行其正,而不知至于無可如何而受之,亦終莫能逆天,而但自形其不順。以不立巖墻者桎梏其心,憂危而不釋,天且試之于巖墻以觀其順,彼乃無可如何,而見為不可受,自謂能居于正,而不知天之可順而不可違。
然則如之何?盡其道而已矣。天有天之命,天之道也。吾有吾之正,人之道也。天道歸之天,人不能與。人道任之人,天無所持權。盡道者安于人之非天,安于天之非人。羑里而演《易》,匡圍而弦歌。巖墻之下,桎梏之中,憂游泮渙,莫非道也,豈但曰“莫非命也”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章大賢申明人道,而顯仁義之藏焉。
夫君子所性,人之性也,則仁義之發為愛敬者也。知能則既良矣,故曰性善。
今夫人之性則既異于禽矣。禽之初免于彀,其所知能即夙具焉,終身用之而無待于益,是其不學不慮之得于氣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