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咬文嚼字與對牛彈琴
- 你可聽見我的心在動
- 李李翔
- 3958字
- 2015-12-14 17:25:17
原來鐘筆口中所謂的“大麻煩”便是少了搬東西的苦力。張說開著一輛深藍色奧迪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最后兼職充當搬運工。他也好脾氣,二話不說,西裝一脫,捋起袖子將一大紙箱東西扛上肩頭,眉頭一皺,“什么東西,這么沉?”
鐘筆和左學面面相覷,不敢告訴他是礦泉水。左學見他這么賣力氣,附在母親耳旁說:“媽媽,這個張說叔叔做事不落人后,好樣的?!辩姽P瞟了眼專心開車的張說,拍了拍他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坐好,不要亂動?!?
他依然沒變,英俊如昔。可是她,早已千瘡百孔。
張說下樓將剩下的東西提上來,鐘筆母子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左學蹲在那里拆零食包裝袋,口里含混不清地說:“其實可以請飯店服務生把東西送上來。”鐘筆一愣,這點她倒沒想到,拖著兒子就往外走,“不要吃這些垃圾食品,樓下有自助餐廳,自己去——半小時之內不準回來?!弊詈笠痪洳攀侵攸c。她跟張說之間,有些話,不希望小孩子聽到。
左學卻不配合,手拽住門把怎么都不肯走。
這個小祖宗,恁地難纏!鐘筆雙手叉在腰間,大眼睛一瞪,威脅道:“你再不去餐廳,以后但凡想吃什么,我就帶你去那兒專門看別人吃,讓你看得見吃不著?!弊髮W有樣學樣地回瞪她,這是一個母親該說的話嗎?“你——”經濟決定上層建筑,他只得悻悻而去。
張說將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氣喘得厲害,仰著頭,單手解開襯衫第二顆扣子。鐘筆見他露出雪白的鎖骨,微微往外凸,皮膚光滑細膩,側著頭的樣子熟悉之外更多了一分性感,忍不住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不等她湊近看,張說轉頭喝水去了。她舔了舔干燥的雙唇,不斷告誡自己:美色害人,切勿色令智昏。
隔了這么多年,她對他難道還是沒有半分抵抗力嗎?
張說端著紙杯坐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喝著茶,抿起嘴細細吹氣,連喝水都這么秀氣,鐘筆暗罵他是人間禍害。這個人思維嚴謹,個性內斂,既不懂幽默又不懂情趣,竟然會跑去參加《天上人間》這種娛樂性的節目,這讓她大大吃了一驚。
是什么使得他做出這樣驚人且反常的舉動?她百思不得其解。
鐘筆清了清嗓子,“哎,你現在混得風生水起啊?!币郧按蠹揖烷_玩笑說他“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只是沒想到這么有出息。
張說沒什么表情,說:“還好,及不上左思?!?
她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左思哪里比得上他啊,他都成影響中國當代經濟的人物了,只好訕訕轉開話題,說:“我晚上約了人要出去吃飯,沒有車?!?
張說看了她一眼,沒有問約了什么人,劈頭卻問:“你已經離婚了?”
鐘筆有些招架不住,渾身不自在,縮了縮頭,咳了一聲,“還沒,正在辦理?!?
張說看她的眼神說不上是冷還是熱,站起來扣袖口。鐘筆見他一副要走的樣子,連忙追在后面問:“怎么了?”聲音有些急。不知為何,見到他心跳就加速,莫名覺得緊張,也許是因為太在乎的緣故。她還像以前那樣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根本拿不準他心里在想什么。
張說回頭看她,“你不是說約了人嗎?我送你去?!蹦樕系纳袂槠届o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她連忙跳起來去換衣服,沖到浴室又蹦回來,“我兒子,左學,他……在餐廳……”話未說完,張說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我去叫他。”隔了這么多年,倆人之間的這種默契依然存在,這讓她覺得很高興。
左學跟著張說回來,問:“你要追我媽媽?不過她是有夫之婦。”他對這個陌生男子的戒備甚重,學著鐘筆的樣子搖頭晃腦念了一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冷冷地提醒他。
張說一聽就皺眉,酸不拉嘰,典型鐘筆式教育,她說不定還計劃著要教兒子四書五經呢。
他看著這個與鐘筆酷似的小男孩兒,大眼睛如出一轍,圓圓的瞳孔像黑寶石,精靈畢現,遂彎下腰與左學平視,問:“你叫什么名字?”
左學不知為何,覺得他不是那種能隨便開玩笑的人,于是正經答道:“姓左名學,學而時習之的學。”搖頭晃腦掉書袋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
張說立即明白過來鐘筆取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他們會離婚的?!甭曇艉V定,一臉自信。
他深知鐘筆這些年的辛酸,左思對她太過分!
左學有點兒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暈頭轉向,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么,冷著臉說:“那是他們的事?!睂堈f已不敢小覷,這個男人似乎很聰明,不像一般人那么好糊弄。
張說送他們到達時,鐘簀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鐘筆看著他在鐘簀那邊極其自然地坐下來,有些不解,“你——”護花的責任完成了,按道理他不是應該離開嗎?
張說直起上身,微笑著說:“不介紹一下?”
鐘筆看了看鐘簀,見他沒有露出不安、怕生的神情,便說:“這是我弟弟鐘簀?!睂τ趶堈f的身份,略過不提,當然也沒有人問就是了。
張說聽見這個年輕、俊俏、美貌非凡的男子是她弟弟,心頭驀地一松,原來是他想多了,便笑道:“鐘澤?水鄉澤國?”心想他跟鐘筆一樣是南方人,這個名字倒挺有意思的。
鐘筆立即說:“不是‘水鄉澤國’的那個‘澤’,是‘曾子易簀’的那個‘簀’。”見他含笑不接話,想起他那點兒古文程度,哪里知道“曾子易簀”是什么東西啊,便詳細解釋,“上面是‘竹’字頭,下面是責任的‘責’,古語床席的意思。”
張說笑著“哦”了一聲,沒接話,埋頭喝茶。鐘筆鄙視地看著他,裝什么裝,知道你根本就沒明白。
她不由得想起當年對牛彈琴的一段往事來。
鐘筆父親早逝,全靠母親做點兒小生意,才將他們姐弟倆拉扯大,家境貧寒。大三暑假那年,她母親患了乳腺癌。后來又發生許多事,她便以母親生病為借口,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后,她回學校繼續修完剩下的學分,便比同班同學低了一屆。那時候她抑郁不樂,情緒不佳,再加上班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整天沉著一張臉不理人,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脾氣很不好。
開學初,各社團招新,此乃北大一年一度著名的“百團大戰”,人潮涌動,鑼鼓喧天,海報掛得到處都是,比戲臺上唱戲的還熱鬧。經過三角地的時候,當真寸步難行。她每經過一個“攤位”,便要搖頭,“不要,不要……”難得有人雙手插在褲兜里,既不發宣傳單也不放開嗓子吆喝。鐘筆看了他一眼,隨即停下來,觍著臉蹭上去,“你們是什么社團?”心情不好不代表她連帥哥都免疫了。
她一心想忘卻噩夢般的過去,重新開始。
對方的話甚是驚悚,“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
她聽得頭皮發麻,但是咽了咽口水,用力說:“我想參加。”清華北大每年都有好幾個想不開的跳樓跳湖,研究一下也是應該的,為黨和人民做點兒貢獻嘛。
他點頭,不怎么感激她的捧場,“好,填一下基本資料,交十塊錢會費就可以了。留下手機號碼,到時候有活動我們短信通知你。”非常專業,從頭到尾半句廢話都沒有。
她想搭訕都無從下手。
鐘筆人走了還一步三回頭,擺這么一個帥哥在這兒,是不是故意引誘女同學來著?怨不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這年頭“外貿(貌)協會”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鐘筆為什么不依不饒地喜歡張說?原因很簡單,無論她怎么跟他搭訕,張說都有辦法擋回來,客氣但是疏離,又不傷人自尊,然后換個地方坐到角落去,自顧自看他的專業書。鐘筆一見他搬出滿是數字符號的厚磚頭,簡直砸得死人,頭就暈了,預備搭訕的話全部咽了回去,只得打退堂鼓。心里那個又愛又恨啊,恨不得一巴掌甩了他,轉投他人懷抱,就憑她鐘筆的美色,還怕沒人要?結果是再一次犯賤蹭上去問他借這個借那個,沒過兩天,又訕訕地還回去,半點突破性進展都沒有。終于等到畢業了,鐘筆是學士,張說是碩士,但倆人年紀一樣大。她最恨的是,世界上為什么有這么多天才,尤其是北大,將她這個稍有小聰明的人打擊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
然后她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對他告白??赐戤厴I晚會,她跟在他身后出來。那天晚上,夜黑風高,半點星光也無,燈光慘淡,風又大,嗚嗚嗚——鬼哭狼嚎著在耳旁呼嘯而過。正好他說了一句話:“今天風真大,你聽。”聽著旗幡嘩啦嘩啦的聲音,她想起佛教的一個典故,心思一動,哎呀,連老天爺都在幫她,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于是看著他,深情地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怕他沒聽清,還加了一句,“你可曾聽見?”
雖然有些文藝,不過那一刻鐘筆確實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和感情,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期待,惴惴不安地等著他的回答,一語或天堂或地獄。
哪知他傻傻地站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以為他大概是在想怎么拒絕,跺了跺腳,恨恨地走了,捧出去的心瞬間落到塵埃里,再也撿不起來。倒在床上,無論她怎么催眠都睡不著,輾轉反側,心跟揪起來一樣,一陣一陣地疼。一個晚上沒睡,蒙著被子,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同時還怕驚擾了室友的睡眠,只能無聲地流淚。
也許,也許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對她做錯事的懲罰。
反復聽著周杰倫的“為你彈奏蕭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跟夜風一樣的聲音,心碎的很好聽……”不由得淚濕鬢發,心有戚戚焉,深以為唱出了自己的心聲,越發傷感。
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張說站在她宿舍樓前,見她出來立馬迎上去,紅著臉說:“聽見了?!笨此破届o地牽過她的手,十指卻隱隱在顫抖,見她還愣在那里,咳了一聲,“你不是要去吃早飯?還不走?”
鐘筆暈頭轉向、傻傻地跟在他后面。后來回憶那一刻,她才想起當時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不知在樓下等了多久,大概那天晚上他也不曾安眠。
倆人就這么在一起了。遲來的愛情,總是誤會重重。
后來鐘筆罵他道:“你反應怎么那么遲鈍??!”害她傷心了整整一個晚上,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張說不理她,埋頭吃飯,絕口不提此事。
后來鐘筆從他宿舍一個哥們兒那兒了解到,畢業晚會那天晚上,他到處問人“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什么意思。別人問他問這個干嗎,他又不說,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后來在網上查了一宿的資料。幸虧最后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意,為時未晚,沒有鑄成終生大錯。
鐘筆知道后,戳著他的額頭罵道:“你這個文盲!”
他一本正經地反駁道:“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隔行如隔山嘛。”他是學金融的,又不是搞文學的,哪里知道這些酸掉牙的東西?
鐘筆很詫異,“咦,韓愈的《師說》,這個你又知道了?”
他仍是那副酷酷的樣子,喝了口湯,不緊不慢地說:“這個高考考過?!?
她徹底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