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之嘗稱劉實喜著書,尤用意于《春秋》。中夜有得蹴童子燃燈,起書之,如獲至寶。讀書者當觀此。
呂文懿好著書。嘗考一事不獲,不懌者累昕夕。一旦考得之,謂門人曰:“進我二階,殊不若得此可喜。”周文安嘗著《經(jīng)書辨疑錄》,每曰:“吾為此錄,發(fā)經(jīng)書之蘊,正先儒之失,破千載之疑,雖三公之尊,黃閣之榮,不與易也。”讀書者當觀此。
楊溥在獄中十年,家人供食久,數(shù)絕糧,又上命叵測,日與死鄰,愈勵志讀書不輟。同難者止之曰:“事已如此,讀書何為?”答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吳生曰:古人著書讀書,每發(fā)憤于窮苦患難之際,今人平時先自廢棄,況患難時乎!若必待患難來而發(fā)憤,此其所以終身廢棄也,此其所以終世偷生也。朝聞夕死,吾深有慕于楊公。讀書者當觀是。
徐武功入翰林,不專詩文,凡軍旅、行役、水利之類,無不講求。或曰:“公職在文事,事此何為?”徐曰:“此孰非儒者事?使朝廷一日有事用我,雖欲學,無能及矣。”吳生曰:卒成其言,有以哉。讀書者當觀是。
孫榮僖公交初任南駕部。每日散衙后,僚輩各歸私第,或出訪客。公獨退處一室,默坐觀書。或以為言,公曰:“對圣賢語,不猶愈于對賓客、妻妾乎!”讀書者當觀是。
曹月川日事著述,座下足著兩磚處皆穿。讀書者當觀是。
雷尚書禮無書不讀,鄭端簡曉尤留心國朝典章。世稱:“古和知古,淡泉知今。”吳生曰:皆不可廢者也。讀書者當觀是。
王端毅語人曰:“吾兒二十三中舉,吾不欲其即仕,且令靜覽群書,閑閱世務,冀他日得實用耳。”王虎谷云:“王晉溪才識雖優(yōu),亦原學力,觀其施諸經(jīng)濟,無一不由平日講履之素。”吳生曰:操數(shù)寸之柔管,泥紙上之陳言,豈可謂之學問,豈可謂之文章!觀二公之言,而思過半矣。讀書者當觀是。
曹鼐中會試乙榜,不受教職,愿得繁劇一職自效。改泰和典史。公暇,輒進學不倦,復修舉之業(yè)。其尹誚之曰:“可作狀元。”曹曰:“不如是不休。”吳生曰:所謂有志者事竟成也。讀書者當觀此。
宋金華同孫慎被執(zhí),孫曰:“讀書萬卷,乃有今日!”公曰:“為我讀書少,未知明哲保身之理,讀書何罪!”吳生曰:到死猶恨讀書少,方是真讀書者,方是善讀書者。讀書者當觀此。
汪道昆牙簽滿架,客睥睨久之。公曰:“無苦其多,聊備檢證。人生所用書,只須熟數(shù)種足矣。”吳生曰:此讀書第一訣也。讀書者當觀是。
鄒智居龍泉庵,貧無繼晷之給,掃樹葉蓄之,焚以照讀書,達旦。如是者三年,遂成大儒。讀書者當觀此。
薛文清云:“讀書體貼到自己身上,方有味。不然,雖讀盡古今天下之書,無益也。讀前句如無后句,讀此書如無他書,心乃有入。口念書而心他馳,難乎有得矣。”又云:“讀書必專精不二,方見義理,若以鴻鵠之心讀書,必不能造乎精微。”讀書者當觀此。
劉青田曰:“學必潛心,然后可以有得。藝能時習,然后不為徒勞。”薛文清曰:“吾人開卷,即有與圣賢不相似處,可不勉乎?”讀書者當觀此。
方遜志曰:“無學之人,謂學為可后。茍為不學,便流為禽獸矣。夫?qū)W,可以為圣賢,侔天地。而不學,至不免于禽獸同歸矣。烏可不擇所之乎?”讀書者當觀是。
薛敬軒曰:“讀書原無他法,只是知一字,行一字,知一句,行一句。”讀書者當觀是。
茅鹿門曰:“仆幸先人所遺宅一區(qū),近水田數(shù)頃,買書數(shù)千卷,篋貯其中,甚可饒吾歲時賓客伏臘之費,而與諸弟子誦說為樂。”吳生曰:美宅良田,人盡不少,置書樂客,吾未一見矣。讀書者當觀此。
汪南明曰:“人子亦惟其親用命耳。親命之學則力學,親命之田則力田。藉令廢詩書棄稼穡,雖日侍親側,何以中親之歡?”讀書者當觀是。
宋文憲曰:“后世之書,百倍于古,而立德造行,反或不如。豈非心散于博聞,技貪乎廣蓄而未能一乎?”吳生曰:吾謂直是未嘗讀耳。安見立德造行不自博聞廣蓄中出耶?《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圣人豈欺我哉?讀書者當觀是。
薛文清曰:“萬金之富,不以易吾一日讀書之樂。”讀書者當觀是。
唐荊川曰:“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可笑者:屠沽細人,衣食稍足,死后必有一篇墓志;達官貴公,稍有名目,死后必有一部詩文。此等文字,人藏家蓄者,盡舉祖龍手段作用一番,則南山煤炭竹木,當盡減價矣。”吳生曰:此達官貴公詩文,原為屠沽細人而作,故多也。吾輩有志為不朽事者,此論不可不知。揚子云不載富人,蘇子瞻不為墓志,故成其二家之文也。然則昔人所謂省得數(shù)篇便好,此言不為無見。讀書者當觀是。
李崆峒作詩,一句不工,即棄而不錄,何大復深惜之。李答:“是自家物,終久還來。”吳生曰:北地學杜,此真學杜者也。杜老謂“語不驚人死不休”,李得之矣。王元美亦言,宗臣有覆杯盂嚙之裂,歸而淫思,竟日夕嘔血。夫不思而得者,未之有也。看書作文,何事不然。獨詩也哉!讀書者當觀是。
弇洲自謂:自今而后,擬以純灰三斛,細滌其腸,取《六經(jīng)》《孟子》《老》《莊》《列》《荀》《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味,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遇,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讀書者當觀此。
弇洲云:“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擊,然后盡天下之變。”讀書者當觀此。
王龍谿曰:“讀書譬如食味,得其精華而汰其滓穢,始能養(yǎng)生。若積而不化,謂之食痞。作文譬如傳信,書其實而略其游談,始能稽遠。若浮而不切,謂之綺語,所謂無益而反害也。”讀書者當觀是。
王新建曰:“心不可二用。一心在得,一心失,一心在文字,是三用矣。終日占畢沈吟,精神恍惚,寧有佳思?學者可以自考矣。”讀書者當觀是。
龍谿曰:“讀書若曉得做工夫,時時愛養(yǎng)精神,時時廓清心地,不為諸般外誘所侵奪,天機時時活潑,時時明定。終日不對卷,便是看書一般;終日不執(zhí)筆,便是作文一般。觸機而動,自無疑滯。以我觀書,不為《法華》所轉,如風行水上,不期文而文生焉。仆不敢謂為已試之方,蓋嘗折肱于此者也。”讀書者當觀是。
龍谿曰:“余謂‘終日不對卷,不執(zhí)筆’,非教人廢讀書作文也。讀書作文,原是舉業(yè)之事。讀書有觸發(fā)之義,有栽培之義,有印證之義,以此筆之于冊,謂之文。就時文格式,發(fā)吾所見之義,則謂之文。只此是學。”讀書者當觀是。
龍谿云:“看刊本時文,徒費精神,不如看六經(jīng)古文。六經(jīng)古文,譬之醇醪,破為時酒,昧猶深長。若刊本時文,是時酒中低品,復以其中討滋味,為謀益拙矣。”又云:“所謂言不可以偽為者,乃不是誑語。豈有世俗心腸能發(fā)圣賢精微之蘊者乎?”吳生曰:以上數(shù)則,皆先生示舉業(yè)之要也。今時學人所習,大都不必規(guī)此。然謂不如此而得科名者,有之,謂不如此而有當于讀書作文者,吾不信也。讀書者當觀是。
王鳳洲曰:“一時之事業(yè),天為之,人不能限之。后事之事業(yè),人為之,天不能限之。故圣賢之書可讀,未老之年可以發(fā)憤而精詣。”讀書者當觀此。
鳳洲云:“吾家居,坐起萬卷,左右金石丹鉛輔之。時誦佛書,逍遙峭茜蔥青間,高奪而起。間遇載酒問奇、贅書乞言者,更不涉官府,豈不快哉!吾輩編什既富,又須窮態(tài)極變,光景常新,務使旨恒達而氣恒貫。時名易襲,身后可念。”又云:“兩園花事日新,佐以醇酒,坐臥萬卷中作老蠹魚,大堪送日。”讀書者當觀是。
舒梓溪云:“居口于書史,可以寡尤。”姚維東云:“室無君子,則與書史為友。”讀書者當觀此。
胡敬齋云:“讀書雖多,若不精熟,不若少而精熟。書雖精熟,又要實體會,方有得。”讀書者當觀此。
蔡虛齋云:“欲為一世經(jīng)綸手,止熟數(shù)篇緊要書。”吳生曰:語率而理至。讀書者當觀此。
陳白沙曰:“以我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茫然。”讀書者當觀此。
楊升庵云:“本朝以經(jīng)學取士,士子自一經(jīng)之外,罕所通貫。近日稍知務博,以嘩名茍進,而不究本原,徒事末節(jié)。《五經(jīng)》諸子,則割取其碎語誦之,謂之蠡測。歷代諸史,則抄節(jié)其碎事綴之,謂之策套。其割取抄節(jié)之人,已不通涉經(jīng)史,而章句血脈,皆失其真。有以漢人為唐人,唐事為宋事者,有以一人析為二人,二事合為一事者。曾見考官程文,引制氏論樂,而以為致仕,又士子墨卷,引《漢書·律歷志》‘先其算命’作‘先算其命’。近日書坊刻布其書,士子珍之,以為秘寶,轉相差訛,殆同無目人說話。噫,士習至此,卑下極矣。”吳生曰:讀此,益勵人通經(jīng)學古之志。讀書者當觀是。
李卓吾《讀書·樂序》云:“曹公謂‘老而能學,唯余與袁伯業(yè)。’夫以四分五裂,橫戈支戟,猶手不釋卷,況清遠閑曠哉,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余蓋有天幸。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看細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書細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親賓往來之擾,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好心眼,開卷便見古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面皮,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至骨極矣。縱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所欣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又余所自謂得天幸者二也。有是二幸,是以老而好學。”讀書者當觀是。
陳仲醇云:“唐孫立常恨天下無新書以廣新聞。王右軍十七帖,每問蜀中古跡,云欲為廣異聞。大抵聞見日新,是古人第一樂。”讀書者當觀是。
湯睡庵論舉業(yè)有云:“欲今人善作文,不如勸今人多讀書。多讀古人書,自可不用今時語,讀古人書,會古人意,并可不用古語也。”讀書者當觀此。
王辰玉云:“人當繁憂總集,心骨沸熱,懣若寤,搖若曳,魄力徘徊未返之間,粗法難調(diào),細諦不入,非以出世儻佯之語滌之,誰有能奭然解者?人心有目,目又有睫,透扃啟鑰,必從喜根。今人好新是病,病即是藥。譬如望梅,實能止渴,渴即止矣,亦復無梅。非實非虛,是方便法。”讀書者當觀此。
吳子彥所述書室中修行法:心閑手懶,則觀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閑心懶,則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閑,則寫字、作詩文,以其可兼濟也。心手俱懶,則坐、睡,以其不強役于神。心不定,宜看詩及雜短故事,以其易于見意,不滯于久也。心閑無事,宜看長篇文字,或經(jīng)注,或史傳,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于風雨之際及寒夜也。又曰:手冗心閑則思,心冗手閑則臥,心手俱閑則著書作字,心手俱冗,則思早畢其事,以寧吾神。讀書者當觀是。
陳眉公云:“讀書能輔音,能破句,是真能讀書人,溫故知新,盡此矣。”又曰:“小兒輩不當以世事分讀書,當以讀書通世事。”又曰:“士君子不能陶熔人,畢竟學問中火力未透。”又曰:“多讀兩句書,少說一句話。”吳生曰:此皆真教人語。讀書者當觀是。
沈石田子云鴻喜集書,校讎勤劇。曰:“后人視非財貨,必不易散。萬一能讀,則吾所遺厚矣。”讀書者當觀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