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金克木,以刃之伐木;則水漬火焚,不當壞木矣。證木克土,以草樹之根蝕土;則凡孽息其中者,皆傷彼者乎?土致養于草樹,猶乳子也;子乳子母,豈刑母邪?證土克水,以上之堙水則不流;是鯀得順五行之性,而何云“汩亂”?土壅水,水必決;土劣子水明矣。證水克火,以水之熄火;乃火亦熯水矣,非水之定勝也。且火入水中而成湯,彼此相函而固不相害也。證火克金,以冶中之銷鑠;曾不知火煬金流,流已而固無損,固不似土埋水漬之能蝕金也。凡為彼說,皆成戲論,非窮物理者之所當信,故曰:克,能也;致能于彼而互相成也。天地之化,其消其息,不可以形跡之增損成毀測之。有息之而乃以消之者,有消之而乃以息之者,無有故常而藏用密。是故化無恩怨,而天地不憂,奈何其以攻取之情測之!
水之為體最微,而其為利害最大,要其所為利者,即其所為害也。愚嘗謂不貪水之利,則不受水之害;以黃河漕者,進寇于庭而資其刃以割雞也。吾鄉大司馬劉舜咨先生所著《河議》,言之娓娓矣。乃天子都燕,則漕必資河。以要言之,燕固不可為天子之都;無粟而懸命于遠漕,又因之以益河患,豈仁且知者之所擇處哉!
以都燕為天子自守邊,尤其悖者。獨不聞孤注之說乎?西周扼西陲而北狄日逼,東遷以后,委之秦而有余。彌與之近,則覬覦之心彌劇,艷而忮也。艷忮動于寇心,而孤注之勢又成,不亦危乎!天子所恃以威四夷者,太上以道,其次以略,未聞恃一身兩臂之力也。徒然率六軍而望哺于萬里,以導河而為兗、徐憂,自非金源、蒙古之習處苦寒,何為戀此哉?
“郊以事天,社以事地”,禮有明文;古無伉地于天而郊之之禮。天之德德,地之德養;德以立性,養以適情。故人皆養于地,而不敢伉之以同于天,貴德而賤養,崇性而替情也。人同性也,物各養也,故無可分之天而有可分之地。天主氣,渾淪一氣而無疆埒。地主形,居其壤,食其毛,其地之人,即其人之地矣。是以惟天子統天下而后祀天。若夫地,則天子社之,諸侯社之,大夫以至庶人各有置社,無不可祀也。無不可祀,而天子又奚郊邪?天子、諸侯自立社,又為民立社。自立社者,無異子民之自社也。為民立社,天于止社其畿內而不及侯國,諸侯社其國中而不及境外;分土之義也,性統萬物而養各有方也。地主形,形有廣狹而祀因之,形有崇卑大小而秩因之;故五岳四瀆,秩隆于社。今乃創立皇地柢至尊之秩,而岳瀆從祀;則不知所謂地祗者何也,豈概九州島而統此一祗乎?山澤異形,燥濕異形,墳埴異形,壚黎異形,草谷異產,人物異質,則其神亦異矣,而強括之以一;是為皇地之名者,誣亦甚矣!《周禮》夏至合樂方澤之說,肄習社稷山川祀事之樂耳,非謂祀也。后世不察于性情德養之差,形氣分合之理,陰陽崇卑之別,伉北郊以擬天,下伐上,臣干君,亂自此而生。乃紛紛議分議合,不愈傎也乎!
繼父之服,不知其義所自出。繼父者,從乎母而親者爾。從母而親者,莫親于外祖父母,其服之也,小功而已。而同居繼父之服期,何獨私子母之后夫哉?即其為營寢廟,修祭祀,亦朋友通財之等。營寢廟,修祭祀,其財力為之也。古者母之服期,母之后夫亦期焉,從服者視所從而無殺;殆以伉諸尊父而尊繼母之禮與?則亦禽狄之道矣。孰立繼父之名,因制繼父之服?父其可繼乎哉?同母異父之兄弟姊妹,視從兄弟而小功,亦野人之道也。母之后夫,同母異父之兄弟姊妹,以朋友皆在他邦之服服之,袒免焉可矣。
從服,因所從者為之服,不以己之昵而服之,則亦不以己之嫌而已之。兄弟一體之親,從乎兄弟,而為兄弟之妻服,庸不可乎?若以嫂叔不通問為疑,乃嫌疑之際,君臣男女一也。未仕者從父而為父之君服,不以不為臣不見之義為疑而已之。蓋所從者,義之重者也;嫌疑,義之輕者也。其生也,不為臣不見,嫂叔不通問,厚君臣男女之別。其沒也,從乎父與兄弟而服之,以篤尊親之誼,亦并行而不悖矣。男子從乎兄弟而服兄弟之妻,婦人從乎夫而服夫之兄弟。今禮有善于古者,此類是已。
明堂之說,制度紛紜,大抵出于漢;新垣平、公玉帶之徒,神其說而附益之爾。《戴記,明堂位》不言十二室、五室之制,而有應門之文;則亦天子之廟堂耳。故孟子曰:“明堂者,王者之堂也。”《孝經》稱“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所謂配上帝者,謂以天子之禮祀之,成其配天之業也。后世增大飧,而以人道事天;又分天與帝為二,傅以讖緯之誣說,荒怪甚矣。《月令》為青陽、明堂、總章、玄堂之名,隨月居之以聽政,瑣屑煩冗,擬天而失其倫。不知呂不韋傳于何一曲儒,以啟后世紛紜之喙,乃欲創一曲房斜戶之屋,幾令匠石無所施其結構。宋諸先生議復古多矣,而不及明堂,誠以其不典而徒煩也。
《月令》位土于季夏,惟不達于相克者相成之義,疑火金之不相見而介紹之以土,且以四時無置土之位,弗獲已而以季夏當之爾。其云律中黃鐘之宮,既不可使有十三律,則雖立宮之名,猶是黃鐘也。將令林鐘不能全應一月,于義尤為鹵莽。其說既不足以立,歷家又從而易之,割每季之十八日以為土王,尤虛立疆畛而無實。五行之運,不息于兩間,豈有分時乘權之理?必欲以其溫涼晴雨之大較而言之,則《素問》六氣之序,以六十日當一氣,為風寒燥濕陽火陰火之別,考之氣應,實有可征,賢于每行七十二日之說遠矣。且天地之化,以不齊而妙,亦以不齊而均。時自四也,行自五也,惡用截鶴補鳧以必出于一轍哉!《易》稱元亨利貞配木火金土,而水不與,貞,七德,非水德。詳《周易外傳》。則四序之應,雖遺一土,亦何嫌乎?天地非一印板,萬化從此刷出,拘墟者自不知耳。
水之制火,不如土之不爭而速。《素問》二火之說,以言化理尤密。龍雷之火,附水而生,得水益烈,遇土則蔑不伏也。土與金雖相抱以居,而塊然其不相孽乳,燥濕之別久矣。《素問》以濕言土,以燥言金,皆其實也。金既燥,與水杳不相親,奚水之生乎?兩間之金幾何,而水無窮,水豈待金而生邪?五行同受命于大化。《河圖》五位渾成,顯出一大冶氣象,現成五位具足,不相資抑不相害。故談五行者,必欲以四時之序序之。與其言生也,不如其言傳也;與其言克也,不如其言配也。
《月令》及漢歷,先驚蟄而后雨水;漢以后歷,先雨水而后驚蟄。蓋古人察有恒之動于其微,著可見之動于其常也。正月蟄蟲振于地中,察微者知之,待著而后喻者不知也。正月或雨雪,或雨水,雖或雨水而非其常;二月則以雨水為常。驚變者不待其變之定而紀之,不驗者多矣。護蟄蟲之生,當于其微,而后生理得蘇。效天時之和潤以起田功,當待其常,而后人牛不困。后人之不古若,而精意泯矣。
天無度,人以太陽一日所行之舍為之度。天無次,人以月建之域為之次。非天所有,名因人立;名非天造,必從其實。十有二次,因乎十有二建而得名,日運刻移,東西循環,固無一定之方也。大寒為建丑之中氣,故以夏正十有二月為星紀之月,而丑因從為星紀之次。斗柄所指,在地之北東隅,丑方也。丑所以為星紀者,一日之辰,隨天左移所加之方,而為十二時正方也。東正卯,西正酉,上正午,下正子,八方隨之以序,則因卯酉而立之名也。故卯酉為有定之方,而為十二次之紀。建丑之月,古歷日在子,其時日方正午,加于子宿,未加亥,申加戌,酉正加酉,卯正加卯,在天卯酉之位,與在日卯酉之時相值而中;方卯而卯中,方酉而酉中,故曰星紀。此古歷“冬至日在斗,大寒日在虛”之所推也。自歲差之法明,堯時冬至日在虛,周、漢以后冬至日在斗,而今日在箕三度矣。治歷者不為之通變之術,仍循漢、唐之法,以危十二度起,至女二度,為玄枵之次,其辰子;女二度起,至斗二度,為星紀之次,其辰丑;斗二度起,至尾三度,為析木之次,其辰寅。余九次因此。則是大寒之氣,日在牛三度而加丑;在天之丑,值日之午,酉加戌,卯加辰,不得謂之為星紀矣。方是月也,斗柄指丑,而人之以十二次分之者,乃在子,不亦忒乎!用今之歷,紀今之星,揆今之日,因今之時,謂一日十二時。定今之次,自當即今冬至日在箕三度至牽牛四度為丑,牽牛三度至危六度為子,危七度至東壁三度為亥。余九次準此。歲差則從之而差,所不可差者,斗柄所建之方而已。循是而推之,則冬至日仍在丑,雨水日仍在亥,建丑之月,卯仍卯中,酉仍酉中;名從實起,次隨建轉,即今以順古,非變古而立今;其尚允乎!
古之為歷者,皆以月平分二十九日五十三刻有奇為一朔,恒一大一小相間,而月行有遲疾,未之審焉。故日月之食,恒不當乎朔望。轂梁子未朔、既朔、正朔之說,由此而立,而漢儒遂雜以災祥之說,用相爚亂。至祖沖之諗知其疏,乃以平分大略之朔為經朔,而隨月之遲疾出入于經朔之內外為定朔;非徒為密以示察也,以非此則不足以審日月交食之貞也。西洋夷乃欲以此法求日,而制二十四氣之長短,則徒為繁密而無益矣。其說大略以日行距地遠近不等,遲疾亦異,自春分至秋分,其行盈,自秋分至春分,其行縮而節以漏準,故冬一節不及十五日者,十五刻有奇,夏一節過于十五日者,七十二刻有奇。乃以之測日月之食,則疏于郭守敬之法而恒差。若以紀節之氣至與否,則春夏秋冬、溫暑涼寒,萬物之生長收藏,皆以日之晨昏為主,不在漏刻之長短也。故曰:日者,天之心也。則自今日日出以至于明日日出為一日,闔辟明晦之幾,定于斯焉。若一晝一夜之內,或長一刻,或短一刻,銖累而較之,將以何為平?日之有晝夜,猶人之有生死,世之有鼎革也。紀世者以一君為一世,一姓為一代,足矣。倘令割周之長,補秦之短,欲使均齊而無盈縮之差,豈不徒為紊亂乎?西夷以巧密夸長,大率類此,蓋亦三年而為棘端之猴也。
霧之所至,土氣至之。雷電之所至,金氣至之。云雨之所至,木氣至之。七曜之所至,水火之氣至之。經星以上,蒼蒼而無窮極者,五行之氣所不至也。因此知凡氣皆地氣也,出乎地上則謂之天氣。一升一降,皆天地之間以絪缊者耳。《月令》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從地氣之升,而若見天氣之降,實非此晶晶蒼蒼之中,有氣下施以交于地也。經星以上之天,既無所施降于下,則附地之天,亦無自體之氣以與五行之氣互相含吐而推蕩,明矣。天主量,地主實;天主理,地主氣;天主澄,地主和。故張子以清虛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氣也。
不于地氣之外別有天氣,則玄家所云先天氣者無實矣。既生以后,玄之所謂后天也;則固凡為其氣者,皆水、火、金、木、土、谷之氣矣。實但谷氣,一曰胃氣。未生以前胞胎之氣,其先天者乎;然亦父母所資六府之氣也,在己與其在父母者,則何擇焉?無已,將以六府之氣在吾形以內醞釀而成為后天之氣,五行之氣自行于天地之間以生化萬物、未經夫人身之醞釀者為先天乎?然以實推之,彼五行之氣自行而生化者,水成寒,火成炅,木成風,金成燥,土成濕,皆不可使絲毫漏入于人之形中者也。魚在水中,水入腹則死;人在氣中,氣入腹則病。人腹之空,且為人害,況榮衛魂魄之實者乎?故以知所云先天氣者無實也。棲心淡泊,神不妄動,則醞釀清微而其行不迫,以此養生,庶乎可矣。不審而謂此氣之自天而來,在五行之先,亦誕也已。
邵子之言先天,亦倚氣以言天耳。氣,有質者也,有質則有未有質者。《淮南子》云“有夫未始有無者”,所謂先天者此也。乃天固不可以質求,而并未有氣,則強欲先之,將誰先乎?張子云“清虛一大”,立誠之辭也,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也。玄家謂“順之則生人生物”者,謂由魄聚氣,由氣立魂,由魂生神,由神動意,意動而陰陽之感通,則人物以生矣:“逆之則成佛成仙”者,謂以意馭神,以神充魂,以魂襲氣,以氣環魄,為主于身中,而神常不死也。嗚呼!彼之所為秘而不宣者,吾數言盡之矣。乃其說,則告子已為之嚆矢。告子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亦心使氣、氣不生心之說。夫既不待我,而孟子折之詳矣。天地之化,以其氣生我;我之生,以魄凝氣,而生其魂神,意始發焉。若幸天地之生我而有意,乃竊之以背天而自用,雖善盜天地以自養,生也有涯,而惡亦大矣。故曰:“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釋氏之所謂六識者,慮也;七識者,志也;八識者,量也;前五識者,小體之官也。嗚呼!小體,人禽共者也;慮者,猶禽之所得分者也。人之所以異于禽者,唯志而已矣。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則人何以異于禽哉?而誣之以名曰“染識”,率獸食人,罪奚辭乎!釋道生曰:“敲空作響,擊木無聲。”此亦何足為名理,而矜言之也?天下莫大之聲,無逾于雷霆,乃豈非敲空作響乎?木之有聲者,其中空也。即不空者,擊空向木,木止空不行,反觸而鳴也。舉木按木,雖竭賁、獲之力,聲亦不生,則擊木固無聲矣。釋氏之論,大抵如此,愚者初未置心于其際,乍聞而驚之爾。如《楞嚴》所稱“耳聞梅而涎從口出”之類,亦復成何義旨?有血性者當不屑言,亦不屑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