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二)(2)
- 冰雪祭禮(No.018懸疑世界)
- 蔡駿主編
- 4941字
- 2015-12-02 15:29:59
“他半夜吵著要吃漢堡,我領他去麥當勞,結果剛出門就地震了。”
“那你們是夠走運的。我剛從虹橋機場回來,要和搭檔交接班,剛開過虹橋路,就碰到地震了,趕緊找個空地躲了起來。”
“運氣好,吉人天相。”
“全上海一千五百萬人,現在不知道有幾個能活下來的。”
司機關掉了空調,打開車窗,讓夜風吹進來透透氣。
“現在加油站大概都壞了吧,如果汽油都不知道去哪里加了。汽車這玩意兒真是麻煩。”
“從哪里開過來的?”
“從徐家匯那邊一路開來的,想看看能不能救幾個人。話說,徐家匯是徹底完蛋了,港匯雙子塔就剩個塔樓了,太平洋百貨東方商廈美羅城什么也一樣。路都堵得死死的,車差點開不過來。”
“沒有見到其他活下來的人?”
“下午在徐家匯天主教堂那里遇到一個男的,我拉他上來,也不怎么說話,臉色不好。過了兩個小時死掉了。估計是哪里被砸到了,內出血,身上到處發青。我找了空地把他埋了。喏,他上車就坐在你們中間那個位置。”
男孩聽到了可能有點害怕,臉色一下子發白了,趕緊往車窗邊擠了擠。秀哉摸了摸他的腦袋來安慰他。
“跟家里聯系上了嗎?”秀哉問。
“估計也成破破爛爛的了吧,在莘莊那里,去南邊的環線交通已經斷了,長江那么寬的裂縫。這地震也太夸張了。”
“禿頂伯伯家里人不要緊嗎?”男孩插嘴說。
“謝謝你哦,不過我早幾年就和那女人離婚了,雖然那時我還沒禿頂。呵呵,兒子歸我。現在我兒子可比你大多了,都讀大學了,這幾天和女朋友去云南玩,小兔崽子運氣倒好,正好躲過地震。”
“還好我媽媽也去日本了。”
“把你和爸爸扔在上海自己去逍遙了,你媽媽挺自在的么。”
“秀哉……不是我爸爸……”
“是啊,我不是他爸爸。”秀哉說。
司機從內視鏡里張望了下他們,“反正不懂你們現在的年輕人,說在一起就在一起,說分手就分手,眉頭都不帶皺一皺的。一個人帶孩子多辛苦啊,我一個男人都累得不行。”
司機停了停,脖子伸到車窗外看前面的路。什么都看不見。整個上海都斷電了。發電廠不知道還在不在。
秀哉望著窗外,天色未明,出租車的前燈照不了多遠。司機索性停車關了引擎。三個人在車內休息了一會,等天蒙蒙亮以后,再繼續上路。
夜里地面的震動感還是很明顯,時不時一波大的動靜出現。他們在出租車里似乎還算安全。天亮的比平時要晚,秀哉看看手表,七點半時天才放亮。
司機在駕駛座上伸了個懶腰,打開車門,很響亮地擼了下鼻子,咳了一大口痰吐在地上,然后舉起一個雀巢咖啡玻璃罐改成的茶水罐,漱了口水,接著喝了幾口。
“你們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司機下車打開后面的行李廂,從行李廂里拿出兩瓶礦泉水,兩塊圓面包。
他們接過礦泉水和面包。礦泉水的牌子是娃哈哈,面包是奶油面包,外面的塑料包裝已經撕掉了,看不出是哪里來的。
“不用謝我,反正我也是順手從路邊揀起來的,”司機說,“從一個商店門口。貨架都翻出來了,沒發現店員。所以也沒給錢。你們想吃還有,有一大箱呢。”
秀哉吃完了面包,喝了大半瓶水。晨光里,他看見小家伙的臉上沾滿了灰,加上流汗一洇,整個成了一個小花臉。對著后視鏡照了下,自己的臉也相去不遠。
“洗把臉吧。”司機遞過一塊藍毛巾說。
秀哉用礦泉水倒在毛巾上潤濕,然后抹在小家伙的花臉上。小家伙搖頭扭身體地掙扎了一下,很快老老實實接受了洗臉的安排,自己拿起毛巾,跟貓抹臉一樣抹了一圈。等男孩擦干凈了,秀哉用水打濕自己的臉,洗掉灰塵,拿起毛巾擦干。
“接下來去哪里?”
“去人民廣場,下午調度中心的頻道,好像是叫附近的人在那里集合,等待救援什么的。”
早晨地面震動的厲害,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等這波地震過去了才能上路。司機打開車載立體聲,收音機調不出頻道,只能聽見一片沙沙作響,他才抽屜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張鄧麗君的唱片。
“年輕時挺愛聽的,我年輕那會兒她可是大眾偶像呢,最早買不到磁帶,就從收音機里錄下來。”司機說,“我老婆長得有點像她,甜的像大白兔奶糖。你吃過大白兔奶糖嗎?”
他問的是小樹。男孩搖了搖頭。
“我喜歡mm巧克力。”
“現在吃不到味道純正的大白兔奶糖了。”司機摸了摸自己的光禿禿的頭頂說,“我年輕時長得像秦漢,人稱淮海路差頭秦漢,比現在的什么F4可帥多了。”
男孩疑惑地看了看司機。
“什么F4,最后年齡一到,統統謝頂。一謝頂,老婆都保不住。”
說完司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把CD塞進唱機,按播放鍵。車內響起了鄧麗君的“甜蜜蜜”。
小樹臉轉向車窗看外面地震場面,嘴里還小聲地伴奏“轟隆隆,轟隆隆,邪惡的霸天虎在干壞事”什么的。
過了會,他又轉回來抱怨。
“秀哉,我屁股都震麻了。”
開出租車的禿頂司機呵呵一笑。
地震一連震了三個小時。快到十一點時才勉強停了下來。南京西路北京西路這一片被塌方的廢墟堵的嚴嚴實實,出租車司機開車向南走,延安路高架整體垮了下來,高架的水泥板橫七豎八地壓在下面。司機小心地開車繞過了延安路高架,沿海海西路進去往東走。從百盛往東的臨街店面高樓不多,倒塌的店面沒怎么堵塞通路,雖然路面多少變窄了些,不過司機身經百戰,駕駛技術一流,這點難度根本不在話下。
小樹一路上東瞅瞅西看看地,有一些商店還能看出原來的樣子,有一些已經面目全非。看見百盛對面的索尼電器體驗店,他伸著指頭點在車窗上說這里媽媽帶他來過,在里面玩過游戲機。
淮海路上看不見一個人,只有思南路茂名南路那幾條支路上可以見到拋錨的轎車,有的還是挺高級的跑車。司機老伯連連說可惜了。
秀哉搖開車窗往北看,花園飯店的大樓已經全然消失,大概和大多數的建筑一樣,在半夜第一次地震時就已經倒塌了。
他正想著這些,一旁的小家伙扒著前排副駕駛的靠背,指著司機腳邊的一個寬口塑料瓶,問,“禿頂伯伯,這個瓶子是干什么的?”
司機低頭瞥了一眼,呵呵地笑了下。
“不好意思,這是我應急用的。一天到晚開車,有時候會找不到廁所,又不能一直憋著,只好準備個瓶子。”
小家伙聽了忽然像想起來什么似的。
“哎呀,我想上廁所了。”
“你是不是也想用瓶子解決?”秀哉問。
男孩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我才不要,我想去廁所。”
“現在哪還有廁所。”司機說,“要么在路邊就地解決吧。”
車正好開到復興公園錢柜附近,司機在小路上停下來,小樹打開車門跳下車。秀哉正要跟下去。小家伙已經把車門關上了。
“你隨便找個地方不就行了。”
“會被人看見的。”
“誰會看你啊。”秀哉說,“別跑太遠。”
小樹屁顛屁顛地跑到街角,一轉眼就不見了身影,大概已經找好了角落。
司機老伯一直笑呵呵地望著小家伙的背影,等看不見了,才轉過臉同秀哉說話。
“挺好玩的小孩。”
“是啊。”
“結婚沒?”
“沒想過。”秀哉搖頭,“都沒想過結婚的事。”
“也不知道這場地震會死多少人,現在上海有一千幾百萬人?”
“一千七百萬。”
“唐山大地震死了二十多萬人是吧,這次上海地震應該比那次厲害多了。這么多的房子一下子都沒了,你買房了嗎?”
“沒有,我租房子住。”
正說著,出租車明顯搖晃起來。
“冊那,烏鴉嘴,一說地震就又震了。”
秀哉有點擔心地往小樹剛才跑開的方向望去。已經過了好一會兒了,幾泡尿都可以撒完了,可是小家伙還是沒有回來,而且現在余震又來了。
“那個小孩子還沒尿完嗎?”司機也擔心起來。
“我去找找看。”
秀哉打開車門下車,朝街角張望了下,還是看不見小家伙的身影。雁蕩路步行街對面一面孤墻正好震倒下來,玻璃窗門碎了一地。秀哉趕緊往路邊閃了幾步,回過頭對司機說,“我馬上回來……”
出租車司機向他點下頭。
“曉得了,我在這里等……”
秀哉感覺眼角一黑,好像有什么東西朝這里飛了過來。還沒等他抬起手護住頭,一塊碩大的水泥板已經砸到了他的面前,一聲悶響,玻璃渣濺了他一身。
強生出租車被砸扁了。
秀哉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都不能動。車輪的鐵輪盤掉了下來,滾到了他的腳邊,旋轉了幾圈,當啷一聲倒了下來。他打了個冷戰。
水泥板是從前面五十米遠的重慶中路人行天橋落下來的,一直飛到了他身前。車頂大小的水泥板砸癟了出租車,整個車廂前頂蓋都被砸進了車身。
開出租車的禿頂老伯還保持著駕駛的姿勢,雙手按在方向盤上。已經看不見他的臉了,身體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往后仰著。血水從車頂一滴滴地靜靜滴在襯衫的短袖上。
過了一會,秀哉伸手拉住后車門的把手,他閉上眼睛,想拉開車門。車門已經扭卡在了底盤上,一只手根本拉不動。秀哉雙手握住把手,來回死命地拉搖,越來越用力,整個車身都搖晃了起來。把手斷了,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爬起來時,順后摸到一塊磚頭。他用磚頭把后車窗的玻璃全都敲掉,伸手到后座上夠到了小樹的背包,用力把書包拽出了窗口。
拿到背包后,他轉身就走,向小樹剛才去的街角走去,越走越快。
“小樹,你在哪里?”
小家伙的聲音從一堆磚瓦廢墟后傳了出來。
“我在這里呢。”
秀哉跟著聲音跑到后面,看見男孩低頭在擺弄褲子前面。
“你怎么這么長時間?”
“我早就好了呀,可是褲子拉鏈壞了,拉不上去。”
小家伙聽秀哉說話很大聲,有點緊張地抬起頭,看了看秀哉的面孔。
“秀哉,你臉上表情怎么怪怪的?怪嚇人的。”
秀哉沒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蹲下來幫小家伙弄前門拉鏈。拉鏈滑口卡住了,上下拉了幾次,拉鏈才滑動起來。他幫小家伙拉上了褲子的拉鏈。
“啊呀,終于好了,急死我了。”男孩說。
秀哉站起身,單肩背起背包,一手拉住小樹的手,帶他往出租車的反方向走。
“我們走吧。”
“禿頂伯伯呢?我們不坐禿頂伯伯的車了嗎?”
“禿頂伯伯有事開車先走了,我們自己走吧。”
“可是,”小家伙探頭往出租車那邊看,“禿頂伯伯的出租車不是還在那里嗎?咦,車子怎么變扁了?”
秀哉伸手遮住男孩的眼睛,扳過他的身體,擋住那個方向。
“不要看,不要看。”他低聲說,“小樹,聽我的,不要回頭。”
小樹抬頭看向秀哉,臉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他猶猶豫豫地跟著秀哉往前走,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后又是一段很長的路。
他們沒有回頭,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
所有的建筑物都像是火柴做的模型一樣,一間間,一幢幢地土崩瓦解。一座座的磚石瓦礫的小山丘。山丘在他們的視線里不斷移動,無數的瓦礫山丘像是海浪一樣翻來滾去,一波又一波向各處卷去。腳下猶如經受暴風雨的船舶的甲板,高低起伏。地下轟隆隆的巨大響雷,仿佛侏羅紀公園里的巨大恐龍群向他們奔襲而來。
每次在路邊看見拋錨的綠色出租車,特別是強生的,小家伙總是會往里面打量一下。那些出租車里多數空無一人。然后男孩就會小跑幾步,緊緊跟上秀哉的步子。
下午,他們走到了人民廣場,遇見了別的幸存者。
幸存
廣場的中心空地上有十多個人,秀哉數了一下,大概有十六個。男女都有。最小的好像是兩個高中生少年,兩人都穿著又長又大的紅色籃球背心,NBA火箭隊的隊服,一個頭發挑成黃色,用定型膠水弄成朋克頭發型,一個剃了個平頭,左耳戴了個銀色的耳釘。年齡最大的是個穿環衛工人服裝的阿姨。
這些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可能正在等這波地震停下。他們中多數人轉頭看了看秀哉和小男孩,有的稍微點點頭,算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又來了兩個。”朋克頭高中生說,還揮手跟秀哉他們致意,蠻熱情的。“這邊坐吧。”
高中生拍了拍他左邊的臺階,“你們從哪兒來的?”
“從中山公園那邊。你們呢?”
“老西門那里。我們是一個隊的,鄰居,街頭籃球組合。前天朋友生日,玩到半夜,我跟他偷偷去學校球館打球,結果就地震了,連滾帶爬地才撿回條命。不知道家里怎么樣,還沒回去看過,只想著自己逃命了。”
朋克頭高中生老老實實地說。
“家里不大可能沒事。”他的朋友,戴耳釘的少年開口說,“畢竟全國都地震了。”
秀哉半天沒反應過來。小樹看了看那兩個打街球的高中生,又抬頭看了看秀哉的臉,像在找謎語的答案一樣。
“你說全國都地震了?”秀哉又問了一遍。
“是啊,聽新聞里說的。半夜上海地震的時候,北京,天津,東北,湖南,廣東,云南,香港……反正什么地方都地震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會是外國搞的什么新式核地震武器吧?”
“新聞里不是說美國也同樣挨震了嘛。”朋克頭反駁說。
“美國?”秀哉又問。
“沒聽清楚,反正是外國的名字,”朋克頭再次老老實實地說,“電波干擾太大,后來就斷掉了。你看,他們還在擺弄收音機。不知道是收音機壞了還是信號問題。”
秀哉朝高中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有幾個人湊在一起研究一臺小半導體。收音機的外殼已經打開了,螺絲釘線圈什么的攤了一地。
“手機一地震就沒信號了,連110都撥不通,大概通訊站都壞了吧。手機都報廢了。”耳釘男生說,“好像那邊的東方明珠也倒了。估計電視臺廣播電臺什么的也都成廢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