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性之善,言其無惡也。既無有惡,則粹然一善而已矣。
有善者,性之體也;無惡者,性之用也。
從善而視之,見性之無惡,則充實而不雜者顯矣。從無惡而視之,則將見性之無善,而充實之體墮矣。故必志于仁,而后無惡;誠無惡也,皆善也。
茍志于仁,則無惡;茍志于不仁,則無善;此言性者之疑也。乃志于仁者,反諸己而從其源也;志于不仁者,逐于物而從其流也。體驗乃實知之。夫性之己而非物、源而非流也明矣,奚得謂性之無善哉!
氣質之偏,則善隱而不易發、微而不克昌者有之矣,未有雜惡于其中者也。何也?天下固無惡也,志于仁則知之。
五行無相克之理;言克者,術家之膚見也,五行之神,不相悖害,木神仁,火神禮,土神信,金神義,水神知。充塞乎天地之間,人心其尤著者也。故太虛無虛,人心無無。
得五行之和氣,則能備美而力差弱;得五行之專氣,則不能備美而力較健。伯夷、伊尹、柳下惠,不能備美而亦圣。五行各太極,雖專而猶相為備,故致曲而能有誠。氣質之偏,奚足以為性病哉!
“乘六龍以御天”,位易而龍不易也,乘之者不易也。“博學而詳說之以反約”,則潛見躍飛,皆取諸源而給之,奚隨時而無適守乎?此之不審,于是無本之學,托于乘時觀化,以逃刑而邀利。其說中于人心,而末流不可問也。
天德不可為首,無非首也;故“博學而詳說之,以反說約”?!皩W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不執一以貫萬,乃可行乎變化,而龍德全也。
統此一物,形而上則謂之道,形而下則謂之器,無非一陰一陽之和而成。盡器,則道在其中矣。
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者,器也;夫婦之所與知與能者,道也。故盡器難矣;盡器,則道無不貫。盡道所以審器;知至于盡器,能至于踐形,德盛矣哉!
“—陰一陽之謂道”,不可云二也。自其合則一;自其分則多寡隨乎時位,繁賾細密而不可破,抆抆而不窮,天下之數不足以紀之,參差裒益,莫知其畛。乃見一陰一陽之云,遂判然分而為二,隨而倍之,瓜分縷析,謂皆有成數之不易,將無執與!
“繼之者,善也”;善則隨多寡損益以皆適矣。“成之者,性也”;性則揮然一體,而無形埒之分矣。
以數言理,但不于吉兇成敗死生言之,則得。以數言吉兇、成敗、死生,喻義乎?喻利乎?吾不知之也。
“成章而后達”;成章者,不雜也,不黯也。“言顧行,行顧言”,則不雜:“較然易知而易從”,則不黯。異端者,始末倏忽,自救其弊以無恒,人莫能執其首尾;行所不可逮,而姑為之言說,終身而不得成其章,奚望達乎?
德成而驕,非其德矣;道廣而同,非其道矣。“泰而不驕,和而不同”,君子之守也。“惟精惟一,允執其中”,至矣;而申之以“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酌行四代之禮樂,盛矣;而申之以“放鄭聲,遠佞人”。圣人洗心退藏而與民同患;邪說佞人,移易心志,凡民之公患也,圣人不敢不以為患。若厐然自大,謂道無不容,三教百家,可合而為一冶,亦無忌憚矣哉!
謂井田、封建、肉刑之不可行者,不知道也;謂其必可行者,不知德也。勇于德則道凝,勇于道則道為天下病矣。德之不勇,褐寬博且將惴焉,況天下之大乎?
“所欲與聚,所惡勿施”;然匹夫匹婦,欲速見小,習氣之所流,類于公好公惡而非其實,正于君子而裁成之。非王者起,必世而仁,習氣所扇,天下貿貿然胥欲而胥惡之,如暴潦之橫集,不待具歸壑而與俱泛濫;迷復之兇,其可長乎?是故有公理,無公欲;公欲者,習氣之妄也。不擇于此,則胡廣、譙周、馮道,亦順—時之人情,將有謂其因時順民如李贄者矣;酷矣哉!
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用皆因體而得,而用不足以盡體;故才有或窮,而誠無不察。于才之窮,不廢其誠,則性盡矣?!岸嗦勱I疑,多見闕殆”:“有馬者,借人乘之”;借猶請也,謂有馬而自不能御,則請善御者為調習,不強所個能以僥幸。玩“之”字可見。皆不詘誠以就才也。充其類,則知盡性者之不窮于誠矣。
“不屑之教誨,是亦教誨之”;教誨之道有在。不屑者,默而成之,卷而懷之,以保天地之正,使人心尚知有其不知而不逮,亦扶世教之一道也。釋氏不擇知愚、賢不肖,而皆指使之見性,故道賤;而托之者之惡,不可紀極;而況姚樞、許衡之自為枉辱哉!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自盡之道也。“不可與言而不言”,衛道之正也?!安豢膳c言而與之言”,必且曲道以徇之,何以回天而俟后乎!
外篇繪太極圖,無已而繪一圓圈爾,非有匡郭也。如繪珠之與繪環無以異,實則珠環懸殊矣。珠無中邊之別,太極雖虛而理氣充凝,亦無內外虛實之異。從來說者,竟作圓圈,圍二殊五行于中;悖矣。此理氣遇方則方,遇圓則圓,或大或小,絪缊變化,初無定質;無已而以圓寫之者,取其不滯而已。王充謂從遠觀火,但見其圓;亦此理也。
太極第二圖,東有《坎》,西有《離》,頗與玄家畢月烏、房日兔、龍吞虎髓、虎吸龍精之說相類,所謂“互藏其宅”也,世傳周子得之于陳圖南,愚意陳所傳者此一圖,而上下四圖,則周子以其心得者益之,非陳所及也。
守之于前而視其面,在吾之左者,彼之右也;彼自有定方,與吾相反。太極圖位陰靜于吾之右,彼之左也;陽動于吾之左,彼之右也。初不得其解,以實求之,圖有五重,從上而下。今以此圖首北趾南,順而懸之,從下窺之,則陽東陰西,其位不易矣。
“動極而靜,靜極復動”;所謂“動極”、“靜極”者,言動靜乎此太極也。如以極至言之,則兩間之化,人事之幾,往來吉兇,生殺善敗,固有極其至而后反者,而豈皆極其至而后反哉?《周易》六十四卦,三十六體,或錯或綜,疾相往復,方動即靜,方靜旋動,靜即含動,動不舍靜;善體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待動之極而后靜,待靜之極而后動,其極也唯恐不甚,其反也厚集而怒報之;則天地之情,前之不恤其過,后之褊迫以取償,兩間日構而未有寧矣。此殆夫以細人之衷測道者與!
治亂循環,一陰陽動靜之幾也。今云亂極而治,猶可言也;借曰治極而亂,其可乎?亂若生于治極,則堯、舜、禹之相承,治已極矣,胡弗即報以永嘉、靖康之禍乎?方亂而治人生,治法未亡,乃治;方治而亂人生,治法弛,乃亂。陰陽動靜,固莫不然。陽含靜德,故方動而靜;陰儲動能,故方靜而動。故曰“動靜無端”。待其極至而后大反,則有端矣。
邵子“雷從何方起”之問,竊疑非邵子之言也。雷從于百里內外耳。假令此土聞雷從震方起,更在其東者,即聞從兌方起矣。有一定之方可測哉?
筮以歸奇志奇偶,簡便法爾?!兑住吩弧皻w奇于扐以象閏”;歷之有閏,通法而非成法,歸奇亦通法也。歸奇之有十三、十七、二十一、二十五,胥于法象蔑當也,必過揲乎!過揲之三十六,九也;三十二,八也;二十八,七也;二十四,六也。七、八、九、六,上生下生,四象備矣。舍此而以歸奇紀數,吾不知也。老陰之歸奇二十五,為數最多;老陽之歸奇十三,為數最少。豈陰樂施而有余,陽吝與而不足乎?至以四為奇,九為偶,尤非待審求而后知其不然也。
純干,老陽之象也;六位各—,以天道參之,以地道兩之,每畫之數六,六其六,三十六也。純坤,老陰之象也;六位各——,以陽爻擬之,三分而中缺其一,左右各得二為四,六其四,二十四也。陽之—為一,為三,陰——二陽,更加中一為三,為六;陰之——為三之二,為六之四。陽實有余,陰虛不足;象數皆然。故紀筮之奇偶,必以過揲為正。
黃鐘之律九九八十一,自古傳之,未有易也。閩中李文利者,竊《呂覽》不經之說,為三寸九分之言,而近人亟稱之,惑矣。夫所謂吹律者,非取律筩而吹之也;以律為長短、厚薄、大小之則,準以作簫管笙竽而吹之也。且非徒吹之也,金、石、土、革、木搏拊戛擊之音,形模之厚薄長短、輕重大小,絲之多寡,一準乎律;言吹者,統詞耳。文利之愚,以謂筩長則聲清,筩短則聲濁,黃鐘以宏大為諸律君,故其筩必短;乃長者大稱之,短者小稱之。長大濁,短小清,較然易知;彼惛而不察耳。今俗有所謂管子、刺八、瑣拿、畫角,長短清濁具在,文利雖喙長三尺,其能辨此哉?若洞簫之長而清,則狹故也。使黃鐘之長三寸九分,則圍亦三寸九分,徑一寸三分,狹于諸律,清細必甚。況乎律筩者,無有旁竅,頑重不舒,固不成響,亦何從而測其清濁哉?且使黃鐘之竹三寸九分,則黃鐘之絲亦三十九絲,金石之制俱必極乎短小輕薄,革屬腔桊必??;音之幺細,不問而知矣。乃黃鐘者,統眾聲以為君者。小不可以統大,薄不可以統厚,短不可以統長;一定之理也。今欲以極乎小薄短輕者人眾樂而君長之,其為余律所奪,且不可以自宣,而奚以統之邪?故應鐘之律,極乎短者也,以之為宮,則必用黃鐘變宮之半,而不敢還用黃鐘;畏其逼也。使其為三寸九分,則諸律可以役之而不憂其逼,何云諸律之不敢役乎?且天下之數,減也有涯,而增也無涯。減而不已,則視不成形,聽不成聲,人未有用之者矣。故立乎長大重厚以制不逾之節,漸減之,則可;至于不可減而止。如使立于短小輕薄以為之制而漸增之,則愈增無已;而形愈著,聲愈宣,復奚從而限之乎?故古之圣人,極乎長大厚重之數,至黃鐘而止;為之不可增,以止其淫也。由是而遞減之,至應鐘之變宮四寸六分七毫四絲三忽一初四秒而止;又或用其半,至無射之二寸四分四厘二毫四絲而止。下此則金薄而裂,竹短而喑,絲弱而脆,革小而不受桴;雖有欲更減者,無得而減也。藉令由三寸九分以漸而增之,雖至于無窮之長大厚重,而不可復止矣?!稑酚洝吩唬瑯分骱跤?,盈而反。黃鐘,盈也;其損而為十一律,反也。舍圣經而徇《呂覽》,一曲之言,亦惡足與論是非哉!
太極圖,以象著天地之化也?!兑住吩弧疤煲?,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以數紀天地之化也??裳裕曰?。天地之體,象無不備,數無有量,不可擬議者;天一非獨,九亦非眾,地二非寡,十亦非賾。先儒言《洪范》五行之序,謂水最微,土最著;尚測度之言耳。聚則謂之少,散則謂之多。一,最聚者也;十,最散者也。氣至聚而水生,次聚而火生,水金又次之。土,最散者也,是以塊然鈍處,而無銳往旁行堅津之用;數極其散,而化亦漸向于情歸矣。九聚,則一也;十聚,則二也。天地之數,聚散而已矣,其實均也。
“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作者,用也。五味成于五行之發用,非五行之固有此味也。執水火木金土而求味,金何嘗辛?土何嘗甘?木兼五味,豈僅酸乎?稼之穡之,土所作也;若夫稼穡,則木也。以木之甘言土,言其致用者可知已。區區以海水成鹽、煮焦成苦征之,亦致遠恐泥之說;況云兩木相摩則齒酸,金傷肌則辛痛。求味于舌而不得,求之耳聞,又求之膚肉,不亦誕乎!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風同氣,雷同聲,月同魄,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視聽同喻,觸覺同知耳;皆以其德之不易者,類聚而化相符也。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則神也。神則生,鬼則死。消之也速而息不給于相繼,則夭而死。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雖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待其消之已盡而已死,則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謂盛德”,豈特莊生藏舟之說為然哉!
已消者,皆鬼也;且息者,皆神也。然則自吾有生以至今日,其為鬼于天壤也多矣。已消者已鬼矣,且息者固神也;則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日之吾者,不遠矣。以化言之,亦與父母未生以前一而已矣。盈天地之間,絪缊化醇,皆吾本來面目也。其幾,氣也;其神,理也。釋氏交臂失之而冥搜索之,愚矣哉!
其化也速,則消之速;其化也遲,則以時消者亦以時息也。故倉公謂洞下之藥為火齊。五行之化,唯火為速。大黃、芩、連、梔、檗之類,皆火齊也,能疾引入水谷之滋、膏液之澤而化之;方書謂其性寒者,非也?;饞痘鹨运偃?,則府藏之間,有余者清以適,不足者枵以寒,遂因而謂之寒??芍^其用寒,不可謂其性寒也。嗚呼!不知性者之不以用為性,鮮矣。天地之命人物也,有性有材有用;或順而致,或逆而成,或曲而就。牛之任耕,馬之任乘,材也。地黃、巴戟天之補,梔、檗、芩、連之瀉,用也。牛不以不任耕、馬不以不任乘而失其心理之安。地黃、巴戟天之黑而潤,受之于水;梔、檗、芩、連之赤而燥,受之于火。乃胥謂其性固然,豈知性者哉!
藥食不終留于人之府藏,化遲則益,化速則損?;鹩舳杏嗾卟幌?,則需損耳。損者,非徒其自化之速不能致養,抑引所與為類者而俱速。故梔、檗以其火引火而速去,半夏、南星以其滑液引入之液而速去。謂梔、檗涼,半夏、南星燥者,猶墨吏貧人之國,而謂墨吏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