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東南紀事
- 邵廷采
- 4961字
- 2015-11-27 16:00:17
先是丙戌之役,浙東潰兵散走山澤,率以布代胄裹首,號為白頭兵。歸安茅瀚,晦溪汪涵首,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錫寺。山民苦輸鑲,夜半焚寺,二帥死,麾下無一免者。及翊至,軍令明肅,見者皆悅,遂結老砦休兵,求將簡練。
戊子春,入上虞,殺攝令,戰勝而臥。大清兵夜乘怠還襲城,翊出走。已丑三月,再破上虞,走其知縣,得縣印。是時浙東山寨,蕭山有石仲芳,會稽有陳天樞、王化龍,臺州有金湯、俞國望,奉化有袁應彪、吳奎明,所至民多亡避。而平岡張煌言、上虞李長祥,單弱不能成軍。惟翊一旅,蔓延于四明八百里之內。
任褚九如、沈調倫、鄒小南等領五營,毛明山等領五內司。九如用法嚴,而屈已讓能,憂時憤發。帳下士或戰傷矢,即以所乘馬載之,已執鞭以從,故最得人死力。調倫為沈國模兄子,夙向義。小南亦書生,以故翊軍中多故家,相聚講求義烈。親故在邑不愿留者,禮遣之。明山戇而敢死,搴旗摧鋒,議事翊前,侃侃面折,軍中呼為毛金剛。
大清督撫提鎮以鄉兵四起,大軍不能久相持,且山險未易攻也,下檄環四明、紹寧、臺三郡村落團練,自為戰守。于是民始攜貳。大兵逾清賢嶺入,鄉兵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大兵驟馳之,死者四百人,有孫悅者,聞丁山敗,救之,中流矢死,直立不仆。御史馮京第自湖州軍敗,間行至四明,入翊軍,屯于杜岙,為團練所破。別部邵一梓見獲,縛致上虞,寸磔,仰首罵不跪,刳及臂脛,乃倒,獨呼高皇帝及關亭侯。一梓膽勇冠軍,既死,山中奪氣。翊以四百人走天臺。翊謂諸將曰:“是皆團練之罪也。鎮兵雖鍵,我視其銳則避之,懈則擊之,非團練為之導,敢走險如平地乎?吾卒雖殘,破團練尚有余力。”自天臺返,入四明,擊團練破之。隨道鄉兵,民荷鋤從,至萬余,京第亦出,勢復大振。
翊謂京第曰:“吾始事托此,將以待天下之釁,而勢不可猝出。今與我犄角惟舟山,我滅則舟山無援;而舟山危,我亦無援。欲去經略中土,此固大言,人不信。前余公煌書生,黃斌卿又無謀國誠,故沮乞師日本之行。今誠得包胥其人,痛告日本以討亂復仇,興滅大義,使發兵二道,一趣南京,一指天津,則天下擾動,我悉山中島中軍,以掃江東西、淮揚以南,可坐有也。日本事成,割諸島與之。夫大海天塹,孰與長江,彼豈能與我爭中原哉?且今之地,譬如博,人以人為注,于我何失?”
京第如其計,往說斌卿,斌卿使弟孝卿,同京第走長崎,長崎島王,初以西洋天主教人為亂,不納,京第即舟中哭拜不已,哀動唐夷。又因東京行部官,致血書撒斯瑪王。王與大將軍言之,議發各島罪人,師起有日矣。會京第返,而孝卿假商舶留,耽官妓,見輕其國,日本卒不發兵。京第恐斌卿兄弟敗成謀,遂與絕。
翊渴冀賢將為攻取,陳天樞薦前威北侯劉穆故將劉冀明,武勇絕倫,重幣卑詞往。知其急義,乃紿拘其友,翼明一來,翊布腹心,弗敢遽留。明年,辭母妻入山,凡在山中一年,屢為翊擊退大軍。翼明游歷諸營,曰:“俞將軍文而有禮,陳將軍勇而義,然俱不及王公,厚有大將才。”又曰:“惜王公后時,脫以此軍戰曩日西興江上,豈不能奮飛取杭州哉?”翊眾號一萬,實八千,任戰者三千。以王江司餉,履畝稅,富民皆樂輸,無強。諸所決罰,人人稱快。自翊起,浙東列城為晝閉,吏莫敢下鄉,守令爭薦誠講解。
已丑,自上虞東出徇奉化。大清兵方攻吳奎明,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戰,大軍退。其年,魯王次健跳,授翊河南道御史。翊朝行在,升右僉都御史。已蹕舟山,再入朝,升兵部侍郎,尋晉尚書。
大帥患山海久不寧,有為謀曰:“此皆失職人逋竄,若招以官,可立解。”會稽嚴我公,鷙滑士也,聞其說,亟造為告身銀印,曰:“請自隗始。”遂授都御史,招撫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皆降。我公將渡海,發使者入明山,翊之前營黃中道曰:“嚴我公動搖山海,寧可使之達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營,敢受招撫,視此。我公踉蹌去。
庚寅八月,翊合俞國望,陳天樞之師,復新昌;北趙余姚,拔滸山,紹寧道梗。諸帥議大舉,將取舟山,惡翊反內地,乃分二道,金礪自奉化,田雄自余姚,會搗大嵐,游騎四出搜伏,旗幕三十里,翊避之于海。京第病不能行,匿鸛頂山,為降將所致,死于寧城。翊兵日蹙,猶大治海舟,期身往崇沙,而以西事委翼明。從東陽、義烏,收合金、衢、嚴豪俟,順流下錢塘。會褚九如從弟素先,乘翊小敗,劫餉金北去,眾心搖散。
翼明及裨將陳虎侯、朱伯玉,亦間行亡抵家。九如逃入天臺為道士,氣結死。
幸卯秋七月,翊還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二十四日,大星墜地,野雞皆鳴,為團練兵執于北溪。過奉化,賦絕命詩。
在系日,束幘掠鬢,修容,謂守者:“令汝曹見此威儀也。”
八月十二月,大清帥畢集定海,陳督訊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敗利鈍,天也。”劉帥注矢射之,中肩,田帥中頰,金帥中脅,不動,如貫植木。絕其吭,始仆。牙將二人,亦不跪,掠之,則跪而向翊,見者為泣下,曰:“王公忠,宜從者義也。”
王江之母為金帥所得,以招江,江削發為僧,見金帥于杭,問訊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終。江買一妾,其妻日夜勃溪,江憐妾而遣其妻,妻攘袂數江,登肩輿去,聞者無不薄江為人。
后江出,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返,始知向者以術脫其妻也。
江既得逸,遂與張名振引師入長江,登金山,遙祭孝陵,題詩痛哭。丙申,復與沈調倫聚眾明山,調倫見獲,江亦病創死。小南亡命,后二十年,有遇之于金山寺為僧者。自翊被執后一月,大清陳錦遂圍舟山,舟山破,魯王出奔廈門。
論曰:“金堡言,江北不知有弘光,江南不知有永歷。甚矣!人之識小而蔽也!尺寸之外無睹,悲夫!以王翊之賢,而鄉閭呼以為賊,夫又何怪焉?翊頭懸寧波城樓,為毛明山所盜,祀于鄞人陸周明書架,周明死,其弟開篋乃見,此與人求王琳首,書其義甚烈,又何以異哉?
○劉翼明
劉翼明,名光世,以字行,浙江山陰人。佐王翊者一年,后老死于家。王翊善下士,能立綱紀,有監軍道五人。其健將為黃中道、毛明山,團練兵望此兩人旌旗,皆退走。褚九如號耆舊,為翊延接賓客。翼明初入山,夜過九如宿,九如逡巡立窗外不去,語遂徹旦,盡舉所部兵屬之。誡其下曰:“劉將軍勇無敵,第聽約束,必有功。”翼明由是得展所長。統兵千人,出屯嵊之東坑,及陳天樞同復新昌,天樞視火藥焚而投水,翼明迎謂曰:“得不死否?”天樞曰:“兄但急入城,理戰守,無憂我。”月余而死。
山中兵初畏鎮兵,翼明用忠義鼓舞訓練,旬月間遂得精卒。
一日平明,沖大營,踴躍進。大兵見進退行列,殊異前日,知劉大刀在,遂潰。士卒感翼明威信,無犯民舍,每移軍,民攀挽曰:“公去,則他將來,無幸矣。”
裨將陳國寶,余姚人,勇而義父奉翼明,旦夕侍臥內,戰則率其下齊致死。嘗至鹿頭頸,就糧于平西侯王朝先。他部有刈朝先麥者,朝先來,詰其人,語不遜,國寶自營中抽刀前,曰:“誰謂我公盜麥者?寶請身當之。平西無主人禮,豈能為國乎?”眾皆愕顧,使者已遁矣。翼明將歸,先遣國寶,揮淚,翼明立山頭送之,見國寶行數里尚回顧。王翊死,國寶不能忍,復以數十人起,敗,死之。
○王江
王江,字長叔,余姚人,名位亞于翊。有智謀,卒死山中,不負其志。
○邵一梓
邵一梓,字端木,余姚人。從軍江上,還屯四明山,有眾萬余,勢銳甚。郡邑相戒,毋犯邵不林鋒,不林其別號也,后戰敗被執,嘆曰:“不可破我網巾,使我無以見君親于地下。”
兄一柱、一槐,弟一楠、一棟,先后并戰死。
○俞國望
俞國望,字囗囗,浙江新昌人,寬惠長者。有眾一萬,然不簡練,少選鋒,嘗以鳥銃敗田雄兵于山澗,故田兵畏新昌鳥銃。一日戰,被矢,仆道傍篁棘間,追騎數千過,無覺者,因得免。裨將持尺書入王翊軍,越關走,翼明棒而遣之。詰日,國望詣翼明,謝軍政之肅,其賢如此。國望起武生,封新昌伯。
○陳天樞
陳天樞,字囗囗,會稽樊江里人。丁亥,與高宜卿等結壯士,走平岡,兵少而精,張司馬煌言,李進士長祥皆依之。時寧紹義士屯聚四明山,左右推王翊為盟主。天樞不欲屬翊,自為一部,翊亦敬天樞,如兄弟歡。先是,海舶數艘 羲山陰之白洋,遇田雄兵百余騎,下堤來攻。陳虎侯發烏銃,斃其一騎,眾爭上,騎皆陷于淖,盤旋往來,覓堤口不得,下馬叩頭乞命,殺八十余,天樞實左右之。
翼明至白洋,天樞與深相結。比山中兵起,人多有道劉大刀名于翊者,天樞尤不容口,因是必欲致翼明。翊規模遠,賞罰明肅,其部卒視鄭遵謙,劉穆時精練。是時,天目有姚志卓,四明有王翊,魯王得遷延南田,舟山者數年,依二人為右臂焉。
副將常進功,引兵入山,天樞乘其初至,夜襲之。先盜其馬,馬驚,眾擾亂,山中軍縱擊,進功僅以身免。
○王善長
王善長,字囗囗,山陰人。少有絕力,長而豪蕩,鄉里患苦之。嘗同少年游禹陵,見{穴之}石,大言曰:“我固不學,聞大禹治水,有玉簡金書埋會稽,豈茲地乎?”則以手撼之而動,意得甚。
甲申,聞煤山之變,奮臂言曰:“京師公侯將相,豈皆婦人耶?”逾年,鄭遵謙起,善長為部將,及敗,歸里。又逾年,王翊、陳天樞起,善長亦合驍果得數百人,起會稽山,受魯王命為威武將軍,往來山海間。因曰:“吾聞古之立功者,不遇異人,必見異書。往吾撼{穴之}石能動,意金書待我發乎?”
乃以大索貫石,與數十人轉之,莫動也。善長則攘袂獨挽索,使數人旁助,隨手折,掘地及泉下,竟無所見。
善長每戰摧陣,郡將戒其下勿與善長遇,而使人好語誘以官。善長不肯,曰:“吾志圖興復,豈假建義為博官地哉?”
舟山破,山海之師皆潰,善長間歸。為人所告,捕者數十人,善長拳仆之,卒入獄。告獄卒曰:“吾數月人耳,山中頗有所積,置之何用?當奉為諸君歡。愿去桎梏,得醉飽待盡。”
遂痛飲,日益狎,親故亦時留飲獄中,間置刀斧瓶罍以進。
越城東南有稽山門,人希往來。一日,有大舟載草而溺者,以草積城下去,門者以濡故,弗問。是夜,善長飲獄卒,侑以琵琶而歌西音,皆大醉。遂縛獄卒,而告諸囚曰:“能從我者第先出。”諸囚皆出,善長斧獄門,奔稽山門,乘城投草而下。
道四明,航海,追騎四出,不能及。善長從定西侯張名振,戰崇明有功,為朱成功所忌,見殺。
○章欽鄰〔傳闕〕
○馮京第〔傳闕〕
○王毓蓍
王毓蓍,字元趾,浙江會稽人。性至孝,方昏,遭父喪,三年不居內。母沒,哀毀傷目。年十六,始為文,即工。好交天下才士。時海內以文譽擅元禮有道之目者,蘇州有楊延樞,太倉有張溥、張采,松江有徐孚遠、陳子龍,江西有陳際泰,而紹興有毓蓍。輩雖在諸生,群推人宗。劉宗周講學于古小學,蓍毓及劉世純、陸曾曄、秦弘佑、王朝式、秦承顯、錢永錫等,皆執贄,宗周甚哭毓蓍。毓蓍顧豪邁,不為曲謹小節。每燕,集坐客常滿,風雅諧笑,旁及絲竹。
崇禎十七年四月,聞北都之變,奔告宗周,相視流涕。慨然曰:“毓蓍之死始此日。”及明年乙酉,南都潰,浙東歸款。
毓蓍不欲生,作憤時致命篇,述意,草成而歌,歌而慟,凡數日,兩兄難之。毓蓍髯且豎,已笑曰:“是不難,圣賢書人讀之,此日揚揚里巷,不忍見也。它日死更難耳。”
生平不理家,兒乳名亦不記。是日,問兒名,抱持之,曰:“以屬兄。”越數日,府縣具牛酒迎犒,毓蓍方食,投箸起,大書其斗曰:“生員王毓蓍不降。”復榜詩文于唐衛士祠及文廟。夏旱,出視泮水淺,乃之柳橋下,坐而死。時六月二十二日,求其尸,色如生。留書上宗周曰:“毓蓍已得死所,愿先生早自決,無為王炎午所吊。”
是時,宗周既不食十日矣,見書傷悼,曰:“吾講學十五年,僅得此人。”門人私謚正義先生。后魯王贈簡討,死后十三年,友人蔣平階、魏簡等葬之于梅里尖西阜。其后毓蓍四日死者,有潘集。
○潘集
潘集字子翔,浙江山陰人。學不喜章句,詩文立就,縱橫絢爛,若不可止。王毓蓍延吳下名士,為文酒會,集方就童子試,試又不利。每彈駁諸名士文義,毓蓍恚,絕不與通。比聞毓蓍死,狂走大叫曰:“集故人也,必死從王子!”走哭柳橋上,曰:“先生往乎?爾友來矣!”有解之曰:“子布衣,無庸然,天下甚大,豈少子?”集厲聲曰:“天下人自生,集自死,集不以愧天下,天下亦不以集愧也。”袖巨石,沈東郭渡東橋死。
集負才任氣,酒酣即罵其座人。父為邊郡小吏,以城陷死,每語及,輒涕不止。嘗參沙門雪嶠,云有所悟。死時年方二十三歲。里中私謚義成先生,魯王贈禮部主事,葬于城南謝堡。
集后十三日,又有死者周卜年,亦布衣。
○周卜年
周卜年字定夫,山陰人。父孝子文郁,水漂母棺,七日不食,入水負母尸出,得疾死。卜年少孤,嘗赴府試,不利,憤誓于神曰:“卜年不得科第揚吾親者,死而雷擊其尸。”越城降,卜年哭曰:“終吾年無以報親矣,吾寧赴海與魚鱉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