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二)(1)
- 冰雪祭禮(No.018懸疑世界)
- 蔡駿主編
- 4988字
- 2015-12-02 15:29:59
第一天
現在想一想,一切應該都是有預兆的,早就應該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在災難發生前幾年的時間里,一年四季災害不斷,臺風海嘯頻頻侵襲東南亞沿海,春天旱災,夏天洪澇,糧食減產。非洲爆發嚴重饑荒。美國次貸危機,股市一瀉千里,全球經濟危機,大規模失業。巴西暴雨,澳洲鳥群集體遷徙,歐洲爆發禽流感。中東油田出現罕見的油荒,全球油價飆升。恐怖主義抬頭,恐慌主義彌漫。蝗蟲席卷西伯利亞。尼羅河干涸。溫室效應,臭氧層空洞,南北極冰川消融,海平面逐年上漲。地球自轉變慢,太陽黑子異常活動造成互聯網中斷和飛機失事。
這些都是報紙上每天登載的新聞,秀哉上班路上都讀到過。和所有人一樣,他也僅僅是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新聞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他只是覺得近年來夏天的天氣越來越熱,每家每戶都不得不裝上了空調。冬天的天氣糟糕透頂,年前南方一帶的暴雪造成南北鐵路大癱瘓。
可是就算察覺到了這些異常,也無法具體做些什么。誰也不覺得災難會在某一天突然降臨。
世界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毀滅呢,人類又不是恐龍。
然而史無前例的地震就這么發生了。
整個地球的地殼跟掉在地上的雞蛋殼一樣,碎掉了。
四周猶如魔幻一般的場景,分不清黑夜白晝,那些高樓大廈如云如煙,在大風吹起時紛紛煙消云散。好像天上地下同時響起了雷聲,地面上充斥著各種奇怪的聲響,但唯獨沒有人的聲音。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
地面上下起伏,他們就像是正在風口浪尖上顛簸的小舢板。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地震,事到臨頭來不及害怕,秀哉也沒有時間心驚膽戰,逃命還來不及。他在心里深深鄙視有關的地質專家,一幫吃干飯的家伙,還說上海屬于沉積平原,不會發生六級以上地震,以為是考英語六級啊。
看現在這架勢,別說六級了,六十級都有可能。
地震從半夜開始,地面的劇烈震蕩一直持續不斷,中間最多停歇半分鐘,又再次晃蕩起來,震得他和小家伙頭暈眼花的,好像暈船一樣,站都站不起來。他們索性趴在地上,靜靜等待最劇烈的震波過去。四周灰土彌漫,大顆的石子沙粒跟子彈一樣打到臉上身上,像是沙塵暴突然從北京串門到上海來了。秀哉摟著小樹,兩人用背包護住腦袋,身體在馬路中間盡量縮成一團。
一發覺是地震,秀哉就掏出手機試圖打電話,他也不知道是該報警還是求救,但他的手機顯示沒有信號。
“你的手機帶了嗎?”
他大聲對小樹吼,四周動靜太大了,不吼的話根本聽不見說什么。小樹聽明白以后,哆哆嗦嗦一個勁點頭,費了很大勁才拉開背包的拉鏈,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迪斯尼手機,遞過去給秀哉。
秀哉拿到手里一看,屏幕顯示未能連接網絡,也是什么信號都沒有。
地上顛得厲害,四面看不到其他人。每過一會,秀哉就拿出手機查看,但一直沒有信號,就算站起來舉過頭頂也不行,大概是網絡已經全部癱瘓了。
轉頭一看,發現小家伙正舉著手機,用攝像功能拍附近大樓倒塌的場面。塌掉的半截高樓壓倒了地上的電線桿,高壓電線閃著噼啪的電火花,樓房的廢墟里不時能看見爆炸的火光,空氣里滿是焦糊味。
“你在干什么呢?”他問。
“我在……在錄像。”小家伙磕磕巴巴地說。“這太……太厲害了……比電影還要厲害……秀哉你以前看到過么?”
“你以為是看電影啊?拍下來干什么……”
整幢大樓都塌了。碎磚塊亂飛,兩人抱頭。
“……我拍下來給……媽媽看。”
馬路一下子隆了起來,他們像坐滑滑梯一樣往下面一個深不見底的地下裂縫滑去,秀哉掙扎著爬起來,抓著小家伙的背包提手,一把提起了男孩。兩人連滾帶爬地跳到路邊,原來的那塊柏油路面已經陷到了地底下。
兩人在空曠變形的大街上抱頭鼠竄,躲在哪里都不安全。小樹跌倒了好幾回,秀哉背起了他的書包,抱著他一口氣跑進了公園,公園的大門早就被震倒了。他們避開了有樹木的地方,看見一塊完整的草坪,就一下子撲到了上面。兩人在草地上仰天躺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我們……不跑了么?”
“跑……不動了。”
“加油……”
“加……你個頭,這又不是跑馬拉松。再說你又重得跟一頭小豬似的。這里應該安全了,我們就呆在這里吧。”
雖然震動還很厲害,但建筑的倒塌好像已經在很遠的地方。公園里比街道上安靜了很多,周圍黑漆漆地,公園外面整個城市的輪廓都不見了。草地上雖然也能感覺到震蕩,不過由于軟乎乎的草坪,給人感覺就跟坐在彈簧床上。
“好險。差點就完蛋了。”秀哉回過神來,“你怎么知道會有地震?”
“我不知道,是蜘蛛先生說妖怪要來了。”小樹抱著背包搖頭,“這就是地震啊?房子稀里嘩啦就倒掉了,就跟被很大的妖怪推倒了一樣。我從來沒見到過呢,嚇死了。”
別說男孩,就連秀哉也從來沒有經歷過。他最多是從電影和探索頻道里見識過這種場面。在電影里,喬治克魯尼或者布魯斯威利斯總是帶著一臉欠揍的表情拯救了人類。
秀哉看了看小樹。如果不是小家伙想辦法硬拉著他出來,在大樓倒塌時,他估計就一命嗚呼了。
小家伙的眼睛在黑暗里睜得大大的,秀哉看不清男孩在干什么,就按亮了手機屏幕,屏幕照亮了男孩的面孔,秀哉看見男孩一臉迷茫。
“喂,你怎么了?”
“那些稀里嘩啦倒掉的大樓里,都是住滿了人的吧?”男孩吸了口冷氣,“大樓這么一倒掉,他們會沒事的吧?”
“……這個時間大家都在睡覺。睡著了就不知道發生什么了。”
男孩解開背包,從里面把塑料盒拿了出來,灰蜘蛛在里面不安地爬來爬去。
“……你還帶著它?它怎么了?”
“它說還有很多妖怪要來。”男孩說,“很多很多的妖怪。”
他們在那片草坪上一直呆到了天亮。天空灰蒙蒙的,隱約可以看見太陽的影子。天亮后地面平靜了下來,秀哉和小樹走出公園。城市平靜得可怕,只有哪里的汽車偶爾發出一兩聲報警聲。看不到救火車救護車,一輛警車有半截壓在瓦礫堆里,車頂的紅藍燈一閃一閃的,閃得越來越微弱,最后就滅掉了。
秀哉走回自己住的公寓大樓那里,想看看能不能從家里拿回一些個人財物,銀行卡筆記本電腦什么的,工資卡沒有隨身帶,而電腦里還保存著公司的資料。到了大樓前只看見一坨廢墟,原來十五層高的大樓在坍塌后比公園里的土丘大不了多少。他靠近過去察看有沒有鄰居活著,但沒等他靠近,僅剩下的三層高的廢墟轟然塌陷。
望著自己曾經住的地方,秀哉想起了房東。房東是個四五十歲的上海本地人,在樓市最高價時貸款買了這套房,兩年前下了崗,每月的房租剛夠還房貸,還要二十年才能還清銀行貸款。而一夜間,什么都沒了。
秀哉有點可憐他的房東。盡管兩年里房東已經漲了他兩次房租。
兩人走到長寧路和定西路路口,在巴黎春天大酒店大門那里,遇到了他們在地震后碰見的第一個活著的人,是一個推著小車出來賣蛋餅的女師傅,說話帶著安徽或河南一帶口音。蛋餅女師傅先是一個勁地問他們地震是怎么回事,后來又問他們吃不吃雞蛋餅。他們都覺得很餓,一人要了一個吃了起來。
正吃蛋餅時,秀哉看見馬路對面的公用電話亭,雖然亭子已經歪歪斜斜的了,電話機好像還是好的。他朝馬路對面的電話亭走了過去。小樹一邊吃蛋餅一邊緊緊跟在后面。
秀哉搬開掉了半片的門,側著身子進到電話亭里,拿起電話,聽筒里沒有反應,看來電話線也斷了。
還沒等他掛下聽筒,電話亭突然跳了一下,然后四周又轟隆隆的了,整個電話亭都向側面倒了下去,還好門沒有被堵著,秀哉趕緊跳了出去。
小樹站在電話亭外面,倒沒有什么事。小家伙只是兩手抓著蛋餅,張著嘴巴呆呆望著馬路對面。
秀哉跟著他向對面看過去。那個蛋餅攤和蛋餅女師傅都不見了。
在蛋餅車原來的位置,地面裂開了一條大縫。
“喂,喂!”
秀哉叫了蛋餅女師傅幾聲,跑到裂縫跟前,彎腰往下看,裂縫又深又闊,看不見有人或者蛋餅車。在大約地下幾百米的盡頭,只能看見深紅色的巖漿在那里翻滾。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裂縫還在擴大,喀喇喀喇地把整條長寧路攔腰劈成了兩段。他一直退到了男孩身邊,和男孩站在一起。
他們兩個人站在顫抖的馬路邊上,手里拿著吃剩的半塊蛋餅。
秀哉不知道余震要到什么時候才算結束,也不知道現在這到底算不算余震。等震動稍微平息一點時,他覺得還是應該去哪里求助。往西面看,內環線的高架好像已經全部塌到了地面,輕軌的鐵軌在半空搖搖欲墜,像是只要從下面經過就會掉到頭上。他想了想,決定往市區里面走,市區人口集中,救援應該也來得比較快。
于是他帶著男孩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蛋餅他們沒有舍得扔掉,在路上時吃掉了。那一整天,直到晚上,他們就吃了一塊蛋餅。
直到很久以后,小樹還記得這塊雞蛋餅。一提起軟乎乎金燦燦的雞蛋餅,小家伙就開始流口水。
其實秀哉也是同樣。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吃到雞蛋餅。
他們主要是沿著愚園路向東走,愚園路那些老上海的民居沿著馬路整整齊齊塌成了兩排,梧桐樹東倒西歪地橫在馬路上。地震持續不斷,沒有人活著的跡象,可能連聲音一起深埋在了廢墟下面。秀哉有幾次感覺聽到了呻吟聲和嬰兒的啼哭,但停下來仔細聽,那些聲音從瓦礫下面傳出,擴散到了四面八方,一下子就沒了。
如果震動不算明顯,秀哉就拉著小家伙往前走。感覺地面抖得厲害的時候,他們就原地停下找地方躲一下。走到江蘇路時,來了一波大家伙,他們就地趴下,太陽升到了頭頂,日光曬透了上空彌漫的塵土,掛在他們背上。
男孩一開始都是自己走路,但到了下午實在撐不下去,就拉著秀哉的衣角慢慢往前蹭。秀哉脫下書包提在手上,背起了小家伙。盡管顛簸得厲害,小樹還是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他們走得很慢。一路路況糟糕透頂,碎石磚塊堆積如山,不時有坑洞出現,路邊的大樹呼地一下,連招呼也不打就倒了下來,有幾次差點砸到他們。兩人汗流浹背的,小家伙臉上的汗一直流到了秀哉的脖子上。
在他們感到最渴的時候,地震幫了大忙。路邊一個消防栓的龍頭嗵的一聲炸開了,水柱沖天而起。小家伙開心地拍了拍秀哉的肩膀,他們沖到水柱下面,像淋浴一樣享用著清涼的自來水,身上都被打濕了。兩人一口氣灌了一肚子的涼水,一直到水柱軟了下來,漸漸消失以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消防栓。
天黑前他們一直走到了靜安寺。金黃色的靜安寺成了一坨金黃色的磚木山,大雄寶殿還燃燒著火光,空氣里有熟悉的香火味。地上的久光百貨和地下的迪美購物廣場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連在一起的兩個大坑。
他們沿著大坑的邊緣走到了靜安公園門口。天完全黑了,沒有電,沒有燈光,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不遠處寺廟燃燒的火光。黑燈瞎火的,秀哉不敢再往前亂走。兩人停了下來,坐在公園的木頭長椅上感受著地下傳來的波動。地震已經震了一天,還不見有消停的跡象。秀哉半靠在長椅上,小樹靠在他肚子上,累得都感覺不到地表的晃動了。
“秀哉你不用去上班了嗎?”
“這樣子誰都沒法上班了。”
“有人會來救我們嗎?”小家伙問。
“肯定會有的。”
“可是我們今天一天都沒遇到什么人在找我們啊。”
“像警察啊消防員啊醫生護士什么現在大概都在別的地方忙呢,等他們忙完別的地方,就會來找我們的。”秀哉說,“到時我們也會加入他們,去找別的需要幫忙的人。”
“哦,那我們等他們。”小家伙揉著眼睛說,“秀哉,我好困啊。”
“困了就睡覺好了。有人來了我叫你。”
小樹應了一聲,真的馬上枕著秀哉的肚子睡著了,還小小地打起了鼾。秀哉雙手枕在后腦,感到男孩的腦袋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的。晚上氣溫涼快了點,空氣里的塵土好像也降了下來。大概神經稍微松馳下來的關系,秀哉也感覺有點困了。他合了一會眼,男孩小小的鼾聲好像有很強的催眠作用,他撐了片刻,沒能撐住,一下子睡過去了。
他們一直睡到半夜,一束光明晃晃地打在他們臉上時才清醒過來。
“你們還活著么?要不要緊?”有人對他們喊。
“沒事,我們沒事。”
秀哉和男孩努力瞇起眼睛,用手遮住那束強光。聽到他們的聲音,那束光慢慢弱了下去,凝縮成兩個碗口大的光點。
等光線不是那么刺眼了以后,他們看出來了,那是一輛出租車。光束來自出租車的前燈。
一輛綠色的強生出租車停在他們面前。
“上來吧。”出租車的司機對他們說。
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是個禿頂的老伯,頭頂光光的,剩余的頭發在兩鬢那里已經花白了。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脖子像仙鶴一樣細細地向前彎曲,個子不小,背弓得像蝦米。
兩人一坐上出租車后座,車門還沒關上,男孩就發現了司機的禿頂,咦了一聲。秀哉還沒來得及阻止,小家伙已經脫口而出了。
“咦,是禿頂伯伯。”
秀哉感到很尷尬。司機回頭看了看小家伙,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小孩子亂說話。”
“沒什么沒什么,確實是禿頂了,上五十的人了么。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我頭發還是很茂盛的,用廣告上的話說,體健貌端,帥哥一只。”
“真的嗎?”小樹懷疑地問。
“要不然怎么能騙到一個老婆?”司機嗬嗬地笑了幾下,“好了,先不說這個。你們怎么逃過地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