髙寀者,順天文安人也。幼給事上前,累遷御馬監監丞,先是大學士張位,以國帑虛耗,請開采以充邊儲,比三殿之役,于是四方言利之徒,奸弁積猾,率上章請遣中貴出督礦,歲輸巨萬萬,足供大工。又徐及榷稅。上俞其議,廷臣爭之,強不能得也。
燕山衛指揮馮綱、千戶胡志嗣,請以寀使閩,帝命寀往閩,自市舶鎮守,先后報罷。四封老稚,久不識貂珰為何物。比寀銜命南下,金鉦動地、戈旗絳天、在在重足,莫必其生命而黜。吏逋囚惡少年、無生計者,率望膻而喜,營充稅役,便覺刀刄在手,鄉里如幾上肉焉。寀在處設關,分遣原奏官及所親信為政,每于人貨湊集,置牌書圣旨其上,舟車無遺,雞豚悉算然。稅額必漳、澄之賈舶為巨,寀躬自巡歴,所過長吏,望風披靡,漳守韓擢,每股掌玩之。
澄令龍國祿者、強項吏也。分庭入見,寀不為屈,嚴約所部不得為寀驅使,每事掣肘不令飛、而食人。寀遣人詣令白事,其人辀張自豪,國祿庭笞之。寀在郡恚甚,欲具疏劾其阻撓。韓守謂寀曰:澄故習亂、所不即反者,以有龍令在也。倘令危,民何能即安?激而生變,若亦豈有賴焉?寀氣奪而止。
自后每歲輙至,既建委官署于港口,又更設于圭嶼;既開稅府于邑中,又更建于三都要,以闌出入,廣摉捕。稍不如意,幷舩貨沒之。得一異寳,輙攜去曰:吾以上供三十年,賈舶還港。寀下令一人不許上岸,必完餉畢始聽。抵家有私歸者,逮治之。系者相望于道,諸商嗷嗷,因鼓噪為變,聲言欲殺寀,縛其叅、隨至海中沉之。寀為宵遁,蓋自是不敢復至澄。其開采之役、漳龍巖亦與焉。寀不論有礦、無礦,但與富人廬墓相連處,輒命發掘,必飽行賄乃止。其應開之山,聚徒躍冶,竟得不償失;虛縻縣官為名而已。
三十二年(萬歷)。澄商潘秀、郭震等,攜渤泥國王文,以和蘭夷求市為請,稱渠錦囊所載舊浯嶼元,系彼國通商處所乞修故事。夷舟徑趨彭湖,當事者嚴絶之。紅夷則遣人厚賂寀。
大將軍朱文達者,與寀厚善。嘗以其子為寀干子。寀謀之文達曰:市幸而成,為利不貲,第諸司意有左右,惟公圖之。文達刺刺向大吏言:紅夷勇鷙絶倫,戰器事事精利,合閩舟師不足攖其鋒,不如許之。寀遣周之范往報夷,因索方物,夷酋麻韋郎贈餉甚侈,并遣通事夷目九人赴省,候風未行。叅將施德政已奉憲檄遣沈有容,諭夷無為細人所誤,德政整兵,料羅少候進止、麻韋郎知當事,無互市意,乃乘風歸。
寀竟上疏,為夷乞市。上俞中丞及御史言置珰,疏不納。海上人悉,北向稱萬歲。
寀聞之頓足曰:德政乃敗吾事,蓋從此思甘心之矣。明年德政擢神機營右副將軍。后軍都督文達,私語寀,如許歸裝悉異香大貝。寀心動,遣數百人,邀之途掠其裝以去,既胠篋無他長物,始遣還。
三十四年。上命封閉礦洞。諸稅咸歸有司珰,威勢稍殺。然已屢擢太監,賜緋魚服。其在會城筑亭臺于烏石山。平逺臺之巔損傷地脈;又于署后建望京樓,規制宏壯,幾埓王家。諸棍受寀意,指諷人為立碑平逺臺,頌寀功德,恬不為怪。
原奏官魏天爵、林宗文,百計媚寀,由是得幸。忽進一方云:生取童男女腦髓、和藥餌之,則陽道復生,能御女、種子。寀大喜,多買童稚,碎顱刳腦;貧困之家,每割愛以售,惡少年至,以藥迷人,稚子因而就。寀幸博德金者,稅署池中,白骨齒齒,嗣買少婦數人,相逐為秘戱,以試方術,歌舞孌童,又不下數十人,備極荒淫。
天爵等術既售,益自為得計導之,橫噬如陰云毒霧,蒙被草木無不焦枯,子衿路相遇,避塵稍緩,困辱隨之,簮紳奉使過里,與寀微芥蒂者,關前行旅,并遭摉掠,里市貧民,挾貨無幾。
宷朝夕所需,無巨細,悉行票取。久乃給價,價僅半額,而左右司出入者,又幾更橫索錢,始得到手,如是者歲歲為常。澄稅已屬有司轉解,然寀日遣稅棍,詭名督催,仍買取方物,迫勒減價,商民無所,望天閩中,驛卒習為驕悍,獨寀稅役經過,輒縮項欲死,每一人索馬三四匹,人夫稱是,往來驛路,雞犬騷然。
四十二年。廣東稅珰李鳯病死,有旨命寀兼督粵稅。閩父老私計,粵稅視閩稅為巨。寀必舍舒,適粵所在,欣欣祈解倒懸然。粵人已挿血訂盟,伺寀舟至,必揭竿擊之,寧死不聽寀入也。
寀既隴、蜀望奢,神氣益飛揚不駐。如饑烏躊躇兩樹間,攫物之念愈動,遂造雙桅二巨艦,誑稱航粵,其意實在通倭,上豎黃旗,兵士不得詰問。
時施德政為閩都督尼之海門,無從速發,中丞袁一驥檄所部緝治之,而浦城人有為珰役所苦者,匍控兩臺,袁逮其役使、材官,馬仕騏下之理。
四月十一日,寀所未償直商人數百輩,自金繒以逮米鹽,所負金錢巨萬,羣赴閹署求領,辭氣稍激。寀揮所練習亡命羣毆之,立斃數人,余眾趨出,復從巍樓射之,放火延燒民屋數十余,家眾各奔潰。次早逺近不平,各群聚閹署約數千人,寀露刃躍馬,率甲士二百余,突犯中丞臺。是時皇太后哀詔新至,轅門解嚴。宷斬關而入。一驥叱曰:汝反耶?寀見一驥辭鋒忼慷,意為少阻,未敢遽犯但刼。一驥俱出,步至憲臺會副使李思誠,僉事呂純如,都司趙程等,后先繼至,始釋中丞返署。而諸司與寀偕還。
時萬姓走護大兵、徐集一殺寀無難。諸司慮傷國體,以理解散之曰:眾休矣。明旨自有處分,無狂斗也,眾乃解去;至次早,又留海防同知、陳豸為贄,始聽思誠等出中丞。若御史上疏,暴寀諸奸狀,大小臣工叩閽之牘為滿,上始下一驥疏,撤寀回京,徐聽處分。十六載之風霾,一朝開朗矣。
寀雖奉嚴旨,然尚蹢躅,未肯就道,必盡釋稅役諸械,系者乃起,行識者謂大盜既已就擒,不妨寛假束縛,圖獻俘于闕下,今日馭珰,亦須如此,聊為委曲,以聽早去。九月九日宷發榕城,遣材官黃應龍、覃繼榮護之以歸,遵朝命也。寀輜重塞途,日行僅一舍,馳賄乞援于大珰。既將抵京,不即歸命,公然引疾,棲遲里門,朝議〈言共〉然,久之然后入,見上怒,命系之,聞寀在請室中竟日股戰,后不知所終。
【巡撫都御史,袁一驥為稅監,流毒激變,刦制要挾顯謀,叛亂事,近皇上大沛德意,稅減三分之一,海內百姓歡欣鼓舞,大小臣工亦仰頌圣德,為閭閻稱慶。
獨稅監髙寀謂,減稅即減其督稅之利,恩減則漸致罷稅之機,恐不久撤回,并日漁獵,岌岌若狂。又以粵人戒嚴,擯斥懼不敢往思,専取盈于八閩者,囊括無遺,故私派一切行戶,金行、取紫金七百余兩,珠行、取大珠五十余顆,寶石行、取青紅酒黃五十余塊,鹽商每引、勒銀二錢、歲銀萬兩;其它綢緞舗戶百家編定,輪日供應,日取數百計,而打造通倭雙桅海船二只,竹木油鐵各鋪行取料二千余兩,置辦通倭禁物,如番段、龍鳯紅袍、建鐵刀胚、硝磺、鉛、錫、氈、單湖絲價,數十萬;出入陳兵、家丁三百余人,賓客、謀士及歌童舞女百人;飲食珍奇,及一應米、菜、酒、果,盡取商店,日用五十余金,各項物價分毫不給。又聽魏天爵等,撥置、設立看驗使用,寀受其獻,而各棍,人人取足百金之產,編派無遺,擒拏考逼,非投水即自縊,寃號動天,赴臣泣訴,日以百計,皆甘心以命與寀博。
臣等每善諭百姓,猶如防川,惟恐一旦決裂不能救。隨出牌禁諭,乃寀稔惡彌甚。四月十一日,怒各行哀求,稍給麾兵,持刀亂砍、殺傷潘六、蔡廷機等數命,余各驚逃。又恨逼近民家居,停鋪戶及暮射火,將三十余戶無辜,蕩毀一時,萬姓裂眥切齒,欲得寀而食其肉,乃不思招安退眾。
十二日率領家兵二百余,乘臣以國喪撤衛,屛從突出匕首,隨招各兇露刄刼臣,復挾副使李思誠、僉事呂純如、都司趙庭要盟而始釋臣。
情形若此,其為叛亂,豈待智者知哉?
宷以貪殘兇惡之性,日糜爛其民,故民樂與偕亡,而脅臣以幸緩,萬死有余辜之命,是陛下責臣以保民,而寀欲臣保其惡,以殺民也。日大行慈圣皇太后升遐,臣民無不縞素,獨寀借口詔書未到,張樂演戱,沉湎如故,大逆不忠,由來漸矣。且民因臣被脅,暫解以舒臣,其積怨深,怒已成燎原之勢,皇上不速召寀,顯戮以謝天下,寀、小而如楊榮與民俱付烈熖,禍猶止在地方,大而為尉佗結倭外援,操戈叛逆,則禍在社稷矣。若臣見辱刑余,又何足道哉?伏乞皇上,大奮干斷,早賜施行,海邦幸甚。
第二疏 為逆珰,蔑君、叛國、聚兵、通倭讎,執命臣懇速誅滅,以保東南疆土,以免萬姓鋒鏑。
事稅監髙寀剝民一十六年,恃富敵國,潛蓄異志,打造兵器,藏貯萬件,近又私造海船,招集亡命,練習刀槍騎射,散泊沿海,身踞會城,經營狙伺。凡奸豪勇猛,蹈險輕生之軰,皆収為親兵,外假朝廷之威。陵轢臣民,內圖通倭,制閩粵二省之命,而籠天下半壁之利,形為百足,勢成負嵎。近因肆虐,以激民變,按劔一呼,兵卒云集,先刼臣以諭散百姓,次挾道臣為城下之盟,因恨同知陳豸,盤詰其開洋海船,喝兵拘執,擁入稅府。自十三日迄今,未有釋放之期。
夫豸、天朝之命臣,而兵防之要任也,當春汛戒嚴,正督率巡兵之日,宷惡其礙已,擅自拘執,叛亂之形已著。臣受皇上付托,恐以逆賊貽憂君父,不敢愛身,以犯其鋒;其邊海伏奸要害處所,一面布置兵卒,制其航海通倭,而盤踞內地之奸,漸次以圖翦割其陳,豸被執不放,以兵入索,彼必殺豸以逞,大傷國體,故寜濡忍朝夕,以待雷霆,若皇上忍弗早圖,寀不死于皇上之法,而死于萬民之怒,則紀綱掃地,國勢陵夷,從此不可挽回矣。臣才本迂踈,濫承節鉞惟恤民瘼以固邦本,禁通倭以保封疆,因與兇豎枘鑿,而威望素輕致熏腐。賤臣以兵刄加遺,忝皇上之委任臣無所逃罪,但地方禍在燎原,臣于斯時求弛負擔,則臣為畏死、為避難,而重負國恩,故靦顏在列,而直陳悖逆之狀,伏望皇上赫然,震怒亟行、封刄之、誅顯戮,無君之惡,使腥穢滌于一朝,萬民從此帖席,仍乞即賜罷臣以謝髙寀。臣不勝隕越待命。
第三疏 為逆閹,久系府官閩省變在呼吸,懇乞圣明,速下霆威,以弭大禍。事稅監髙寀,惡逆萬狀,具前疏者,不敢復贅,惟恨同知陳豸,挾仇拘禁,始猶鑰門環守,今則竟置私牢,聲息不通矣。豸、仁廉公正,百姓戴之如慈父母,今見其橫受刑余之僇辱,咸愿捐軀為豸一灑,臣諭以候旨處分。幸各俯首。寀知神人共憤,無所自容,大出金錢,召募海洋、巨盜以為兵衛,軍灶日増,會城之內,市罷肆而戶晝閉,勢如厝火積薪,僅僅濡濕以延頃刻。
陛下不視如燃眉,亟下崇朝,雷雨一解欝攸之氣,至烈熖猛發,寀之首領與閩民,俱膏鋒刄,斯時而責臣,以不能禁亂未萌,即臣無敢逃罪,顧陛下守二百年盤石山河,縱一閹豎,與積怒之民相尋干戈,釀成內釁,而外宼乘之,誰為厲階一至此,極況天子至尊,即臣工有犯,非重辟不輕置獄。今髙寀陛下之奴隸,而豸則外臣之才,而賢者也。以奴隸奪主威,而辱賢臣,非豸之辱,而朝廷之辱也。以陛下之明,而容無君之惡,豈以言者過而有未信之心耶?今豸見在囚執而寀航海艦豎旗列戟,見泊南臺地方,船內滿載違禁畨貨及下海、槍、刀、弓、弩、鳥、銃、火藥,皆萬目共覩,鑿鑿有據者,陛下猶然置疑,直至潰裂糜爛,不可收拾,始悔不信臣言,亦無及矣。伏乞大奮干斷,亟賜誅戮,下兵刑二部議,覆施行。
第四疏 為府官寃系,濵危逆豎,怙終愈甚,王綱掃地,民恨敷天,懇乞圣明亟賜傳首陳尸,以正大罪。
事臣惟國號中華,雖蠻夷率服君為共主,雖蜂蟻知尊世,未有作逆而逭天誅,無君而逃,上刑如兇豎。髙寀其人者,寀之稔惡,擢發難數,如近日殺死潘六、蔡廷機等,二十余命,射火燒毀鄭欽、陳懐等三十余家,擒進而綁縛斬首者,聚尸而灰之,烈火即縱兇,而駢殺于外者,官司買棺斂骨,而置若罔聞;先脅臣以兵、次刼盟于司道,旋執同知陳豸,禁錮。
臣已三疏,列其罪狀,使寀尚知有君,稍懐顧忌,則釋陳同知于幽囚,而安海邦積怨之,民弭營窟負固之狂,謀輟叛國媚倭之異,志席藁待命猶身戴,百死無足以寛燃臍碎骨之辜。乃頑兇狡賊日長月滋,養流倭于私室,以召募亡命,傳習刀法,辟教場于城外,以侍衛親軍訓練行陣,匠作百人,大修攻戰之具。
先是該監造府,原建敵樓以象大內北臺丹堊,儼然皇居,上筑箭垜、馳道,已預設不逞之謀,近且擺列發煩,神飛炮、百子銃、佛郎機,各樣火器,放則百丸齊發,殺人千步之外,人情洶洶,無敢寧居,此何等景象?
臣等因諜而得其兇謀首恨往者,寃聚之眾,欲盡殺閩省官民,而據城招倭以叛。次謂粵人之拒其去,欲帶勇敢千人自衛,而用前所刼臣計,執粵中,命臣而入其省,其長系陳豸欲于興兵屠省之日,拘于軍前為質,今豸遭禁,日則僅給糲食,夜則嚴扄暗阱。
夫禮下公門式路馬,乃皇上所禮使之臣,而兇珰擅執之、僇辱之;寀寧知有君耶?夫寀剝民一十六年,富踰萬乘,力贍三軍,實養成其不掉,而身為叛逆,蔑棄君父,囚奴縉紳,為二百年未有之事,不特皇輿之內,無不驚心動魄,使外夷聽聞中國,有閹豎擅執王臣,而朝廷不能問,則君權輕于鴻,毛國事將至瓦解,恐因此而啟戎心,關系非細故也。今閩民榜示通衢,欲殺寀以救豸,并雪殺人放火之讎,寀日夜治兵,欲行屠滅。寀與閩民已成不共之勢,即臣等多方撫戢,諭以待旨,而眾怒欝勃,竊發難料,儻島夷恃寀內變,五日海程揚帆卒至,即閩省阽危,天下響震,寧惟一時之害哉。頃皇上不以臣愚。誤任閩撫,若臣貪位,固祿儕俗茍同,不以民瘼吏治加意,是臣負皇上為不忠;今臣不避危險,以捋虎不愛死,亡以報國,乃民被殺,而不能伸孤寡號天之寃,官被執而不能灑冠裳涂炭之禍,斬孤雛,而忌器叩九閽,而不應是皇上負臣,而臣負此心至于目擊危亂,如厝火積薪,撲之不能,置之不可,跋胡疐尾,進退維谷,徒有痛哭流涕,嘆生之不辰耳。惟皇上念陳豸一日不釋,則百姓恨深一日,而釋豸以雪其恥。髙寀一日不誅,則國家禍深一日。而誅寀以正其刑,仍弛無藝之征,以蘇憔悴,則雷霆雨露,一時并施,庶可轉亂為治。否則閩事有不忍言者矣。
第五疏 為珰變。臚陳已數,愚臣誠信未孚尸位,非宜循分、引退事臣;惟人君不能任未信之臣,志士不能受虛拘之祿,若顯用其人、而陰疑其心,雖忠告如藥石、必以為鴆毒而不食矣;既任以事、而仍奪其權,雖強顏而展采、皆視為土偶而弗靈矣。
方今朝多上哲,野有遺賢,奈何以臣之未信,具員節鉞,致皇上懲毒廢藥,一方受病,浸至不救,又令臣以枯叢受土,偶之媟嫚哉。
以稅監髙寀害民、賊國、通外夷、囚命官,具疏四陳而槩置不報,豈不知三諫不聽,再瀆而厭,祗以奉身求退,遑其恤后,臣子之心不若是恝也;故終為皇上再申前說,如下堂之婦,一數臧獲之奸夫,皇上詘臣言,若不聞,必以前疏枚舉未足盡信耳。顧言出慿虛駕空,則可無信,言出隔別浪傳,則可無信。
如寀僇辱陳同知,囚系三月,兩次大行皇太后詔到,凡在臣工,俱出郊恭迓,寀深拱不臣,且怙終拘執陳同知如故,曾不得出涂炭以盡臣禮,此非臣以釋為禁也,寀造船通倭,違禁之物,無所不有明豎,上用黃旗大書“總督閩廣”,使官兵不敢盤詰,乘風往來海上,飛報旁午,誰得稽留。今二船見泊會城,船哨周桂等看守,可據此、非臣以無為有也。其被殺潘六等尸,親見在號寃,白骨暴野,被燒鄭欽等,露居見無棲托,一望焦土俱鑿鑿,人有主名。此非臣以生為死,以偽為真也。且寀自踞閩之始,即勾引紅毛番,皇上允,前撫臣之奏寢,遂公然以軍資禁物載輸于倭,資宼召兵,禍在不逺。稅既有司征解,此外即有孝順,私進皇上度不過二三萬止矣。乃寀假托剝奪,按各屬記籍。及海洋商舶,歲得數萬他金珠寳玩派取無價者,不可勝計。在閩一十六年,總得數十余萬金,每進稅銀,杠數動踰百計,驛遞鈔關可查。一至德州,先以其半,假作商貨,分途竊運,及抵雄縣,又以十之六七,公行裝入文安,厚藏私室,所獻皇上,曾不滿百中之一耳。皇上明眷南顧念此巨萬之數,非橫奪民間,從天降乎?從地出乎?閩八郡多不食之土,民以販鬻為生,人人而奪之、歲歲而刦之,非寃殞于刑逼,即自經于溝,瀆比屋而是,呼號震天,君門萬里,雖隔絶不聞。
以寀家之金銀山積,即閩民無罪而死,無告訴者當以國量矣。此亦事理之真,而確乎有據者,若猶以為未信,則見在拘執同知、打造海船、放火殺人亦不可信耶?海內方駭為非常之變,而皇上故縱寀,使行意自如,欲殺人、則立斬數十余命,碎其尸使無所葬;欲放火、則立毀三十余家、赤其地使無所依;欲通倭、則操駕巨艦橫行海洋,而大小將領無敢置喙;欲執官、則辱陳同知于囚奴。而地方之撫,按目擊而莫可誰何。
臣若喪節,隳守一切,望寀風旨,悉置不問,則皇上嚴勅臣以撫安軍民,整飭庶僚者,為何事?而臣受節鉞叨居督撫,而抗顏司道之上者為何官?于此而猶戀尸位之爵祿,安犬馬之豢養,不亦羞朝廷、辱縉紳哉!則臣之去,在情理固然,而勢亦不容已者矣。
臣當髙寀脅辱之后,已決意拂衣,然猶低回遲速間者,誠望皇上以臣言,除寀出閩,民湯火之余,庶幾不負明恩,而后一去謝寀。
今皇上疑臣以義不可留而去,去等耳第不能博寀之,去稍裨地方而僅以明已之志,臣實媿之然,國體之全毀,閩土之安危,實系寀之去留,所關非小非。斬寀無以謝九廟神靈、無以慰天下萬姓。伏望皇上將臣先賜罷斥,仍將寀亟行撤回正法,庶朝綱正,而亂臣不致逋誅。臣不勝激切。
附湖廣道御史周起元,為稅監戕殺生命,要挾重臣,乞速行正法,以存國紀,以安地方事。
福建稅監髙寀,素行貪殘,最于別珰。歴年海商,貴重美麗奇巧之珍,百入于寀未必一貢于皇上。臣生長之地,耳而目之久矣。溪壑既盈,虐聲久播。入粵、粵人不受,歸閩、閩人震恐,不意益肆,鴟張大開,狼噬克剝。
我皇上取用各行物料,即一草一木,莫不按數予值,而寀剡刳樓、船連舸,揭百尺之維檣,窮雕飾之極麗,所取物料浩煩,槩欲白沒,彼市鬻之夫,挾貲何幾?令一旦盡付烏有,誰能甘之,相率控訴自無足怪乃簡梟雄以作威陳利兵而相向,揮刄放火、市民驚駭,圍擁喊集、怨氣沖騰,然不旋踵而解者,豈誠畏寀哉?蓋撫按禁約于上,司道府縣曉諭于下,毋敢抗法雄行,以干三尺,且又慮寀造一偏之言以誑皇上,反以揮刄放火,誣坐小民,萬里君門不易自白,是以死者駢首就戮,生者含寃解散,竟不敢逞于一擊也。
寀是時宜下罪已之詞自執殺人之叅隨付之有司,猶可稍逭萬分之一,乃越日披堅執鋭統率驍騎乘守衛之偶撤徑弄兵于轅門撫臣袁一驥節制一方為民造命。
寀不能遂其竭澤之貪夙懐憤忿。輙敢按劔,要挾三司副使李思誠,僉事呂純如埓虎須以解厄。寀復留而要盟皇上試思從來稅監最貪,最很,最毒,曾有放火殺人、刃劫節鉞,要留方面,如寀之大逆不道者乎?
皇上利根未肯割斷,稅使未肯全撤;釀成時事,至此臣讀撫按疏揭叅,以郷人之見聞,不覺發指,而繼之以痛哭也。
近者邢洪馳兵器于禁地,盧受假狐威于票擬皆漫不處分。今寀又見告矣。望皇上亟行兩觀之誅用雪三山之忿,非僅僅撤回墩鎻,可以了事。
臣聞省會,人情洶洶,防川不決,決必滔天,宿火不發,發必燎原,萬一戈矛起于肘腋,海濵因而搖動,倭夷乘以生心,寀粉骨不足惜,皇上豈善為社稷計乎?
寀之言曰:多進孝順,便可保全首領。寀以累年括摉,挾百萬,蓋藏出其珍玩綺縠歌舞角抵享用作樂之剩,貲可以結左右之歡,而及于寛政儻,一遂其奸,是皇上不惜太阿之重,而僅易此阿堵也。昭之史冊,虧累令名,豈淺鮮哉?臣不勝激切。待命。
袁中丞疏初上時,周念切桑梓,即中夜草疏繼之。故寀恨周獨深。因有謀占澚頭公館之誣也。
又袁中丞叅駁稅監疏 為罪珰悖旨要挾,飾詞瀆奏,捏陷無慿,侵盜有據。懇乞早賜正法。以警奸邪。以全國體。
事先是稅監髙寀激變,地方種種不法。蒙皇上俯允臣疏,特準撤回,乃寀離閩后,逗遛途次凡五,越月乘傳擁衛,百無顧忌,所攜珍寶,從浙中已多抵換,沿途竊匿,不知幾許,弁髦明旨,曾無天日,近閱邸報,見寀四疏,又復咆哮,據首疏以告病為詞,公然乞養外宅,旋有回監管事之請。
夫寀之在閩,殺傷民命、當斬;燒劫民房、當斬;造船通倭、當斬;囚執命官、當斬;椎擊童男女至死而吮吸其腦髓、當斬。
皇上日照月臨,業洞悉奸貪悖逆之狀,需其至京,自有處分,乃戴罪視息之余,而自請供職,視皇上為何如主矣?皇上試看內外大小臣工,凡奉旨建系、乞恩貸死不暇,曾有請復原官,自求敘用者乎?真膽大包天者,至讎臣反噬詆為權門鷹犬。正所謂得其惡言不足,怒臣不任,受亦可無贅。所可恨者,身未入都,差官以稅課余鹽銀兩解進,是明以小利嘗我皇上,而駕言拖欠,搶奪尚欲貽地方,以不結之局,至棲住公館,妄言變賣,熒惑圣聰,此其肉尚足食哉。臣聞報后,即欲具疏駁叅,尤以事關錢糧,仍須核實隨行,各司道查議。據布政司署司、左叅政、金忠士回稱,福建稅額六萬,福興等府分委征收解監完足自稅監激變放火殺人氣焰方張何人敢搶及奉旨撤回地方加謹防護該監在日并無搶欠之說顯是混賴止有古田曲稅已征在官,因變后請旨,未經轉解,并無葉家包攬情由,且稅銀六萬,該監疏中,止五萬三千五百,其六千五百,明系侵匿相應題叅,又據按察司署、屯鹽道按察使蕭近髙回稱,運鹽司續領,依山鹽引四萬道,除引價外,余價鹽課該二萬四百有奇,內尚有未經發賣鹽引,致課銀四百余,無出原非拖欠。又據漳南、建南、福州兵備道叅政劉洪謨、陳德元,副使呂昌期回稱,該監駐札原無額設衙門澚頭、圭嶼雖有公館,已經倒塌。其浦城詔安閩安等處,系民間店房,因監役住宿地方,量為修葺,未動該監分毫公費,何從變賣各到臣該臣會同巡按御史李凌云看得在外官司。各有衙門,間設一二公署,為過客經臨之所,建造修茸,非官帑、則民貲也,即官有遷移,而署仍其舊,曾無可變賣者,稅監原非常設之官,其入閩之初,地方有司罔敢委使命,于草莽,故到處擇空閑別署為之,棲止原無創建以監署為名止。該監初年一駐海澄,即狹小公署,旋欲移居海口,委有澚頭、圭嶼二館之建,該監方借建館,科斂民財,而費一派十,闔邑騷然,幾至大變,若論地方之耗費,當日何止三千,而脂膏入監棍之手,磚石木料,曾不足數百計,自該監入省數年來,敗垣頹瓦,所存寜幾,勿論變價無多,即欲變賣,其誰售者,他如閩安、詔安、新港等處,原非該監居住,不過監棍借棲民間,何曾動該監絲毫之費,而哆口千百,以欺皇上乎?若省城烏石平逺,國初以來,即有公會、廳亭,不知創造何年,至欲攘為已有,亦稱三百余兩之費,真逢人說夢者;惟該監先年烏石山曾建一閣,省城風水不便,前撫臣丁繼嗣勸令自行拆毀,尤昭昭耳。
目此而可欺,孰不可欺乎?況自稅監以來撤回,如梁永髙淮,不下五六軰,當年亦必非露處者,曾不聞公署變賣,何獨寀而造此惡孽也?又據疏稱,余價鹽課內,商人洪國裕尚欠四百。夫依山鹽引,原創自該監,其第二次復請鹽引四萬道,除引價先行解進節發,各商出賣,共上余價,鹽課銀二萬三十八兩有奇,其滴珠在外,即該監疏稱,歴年解內之數,尚有鹽引未經發賣,該課銀四百余,縁鹽商消乏,前按臣不便行,即該監在地方不能強派,故遲留至今夫,引尚未發,銀于何出?而可謂拖欠乎?即見在各商,非止一人,何他商不欠,獨洪國裕敢于逋欠也?猶記臨行時,聲言恐嚇各商,謂此番不加津貼,到京必行攀害,故各商有私饋至一二百金者,獨國裕不應銜恨,而以逋欠,故入之耳。
最后一疏,復稱搶去銀兩九千八百兩,不言搶于何地,搶于何日,臣且就其疏折之。夫該監激變地方,在四月十一日,火箭齊發,煙焰熏天,地方救死不暇,誰敢攖其鋒者,比入臣署迫脅,以百余棍持刀沖突,而另留親兵一枝居守,仍以火器兇械攔當,前后監門兩道。臣同詣其室,該監張目嗔視,微有混賴意,兩道臣叱之,云:庫門封識宛然,即卓上擺設,一氈不動,安得為此昧心語。渠聞之,口塞,此十二日事也。
及奉旨差官護送地方,兢兢惟恐有失,而謂其有搶劫乎?至古田出水曲,稅自有司征解,絶無絲毫短少,累年稅簿可查,且有造曲之人,即納造曲之稅,何從包攬?按籍亦別無葉姓者。
祗四十一年秋冬曲稅,例于次年上納,起解已當激變之后,方在請旨,仍收貯該縣耳。崇安未解,二十七兩之數事亦類,此一稱拖欠、一稱包攬,駕空鑿虛,欲陷害地方,乃所揑搶銀之人,首為林世吉,而方塌鼻其家奴也,次則張嘉謨、曾文宇。嘉謨系名色把總物故冇年文宇系絲線、經紀,原非衙門員役,不知因何中傷若林、世吉以,任子起家郎署,向年該監交通紅毛番,世吉倡言不可,遂致蠆尾即如變賣,疏中驀添御史周元,起以霸占公署為詞,所開此釁者,因起元不忍桑梓涂炭,抗疏激切遂含沙,以泄其私憤耳,獨不思舉朝借劍,章滿公交車,固東西南北之人也。為國除奸,豈皆有澚頭圭嶼之可覬哉,若臣不自量,首撲兇焰,更宜有鷹犬之詈辱矣。乃臣因全疏,而得該監侵盜之實,不敢不直陳者,蓋福建稅銀六萬兩為額,有司奉行務足前數,而后即安,從前解內銀兩,疏不發抄,無從核其虛實。
今據該監之疏,開福建每年稅銀五萬內,一半解進內庫、二萬五千兩;一半解工部,助工二萬五千兩外,雜費三千兩,滴珠二百五十兩,加平二百五十兩,合之僅五萬三千五百兩耳。其每年六千五百兩竟無歸,著此孰非民之膏脂,可竟置勿問乎?有謂該監,每遇取解動稱備辦方物銀三千兩,或亦在此數內竊,謂方物以孝順為名,宜其自備,而亦取足稅銀,于名何居?然或各省稅監通例,臣亦不敢深求。
就方物外,尚余銀三千五百兩,未經開載,將謂起運路費耶?則長途原有勘合之應付,將謂解部雜費耶?在該部,萬無耗羨之誅求,料該監必不敢以此借口,其為侵匿入已無疑矣。每年侵匿,多則六千五百,少亦不下三千五百,合十六年所積,何止十萬,而在外朘削一切無名之征不與焉,皇上亦安用此盜臣為也。據自陳疏僅留一二公署尚圖變賣,以充國用,其忠赤何如?而顯行干沒其狀,若彼不一追究,則有限之民財,曷勝此漏巵,而此輩尚復知顧忌哉?故由前則種種不法,當正典刑,由后則飾無為有說謊之罪,不容誅也。征多解少,侵欺之罪,不容誅也。伏乞勅下法司從重究,擬籍沒其家,為奸欺悖旨之戒,庶法紀修明,所全國體亦不小矣。】
潘相,江西稅監也。上既撤寀,命相兼攝閩中稅務。
【四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奉圣旨所奏,內官髙寀不諳事體,以致人心不安,激變。地方撫按官差的當官員,伴送來京定奪。其原管稅課、并兼攝廣東稅務,俱著歸并江西潘相;不妨原務,兼攝督理待三殿,工有次第,即奏請停止。其地方不安撫,按官出示曉諭撫綏該部院。知道七月十七日、邸報到閩。】
然稅進、褭蹄,俱屬有司類、解藩司,轉解相僅使命,時一還往,不能大為害。
國初又有提督市舶,內官蒞閩。
卓洪、范士明俱宣德間遣;
梁著、楊某俱正統間遣;
韋查、董讓俱弘治間遣;
然市舶之設,是主貢夷及夷商來市者,與今漳稅不同,第以均屬稅珰。故附列之。
論曰:
以內庭執虎子之人,而舌簸憲,準手握利權;則夫竊帝之威,而厲蒼黔,幸人之國以結夷虜,彼寧復有榮名之愿、禍敗之虞哉!阻撓足以制郡縣,而橫決,且至凌節鉞山,頹海泣霜,履氷堅自,其常勢耳!此古人所以嘆鹿馬之易形,而問豺狼之當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