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守城之法，今亦太鹵莽矣。古者城外有郭，即今所謂關(guān)箱是也。今守城者，但閉城門；至于關(guān)箱，恐賊得據(jù)之以為困我之地，為計者但先期焚之而已。生以為宜益廣其址，使足容數(shù)十百家，招近城二十里內(nèi)之百姓各自占基為廬舍囷倉，與為世業(yè)；筑墻環(huán)之，高與城等。城內(nèi)居民，助之興工；官府及大姓量給之食，非甚難舉也。有警，即令移家入關(guān)，一草一粒盡括以隨。因編為伍什，籍其壯者給以腰牌，專習(xí)火器、藥弩；賊近，則據(jù)險憑高而守，城內(nèi)民亦出助之。非為關(guān)守，所以守城也；亦非為官守，所以各守其父母、妻子也。彼近城之地，蒭粟已空，賊能與我持久乎？離城而遠(yuǎn)者，又且各保其鄉(xiāng)，使一無所獲。一縣如是，縣縣如是；雖未能大創(chuàng)，亦足以困之矣。
今夫平原四達(dá)之地，無有險隘；賊騎馳驟而至，如入無人之境，不足怪也。若執(zhí)事所轄之各郡縣，則皆阻山瀕水，有險可據(jù)；而今山之隘反為賊所踞，吾民人恃以遺種者，獨近水之鄉(xiāng)耳。「易」曰：『地險，山川邱陵也；王公設(shè)險以守其國，蓋因其險以利用也』。今山失其險，而險在于水；則保鄉(xiāng)者，亦因水設(shè)險而已。當(dāng)夏水泛濫之時，審其水勢常年所必至之處、旁有險隘而中為孔道者，就筑高壘，外塹深溝，周以棘刺；開壘門啟閉，通以水橋于旁。險者使益險之，峻者使益峻之。乃悉召壘外之民依壘造屋，盡移其家入居；壘外之耕如故，秋收則悉括入壘內(nèi)。擇其壯者給以腰牌，公舉一人為之屯長；時加練習(xí)火槍、藥弩之技。無事，則以護(hù)耕；有事，則以守險。然而水不可落也，眾水之出，必歸一口。凡是水口，峻筑堤障，設(shè)兵守之；而蠲河主之魚課，許以網(wǎng)船取魚，務(wù)使水冬夏常滿，可通舟楫。凡在壘內(nèi)者，臨水人家各備小船，以防不虞。賊至，則近壘之老弱皆借寓臨水之村落，而壘以內(nèi)一應(yīng)丁壯盡赴屯長，協(xié)力守壘；遠(yuǎn)為偵探，多為防備。夫守者，自守其身家與其父母、妻子也。有險可憑、有眾可恃，寧肯不盡心竭力者哉！今夫賊至之時，民不遠(yuǎn)邂，遭其屠戮者無論。即幸而近水，以舟獲免，而家之所有，奸民乘機(jī)掠寇，蕩掃無遺；重以遷移之苦、僑寓之艱，彼知之熟矣。是以近山之民，結(jié)寨死守；然而多失事者，寨固死路也。若此近水有舟，父母、妻子既無可慮，而有不一心堅守者，非人情也！或曰：筑壘筑堤，所費不貲；于何取之！夫興筑之工，取之居民；但須給之食耳。今試號召于壘內(nèi)有身家之民、能出米食于工者，許其網(wǎng)船一只下河取魚，以例遞增，酬其所費；而益嚴(yán)竊取之禁，有一罾、一竿入水者皆納價于河主，惟此船在外；以俟賊平后，始罷；則人爭思為之矣。至于宜壘、宜堤之處，堤之深淺、壘之高厚廣狹、工之多寡、筑之堅固、守之嚴(yán)密，水過堤而使魚進(jìn)不出也，壘不足而為阱為塹也。其中為箭樓、為營房窩棚，以時眺望、以備風(fēng)雨。守壘、守堤之眾于何取食？為之長者何以賞罰？約長何以相約束也？保長何以查點也？屯長何以團(tuán)練也？晝夜之稽察也、偵探之遠(yuǎn)去也，就中有利無弊，彼居民自能酌量得宜，條陳以請。上之人，但為之主張依行可也。夫民所甚便者，非官為之主，則不能行；非出于實心為民之官，則民不信。若執(zhí)事，則士民所共知其實心為民者也，朝發(fā)令，則夕趨事恐后矣；而況身家所恃以萬全者哉！凡執(zhí)事所轄之郡縣，皆令因勢擇便，仿其法以行之。行之?dāng)?shù)年，則吾之人心固而食以足，賊野無所掠而眾必饑；向之從賊去者，聞吾民既飽且安，能無悔心乎？于是設(shè)一招懷官，給以關(guān)防；凡被擄之人，其家書其姓名年貌及擄去年月以報于官，遍行招諭，有來者與所報符，即給以關(guān)防路引，歸農(nóng)無阻。如是，則歸者益眾、賊益少，蓋不俟剿殺，固漸以解散矣。
夫賊本無技勇，吾兵望之輒奔者，畏其眾也。處處清野守險，賊眾不得食，則眾不足畏也；處處潴水溝塹，馬不能長驅(qū)，則馬亦不足畏也。又賊馬有限，皆掠諸驛遞、取之民間。凡富家子弟被擄，得馬即與放回，有贖一馬以至數(shù)馬者；賊得馬即為騎兵，而步為之役：故急馬，甚于急子女也。由是民間之馬，盡歸于賊；因有販馬賊營以為利者矣。誠下令士庶之家不得養(yǎng)馬，馬悉歸官；官馬失者，與失伍同罪；販馬與賊，處以重刑。賊無所得馬，其勢漸衰；步賊雖多，吾守壘久練之眾可制梃以撻之矣。
賊以英山、羅田一帶為之巢穴，今聞其耕田為久窟計；賊豈耕哉，耕者皆英、霍近山之民，近山之民皆賊民也。誠以大兵臨之，盡驅(qū)以出，毀其廬、荒其田，察其有農(nóng)器、牛力者散之近水之鄉(xiāng)，編入伍什，傭耕墾荒；賊食窘矣。賊窘而出，出無所得食則散；然后相機(jī)剿殺，不難盡殲也。
生之計，惟在絕賊之食、散賊之眾；保吾之鄉(xiāng)，乃所以固吾城也。然非念切救焚、志存久安如執(zhí)事之一視同仁者，必不敢以此迂闊之見上干清聽也。唯采擇萬一焉！
此書擬而未上，中丞旋被論以去。予避寇，移家白門，不復(fù)見公。公初蒞皖時，觀風(fēng)謬采虛聲，置予第二；實未試也。往謁謝，忘分深談，大加賞嘆。先君子歿，特賜旌匾于輔仁會館——先君子講學(xué)處也。感激之私，不知所報。比公亦僑寓留都，予以四方求食，未獲造謁。而予「移家詩」有云：『所賜尚方劍，誅殺徒自專』；有中予于公者，謂此指公；公不悅。今漳浦黃先生遣戍南還，予往見，值周仲馭、沈眉生兩君在坐，急避去；予訝之，漳浦手是詩，指問予曰：『此何指』？曰：『指理臺熊某也』。先生曰：『有云指鄭潛庵者』。予曰：『公未賜尚方劍，何以云然』！先生亟呼兩君曰：『潛庵誤聽』！夫以公之遇我如此，而忍狂悖喪心以妄譏公哉！今皆隔世事，回思當(dāng)時讒口可畏而知己關(guān)切之深，可為痛哭也！偶檢得此書，不禁凄然往事。一時末議，本無足存；存之，以見當(dāng)日于公相知之誼也。公諱二陽，號潛庵；河南鄢陵縣人。
寓武水為家塞庵閣學(xué)復(fù)貝勒書（乙酉六月）
伏惟貝勒元帥麾下，功高杖鉞，位極分珪。躍馬而定中原，卷旆以收江左；不遺一矢，直下三吳：威德所加，頌聲布道。忽承鈞諭遠(yuǎn)頒，侑以禮幣；煌煌禮賢之盛典，儼然施諸亡國之孤臣。且欲召赴省會，面承尊旨；惶懼無端，席藁待命！敢擄鄙志，兼效微忱；上冒虎威，仰祈睿聽！
來諭云：『大清取天下，取之于闖賊，非取之于本朝也』。誠哉斯言！某且據(jù)此，以答明諭。伏以本朝二百八十年之德澤、先帝十七載之憂勤，一朝不戒，遂使金堤潰于蚍蟻、天柱摧于蜻蛉，帝后同時身殉廟社；古今慘異，薄海哀號！為臣子者，不能號召義旅瀝血報仇，剸王莽之穢尸、嚙侯景之腐骨！而貴朝念先世之舊德、棄近日之小嫌，因薊國之請援、開關(guān)延入，長驅(qū)京邑，滌蕩逆氛；凡我臣民，誰不北望瞻呼、稱仁誦義，謂貴朝必隨訪求太子、二王繼我正統(tǒng)，撫定人民、奠安城闕，而后成盟而退，永為鄰好：則是貴朝再有造于我宗社也。載之史傳，名美千秋。不謂賊去而遂奄為己有，使向之企踵者空悲失望，而稱說者自悔失言也！春秋狄人滅衛(wèi)，齊侯驅(qū)狄而存衛(wèi)；吳師滅楚，秦伯破吳而興楚：君子義之。未聞狄遁而齊遂有衛(wèi)、吳敗而秦遂據(jù)楚也！惜乎！貴朝以義始、不以義終也。譬如大盜入室，戕其主人，竊踞其第；有干仆力恐不敵，求救于壯士，壯士毅然許為同仇，奮臂助斗。大盜授首，仇以報矣，而主人所有盡歸壯士；則是干仆有功而無功、壯士有義而無義也！然猶有辭曰：『吾所取者，已非主人之有，直取諸盜也。主人之后不可復(fù)覓，吾雖無義名，不得加以「不義」』。如今日來諭之所云是也。至于東南半壁，闖賊未嘗有也。神宗之子孫于先帝為同祖，兄終弟及、北廢南興，神器不容久虛；與鄰詎宜請命！擅立之罪，所據(jù)何典？日進(jìn)之兵，所執(zhí)何言？恐非古王者所以取天下之道也！而今者旌麾所指，開城以待；未有一旅，敢抗戎行。——傳聞貴朝仗義，聞南都失道，問罪賊臣；改建潞藩，比諸趙宋：黜昏立明，古容有之。以是望風(fēng)歸附，冀貴朝之仍存我宗社、還我疆土也！此望既虛，能無憤嘆！竊觀周、漢、唐、宋以來，歷世既久，其后未有不再興者；人心天意，自古已然。天不可違，人不可逆；麾下上考往事、下察輿情，急宜以存亡繼絕之義力請于朝，畫疆分國，以慰東南之思！即今天氣炎暑，戎帳未堪久駐；地勢沮洳，弓馬非所聘長。思如向者控鐵騎以凌波、遣遍師而略地，恐未易言也！是則區(qū)區(qū)之所欲效微忱于麾下者也。
至于某謬以谫才，忝竊上第。先帝察其樸謹(jǐn)，擢致政府；一無展布，歸老山林，今年七十一矣。一聞國變，分應(yīng)從死；靦顏至今，寧望久活！文信公之矢志報國，力所不能；留夢炎之反面事人，義有不可！妻喪已殯，兒病垂亡；朝露余生，惟視日晷。倘因觸諱之語，加以逆命之誅，則浩浩清流、惸惸白首，指汨羅以自誓、追鼎湖而非遙，固不用膏麾下之齊斧矣。謹(jǐn)布腹心，早晚惟命；不勝悚息之至！
時寄家武水，閑游鴛湖；見有雙〈木虜〉快船，星馳而至。至即邀予入舟，不及一語，即急掉以去。再三詢之；至中途，始言貝勒遣使赍書，邀相公入京，并述書中大旨云云；欲予急回，代作報章耳。予曰：『若爾，即可為之』；據(jù)船屬稿。稿甫就，舟已達(dá)岸，相公迎述其故。予出其稿于袖，相公驚喜；徐曰：『得毋過激乎』？仲芳先屬一稿，取示之；屬為斟酌，期于不激、不隨。予辭曰：『如臺意，直用仲芳稿可耳；此稿不能改也』。相公不肯；已曰：『往索徐虞求太宰書觀之』！太宰，亦貝勒所聘請者也。書至，即太宰手自錄稿，盡一幅紅紙，文數(shù)千言；詞氣激烈，惟誓一死。相公曰：『視此，則足下書固婉甚也』。欣然命書；亦不知其果用與否。未數(shù)時，太宰殉節(jié)以死。聊志諸此，見太宰之志果早決也（自記）。
與汪辰初書
辰初足下：
不相見者，二十三年矣。弟以庚寅之秋，乞假西上。十月舟回，去梧州僅四十里，聞廣州之信，乘輿已上趨左江；乃駐舟平浪，命小兒輕舸下探，得足下與李我貽訊，促弟同行。正發(fā)棹間，而潰兵蔽江而下，沿途大掠；不得已，舍舟趨岸。望見行在煙塵障天，無由前進(jìn)；車駕從此相失，足下與我貽諸子從此隔別矣！足下崎嶇挈家以南，百折不回，卒追及龍舟，扈從天末；烈丈夫哉！天不祚宋，從龍者無一生還。足下且留滯十余年，亂定之后，盡室還，妻子無故；此世間希有事也。壬子冬，北游過揚州，艤舟造謁；值兄有楚南之行。弟到門，門內(nèi)無一人識者。及自陳本末，托令親轉(zhuǎn)聞于嫂夫人，彷佛記憶；隨令兩公子出相見，居然丈夫。問之，皆別后所得也；悲喜何如！
弟困頓梧州者數(shù)月，潯師梗道，無路可通；展轉(zhuǎn)菁峒間，瀕于死者數(shù)矣。以次年初夏，披緇度嶺；臘盡到家。所幸亡妻旅櫬已回，小兒舊聘仍在；妻既歸土，兒亦抱孫。戢影江潭之上，混跡僧俗之間；回首同游，有如噩夢！曜靈西沒，望眼空穿；惟祈早死，畢此一局。不意身即不死，反令小兒無端殞于盜手；復(fù)遭虐令，諱盜仇死。兒冤未伸，身辱已甚；天之于弟也，亦過毒矣！蓋留弟不死，以遍歷危苦之事，備受人間骨肉傷心之痛也！以足下視弟，豈非完人哉？
聞在滇時著有「日記」，檇李曹君托弟覓致之。此君留心野史，采錄頗廣；但皆得諸傳聞，信者少耳。今日野史，即異時正史所據(jù)；惟存心虛公忠厚者，能為此事。不虛，則中有成見，而其言不信；不公，則意有偏私，而其言不信；不忠，則情實不核，而其言不信；不厚，則求人過刻，而其言不信。惟足下之盛德，足以具是四者。故弟以為日紀(jì)出自足下之手，必可據(jù)也。主上以神宗之嫡孫稱號十有六載，天命雖移，人心猶系；雖僻處天隅，實正統(tǒng)所在也。憚狐聚一日不遷，則正統(tǒng)一日在周；崖門舟一日不覆，則正統(tǒng)一日在宋。足下日紀(jì)，正未可以偏方小史視之也。譬之故家遭難，第宅已為他人所有；子孫僅存，寄身蘧蘆：無知識者以宅內(nèi)為主人，而有知識者終以蘧蘆中為主人嫡派之所在也。足下日紀(jì)，不過蘧蘆中語；異時重之，固有勝于金匱石室之藏者。彭然石言足下不甚秘惜，容易示人。雖今代不深忌諱，然恐笥無別本，一有遺失，后欲追記，未免缺如；珍重、珍重！
足下已八十，弟七十矣。余生更幾！聚首無期。何時得面論耶？言之惘然！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三。
序
汪辰初文集序
生還集自序
汪辰初文集序
予與辰初交，蓋于乙酉冬閩中行朝同試天官時也。既同官同選，君得瓊州，予得延平。閩敗，皆棄官守初服；為居民所憐，匿之山中三年。端水再興，兩人同時至行在，例得擢用。當(dāng)事有嫉予者，并抑君；因資俸悉同，故不能獨異也。于是，浮沈郎署者一載。其冬，予以御試入史館，君亦旋補(bǔ)勛司。居止相并，舟亦聯(lián)檣；蓋無時不聚首云。庚寅之秋，予西上桂林。冬十月，返；不及梧州者四十里，東西交潰，望見行在煙塵蔽天，榜人不敢進(jìn)。急命小兒拿輕舠造君問故，則駕已南行，君與李我貽亟招予移舟同行；乃潰兵截江，無由前發(fā)，遂舍舟趨山。從此，與君相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