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荊公與唐質肅公介同為參知政事,議論未嘗少合。荊公雅愛馮道,嘗謂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之行,一日于上前語及此事,介曰:“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荊公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者,正在安人而已,豈可亦謂之非純臣也?”質肅公曰:“有伊尹之志則可。”荊公為之變色。其言論不合,多至相侵,率此類也。
劉、王介同為開封府試官,舉人有用蓄字者,介謂音犯主上嫌名,謂禮部先未嘗定此名為諱,不可用以黜落,因紛爭不已,而介以惡語侵,不校。既而御史張戩、程灝并彈之,遂皆贖金。御史中丞呂公著又以為議罪太輕,遂奪其主判,其實中丞不樂也。謝表略曰:“廣弩射市,薄命難逃。飄瓦在前,忮心不校。”又曰:“在矢人之術,惟恐不傷;而田主之牛,奪之已甚。”蓋謂是也。
陳恭公執中為相,事方嚴少和裕,尤惡士大夫之急進。慶歷末,有郎官范祥上言解鹽利害,朝廷遂除祥陜西提刑兼制置鹽事,祥詣中書建白曰:“提點刑獄而兼利權,殆非典故,乞納敕別候差遣。”恭公曰:“提點刑獄乃足下資序合入,
制置鹽事乃國家試才,比已降敕陜西都運司,以解鹽事盡交與提刑司管勾,而足下之意將如何也?茍有補于朝廷,固不惜一轉運使也,若靖言庸違,自有誅責,豈可預欲僥求?”祥以言中其隱,震懾而去。至和初,王荊公力辭召試,而有旨與在京差遣,遂除群牧判官。時沈康為館職,詣恭公曰:“某久在館下,屢求為群牧判官而不得,王安石是不帶職朝官,又歷任比某為淺,必望改易。”恭公曰:
“王安石辭讓召試,故朝廷優與差遣,豈復屑計資任也。朝廷設館閣以待天下之才,未嘗以爵位相先,而乃爭奪如此,學士之顏視王君宜厚矣。”康慚沮而去。
明肅太后臨朝,襲真宗故事,留心庶獄,日遣中使至軍巡院、御史臺,體問鞫囚情節。又好問外事,每中使出入,必委曲詢究,故百官細微,無不知者。有孫良孺為軍巡判官,喜詐偽,能為樸野之狀。一日,市布數十端,雜染五色,陳于庭下。中使怪而問之,良孺曰:“家有一女,出適在近,與之作少衣物也。”中使大駭,回為太后言之,太后嘆其清苦,即命厚賜金帛。京師人多賃馬出入,馭者先許其直,必問曰:“一去耶?卻來耶?”茍乘以往來,則其價倍于一去也。
良孺以貧,不養馬,每出,必賃之。一日將押大辟囚棄市,而賃馬以往,其馭者問曰:“官人將何之?”良孺曰:“至法場頭。”馭者曰:“一去耶?卻來耶?”
聞者駭笑。
楊安國,膠東經生也,累官至天章閣侍講,真為人訐激矯偽,言行鄙樸,動有可笑,每進講則雜以俚下廛阝市之語,自坐至侍臣、中官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侍仁宗,講至“一簞食,一瓢飲”,安國操東音曰:“顏回甚窮,但有一籮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又講“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安國遽啟曰:“官家,昔孔子教人也,須要錢。”仁宗哂之。翌日,遍賜講官,皆懇辭不拜,惟安國受之而已。時又有彭乘為翰林學士,文章誥命尤為可笑。有邊帥乞朝覲,仁宗許其候秋涼即途,乘為批答之詔曰:“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田況知成都府,會西蜀荒歉,饑民流離,況始入劍門,即發倉賑濟,既而上表待罪,乘又當批答曰:“才度巖巖之險,便興惻惻之情。”王琪性滑稽,多所侮誚,
及乘死,琪為挽詞,有“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后風。”蓋謂是耳。
劉彝所至多善政,其知虔州也,會江西饑歉,民多棄子于道上,彝揭榜通衢,
召人收養,日給廣惠倉米二升,每月一次,抱至官中看視。又推行于縣鎮,細民利二升之給,皆為子養,故一境凡棄子無夭閼者。一日,謁曾魯公公亮,魯公曰:
“久知都官治狀,屢欲進擢,然議論有所不合,姑少遲之,吾終不忘也。”彝曰:
“士之淹速詘伸,亦皆有命。今姓名已蒙記懷,而尚屈于不合之論,亦某之命也。”魯公嘆曰:“比來士大夫見執政,未始不有求,求而不得,即多歸怨,而君乃引命自安。吾待罪政府行十年,未見如君之言。”
熙寧初,富鄭公弼、曾魯公公亮為相,唐質肅公介、趙少師、王荊公安石為參知政事。是時荊公方得君,銳意新美天下之政,自宰執同列無一人議論稍合,
而臺諫章疏攻擊者無虛日,呂誨、范純仁、錢ダ、程顥之倫尤極詆訾,天下之人皆目為生事。是時鄭公以病足,魯公以年老,皆引例去,唐質肅屢爭于上前,不能勝,未幾,疽發于背而死,趙少師力不勝,但終日嘆息,遇一事更改,即聲苦者數十,故當時謂中書有生、老、病、死、苦,言介甫生、明仲老、彥國病、子方死、閱道苦也。
歐陽文忠公自歷官至為兩府,凡有建明于上前,其詞意堅確,持守不變,且勇于敢為,王荊公嘗嘆其可任大事。及荊公輔政,多所更張,而同列少與合者。是時歐陽公罷參知政事,以觀文殿學士知蔡州。荊公乃進之為宣徽使,判太原府,
許朝覲,意在引之執政,以同新天下之政。而歐陽公懲濮邸之事,深畏多言,遂力辭恩命,繼以請老而去。荊公深嘆惜之。
富鄭公弼,慶歷中以知制誥使北虜還,仁宗嘉其有勞,命為樞密副使,鄭公力辭不拜,乃改資政殿學士。一日,王拱辰言于上曰:“富弼亦何功之有?但能添金帛之數,厚夷狄而弊中國耳!”仁宗曰:“不然。朕所愛者土宇生民耳,財物非所惜也。”拱辰曰:“財物豈不出于生民耶?”仁宗曰:“國家經費,取之非一日之積,歲出以賜夷狄,亦未至困民。若兵興調發,歲出不貲,非若今之緩取也。”拱辰曰:“犬戎無厭,好窺中國之隙。且陛下只有一女,萬一欲請和親,
則如之何?”仁宗憫然動色曰:“茍利社稷,朕亦豈愛一女耶?”拱辰言塞,且知譖之不行也,遽曰:“臣不知陛下能屈己愛民如此,真堯舜之主也。”灑泣再拜而出。
許將坐太學獄,下御史臺禁勘,僅一月日暨伏罪,臺吏告曰:“內翰今晚當出矣。”許曰:“審如是,當為白中丞,俾告我家取馬也。”至曉欲放,中丞蔡確曰:“案中尚有一節未完,須再供答。”及對畢,開門,已及二更以后,而從人謂許未出,人馬卻還矣。許坐于臺門,不能進退,適有邏卒過前,遂呼告之曰:
“我臺中放出官員也,病不能行,可煩為于市橋賃一馬。”邏卒憐之,與呼一馬至,遂跨而行。是時許初罷判開封府,稅居于甜水巷,馭者懼逼夜禁,急鞭馬,馬躍,許失綏墜地,腰膝盡傷,馭者扶之于鞍,又疾驅而去,比至巷,則宅門已閉。許下馬坐于砌上,俾馭者扣門,久之無應者,馭者曰:“愿得主名以呼之。”
許曰:“但云內翰已歸可也。”馭者方知其為判府許內翰,且懼獲墜馬之罪,遽策馬而走。許以墜傷,氣息不屬,不能起以扣門,又無力呼叫,是時十月,京師已寒,地坐至曉,迨宅門開,始得入。
仁宗初逐林,一日執政奏事罷,因談時政,而共美上以聰明睿智洞察小人之情者。仁宗曰:“卿等謂林去,而朝廷遂無小人耶?”執政曰:“未諭圣旨,
不識小人為誰?”仁宗從容曰:“蘇紳可侍讀學士,知河陽。”
慶歷中,呂許公夷簡罷政事,以司徒歸第,拜晏元獻公殊、章郇公得象為相,
又以諫官歐陽修、余靖上疏,罷夏竦樞密使,其他升拜不一。是時,石介為國子監直講,獻《慶歷圣德頌》,褒貶甚峻,而于夏竦尤極詆斥,至目之為不肖,及有“手鋤奸卉”之句。頌出,泰山孫復謂介曰:“子之禍自此始矣。”未幾,黨議起,介在指名,遂罷監事,通判濮州,歸徂徠山而病卒。會山東舉子孔直溫謀反,或言直溫嘗從介學,于是夏英公言于仁宗曰:“介實不死,北走胡矣。”尋有旨編管介妻子于江淮,又出中使與京東部刺史發介棺以驗虛實。是時,呂居簡為京東轉運使,謂中使曰:“若發棺空,而介果北走,則雖孥戮不足以為酷。萬一介尸在,未嘗叛去,即是朝廷無故剖人冢墓,何以示后世耶?”中使曰:“誠如金部言,然則若之何以應中旨?”居簡曰:“介之死,必有棺斂之人,又內外親族及會葬門生無慮數百,至于舉柩窆棺,必用兇肆之人,今皆檄召至此,劾問之,茍無異說,即皆令具軍令狀,以保任之,亦足以應詔也。”中使大以為然,遂自介親屬及門人姜潛已下并兇肆棺斂舁柩之人合數百狀,皆結罪保證,中使持以入奏,仁宗亦悟竦之譖,尋有旨放介妻子還鄉,而世以居簡為長者。
夏鄭公之死也,仁宗將往澆奠,呈奎言于上曰:“夏竦多詐,今亦死矣。”仁宗憮然,至其家澆奠畢,躊躇久之,命大閹去竦面幕而視之,世謂剖棺之與去面幕,其為人主疑一也,亦所謂報應者耶!
西戎初叛,范雍以節度使知延州,環慶大將劉平、石元孫之兵二萬自合水走延州,次郭堡,平去延州三十里,令軍士晚餐畢,列隊而行,至地名大柳樹,去延州二十里,日向夕,忽有來使,俗謂急腳子者下先鋒狀,且云“延州范太尉傳語已在東門奉候,然暮夜入門,恐透漏奸細,請放人馬,庶辨真偽也。”二將唯諾,遂下馬,據胡床,躬撥隊伍,每一隊行及五里以來,又放一隊,將及一更以后,約放及五十隊矣,二將忽顧問急腳子,已失所在。二將大驚,遽使人偵視,
即云延州城上并無燈火,而前隊不知所之矣。二將知有變,遂整陣而前,至五龍川,去延州才五里,人心稍安,忽四山鼓角自鳴,埃煙斗合,蕃兵墻進,倏忽之際,已陷重圍,蓋西賊前一夕偷號入金明寨,殺李士彬,故東北路斷而賊兵壓境,
以致二將于覆中,延州俱不知也。是時監軍內臣黃德和以兵三千屯娘娘谷,去五龍川不及十里矣。方兵勢窘甚,裨將郭遵策馬奮刃,突圍而出,請救于德和,德和畏懼不敢前,而更拒以他語。遵又赴延州求救于雍,已城守不出,殆曉,全師俱沒,二將面縛,遵亦戰死。德和是夕引兵由娘娘谷東南指鹿阝州路遁去,蕃兵遂圍延州,州幾陷,會大雪,戎馬多凍死,乃解去。德和誣奏二將降賊,朝廷疑之,有旨禁其家屬出入,遣御史文彥博鞫劾,彥博具得德和按兵不救及枉道遁還之狀,又明二將不降,朝廷命斬德和于河中府,解二將家屬禁錮而錄其子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