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奇遇
或問古人致仕,以七十為期,亦有過七十而尚未致仕者乎?余曰:「此道其常耳,世固有未七十而即須致仕者,即有已七十而不必致仕者。若元魏世祖時,侍中羅結,年一百七歲,除長信卿,年一百一十,聽歸老,年一百二十乃卒。則存乎其人之稟賦,又豈可測之以常情乎。本朝乾隆初,沈歸愚先生以六十六歲中戊午省試,六十七歲中己未會試,館選,七十歲散館授編修,七十一歲以大考二等,晉侍講學士,七十二歲典試湖北,七十四歲乞假回里,七十五歲還朝,直上書房,晉禮部侍郎,七十六歲為戊辰會試總裁,七十七歲患噎疾,奉命許其歸里,享林泉之樂。七十九歲迎駕于清江,是冬進京祝圣母萬壽,蒙撰賜歸愚詩序。八十五歲再迎駕,加禮部尚書銜。九十歲又同錢陳群迎駕常州,賜詩有『二老江、浙之大老』句。年至九十八而終,謚文愨。以一介書生,暮年新進,備叨異數,復享大齡,事為近今所稀,福亦未免太過。身后果以文字之故削銜奪謚。古人常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況以文人當之,能無惴惴哉!」
紀文達師
世傳名人前因皆星精僧,此說殆不盡虛。相傳紀文達師為火精轉世,此精女身也,自后五代時即有之。每出見,則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群擊銅器逐之。一日復出,則入紀家,家人爭逐,則見其徑入內室,正嘩然間,內報小公子生矣。公生時,耳上有穿痕,至老猶宛然,如曾施鉗環者。足甚白而尖,又若曾纏帛者。故公不能著皂靴,公常脫襪示人,不之諱也。又言公為猴精,蓋以公在家,幾案上必羅列榛栗梨棗之屬,隨手攫食,時不住口。又性喜動,在家無事,不肯坐片時也。又傳公為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后,蟒即不見,說甚不一。少時夜坐暗室,兩目如電光,不燭而能見物,比知識漸開,光即斂矣。或謂火光女子,即蟒精也。以公耳足驗之,傳為女精者,其事或然。惟公平生不谷食,面或偶爾食之,米則未曾上口也。飲時只豬肉一盤,熬茶一壺耳。晏客肴饌亦精潔,主人惟舉箸而已。英煦齋先生嘗見其仆奉火肉一器,約三觔許,公旋話旋啖,須臾而盡,則飯事畢矣。聽松廬詩話云:「姜西溟不食豕,紀文達不食鴨,自言雖良庖為之,亦覺腥穢不下咽。且賦詩云:『靈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樹。海棠傾國姿,杜陵不一賦。』以梅花海棠為比。雖不食鴨,而鴨之幸固已多矣。」芝音閣雜記云:「公善吃煙,其煙槍甚巨,煙鍋又絕大,能裝煙三四兩,每裝一次,可自家至圓明園吸之不盡也,都中人稱為紀大鍋。一日失去煙槍,公曰:『毋慮,但日至東小市覓之自得矣。』次日果以微值購還,蓋此物他人得之無用,又京中無第二枝,易于物色也。」
劉文清師
諸城劉文清公亦由精靈轉世,其歸道山之歲,值十二月封篆之期,公坐內閣堂上,座后有一白貓,體態甚偉。當公未至時,固無貓也,此物自何來,人亦不知。堂上中書供事等囗見之而未敢言。及公退,貓亦遂不見。二十四日,公卒。或貓即狐也,公將卒而神出見,然則此狐為公前身矣。
朱文正師
朱文正公觀察吾閩時,先資政公及諸伯叔父皆受業焉。余入都,以門下晚學生禮晉謁,公頷之。及己未,公主會試,先兄曼云出門下,余謂兄之師,例亦為師,欲改稱而公未之許。迨壬戌廷試,公與讀卷之役,擢余卷為第一。后以他故,抑置第二,而心常歉然,逢人必述之,因余文中能用春秋繁露語也。適余進謁,告余曰:「讀卷所得士,例可抗顏為師,況受知如足下者乎。以后可不必再執小門生之禮,太老師尊而不親,老師親而不尊,我于君家師友淵源之誼,不一而足,前此所以未許者,不欲君以兄弟之私,改先人之舊耳。」時公年已踰七十,見客恒閉目隱幾,以杖支頤,杖頭置青絹一方,蓋以拭目也。與客談亦多不睜目,語雜諧謔,有東方曼倩之風。嘗語余曰:「頃到孔子廟廷,見左右兩人護法,一是仲夫子,一乃蔣予蒲也。」時蔣方在朝為京卿,余亦不敢詰其原委。甲子,上幸翰林院,欲令與宴者皆即席為詩,公奏是日諸翰林皆蒙賜酒觀戲,恐心分,不能立就,上允之。出語諸翰林曰:「若是日果即席為詩,諸君能不鉆狗洞乎?」翰林衙門土地神,舊傳為昌黎韓公,公以為代韓公者,為吳殿撰鴻。一日丁祭畢,坐轎過土地祠,公自轎中回頭作拱,大聲曰:「老前輩,有請矣。」除夕,有門生至家,與公談歲事,公舉胸前荷囊曰:「可憐此中空空,壓歲錢尚無一文也。」有頃,閽人以饋歲儀呈報曰:「此門生某爺某爺所送若干封。」公曰:「此數人太呆,我從不識其面,乃以阿堵物付流水耶?」自以前身為文昌宮之盤陀石,因號盤陀老人。有請乩者謂公系文昌二世儲君,名淵石,故字石君。奏請加封號,行九拜禮。喜為人說因果,嘗言某某前生為其婦,某某為其妾,某某為其子,前世有緣,故恒結今世緣也。卒之日,臥處一布被布褥而已。上親賜奠,甫至門,即放聲哭,且賜以詩,有「半生唯獨宿,一世不談錢」之句,公得此,亦可以慰矣。
青烏之術,有不可不信者。公之先,浙人,曾祖客于京,業鍛。有江西一士善地理,而道不行,迍邅已甚,居與朱翁鄰,每出入扃戶,即屬朱翁視焉。居數歲,將歸,謂朱翁曰:「承翁愛已久,愧無以報德,意中相得佳城二三處,翁能移殯此乎?」翁謝以無力置地,術士言此地價不昂,我力尚能買以贈翁也。因以千文買蘆溝橋西鎮岡塔前地一區,為植榆一株,告朱翁曰:「他年移殯來,樹下即穴也。后嗣當大貴,然須堅囑后人:若貴,切無以土冢不華,別加土山與石坊、享堂等物也。」故公雖入閣,惟土墳一丘、樹二三十株而已。公歿后,公之侄山東方伯錫爵于墳后培以小土山,中央畫一紅日。居無何,公子四品卿遂亡,公之孫觀察公年未四十而夭,方伯亦褫職責戍,侄孫澄守常州府,復左遷病癈。累世簪纓,頓嗟零落。近公之曾孫某悟其故,不告家人,竟將土山毀去,乃舉于鄉,由教習得縣尹,公后起,乃漸有人云。
松文清公
外省知交,于中朝之名公偉人,有識有不識,而無不知,有蒙古松中堂筠,多欲從余得其詳者。余與公相聚日淺,公騎箕時,余已外宦,屢馳信京師,索其行狀志銘,不可得。但知公以嘉慶十五年,由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十九年,授武英殿大學士。二十一年,以事降。道光間,復起為尚書。十四年休,十五年薨,謚文清而已。間有所聞逸事,曾筆之書,茲錄出以應問者,凡七條云。
嘉慶二十五年八月,睿廟梓宮自熱河回京,初奉安于干清宮,繼乃擇日,奉移于觀德殿。是日出東華門,進景山東門,上哭泣步送。京中自王公大臣官員以下,皆得俯伏甬道之左哭送,白袍列跪者,不下千萬人。余亦在班中,遙見上步行甫半,忽趨至甬道邊,扶一跪伏者之手,大哭失聲,跪伏者亦搶地大哭。余遠察之,則松公也。時公僅賞一驍騎校,不過兵丁拔補之階,而至尊當哀痛迫切之際,竟能于千萬人中物色見之,非平日魚水之契,有異尋常,何克臻此。翼日,即有副都御史之命,而公仍得左右贊勷矣。
公出為伊犁將軍時,未曾挈眷,一日,遣役至京,附銀五十兩,以為迎取夫人路費。適役夫未行,而銀已他用,因即不寄路費。公家故素儉,長公子少宰熙昌竭力摒擋,始得送其母夫人就道。夫人既至,公亦不擇日,即命入署,僚佐皆不知將軍夫人之已至也。署舊有別院,乃置夫人其中,而日扃其門,供饌之外,每月與錢十千,婢媼傭值,俱取給焉。院內正屋三楹,中為堂,夫人居堂東,西為佛堂,公每日五更入佛堂頂禮畢,坐堂中,與夫人啜茗閑語半時而出,仍扃其門,而夫人每日當四更必起櫛沐以待之。公之禮佛,不間寒暑;夫人之夜起,亦不間寒暑。同時有策大人者,公事故簡,每日黎明即起,盥面畢,即駕騾車傳食于同城寅好署中,亦無間寒暑。那繹堂師時亦在西域,嘗戲語人曰:「我若死入輪回,必與閻羅相約,或再為男人,或轉為女身,或墮落畜類,惟命之從。但不愿作策大人騾及松將軍夫人耳。」公由伊犁將軍除吏部尚書,入京,行抵涿州,八喇嘛遣人迎之。公乘一馬,喇嘛之使人乘一騾,易騎而行,自涿州連宵至圓明園,其家人戚友迎于長新店者俱不知也。到園已四更,扣軍機章京直廬之門,司閽者呼葉老爺起,公屬為具折。葉老爺者,戶部郎中葉云素繼雯也。是日,葉公非入直期,重公之為人,不敢辭,而公亦不問其姓名,即以葉老爺稱之而已。次日入見,即呈講大學首章,以為治國平天下,當自正心誠意始。出借勒相國肩輿候客,家人始聞公之已到都也。晚仍宿園中,又次日入城,先赴吏部之任,日晡方歸家,其妾迎于中門,公顧問曰:「此誰家戚誼也?」長公子曰:「此某姨娘耳。」公乃恍然曰:「汝今亦老矣。」
公身材僅中人,而體氣壯實,有莊敬日強之功。惟自邊臣內擢后,頭每涔涔動,鎮日不已,即入對亦然。余時以軍機章京詣公宅畫稿,值酷暑,公以燒酒及西瓜餉余。時余方編輯軍機題名,并從公詢樞垣故實,語頗叨絮,公因令解衣縱談,因乘間問公頭動之故。公慨然曰:「此非病也。我在西域時,手刃叛回至數百人,未免殺戮過重,至今耿歉于中,不覺震動于外耳。然不如此,恐回疆未必安戢至今也。」公面如羅漢,必極慈祥,自是活佛度世,節鉞所臨,無人不被其澤而飲其和。叛回之戮,辟以止辟,正公鎮邊作用,不知者或以殺降為公咎,豈知公者哉!
公奉差往江南查辦事件,得旨引對后,即欲挈值宿行李出城,不回私宅。因隨帶之司員部署不及,吁公稍緩時日,公許以晡時出城。時方巳刻,乃枉途至韓桂舲先生家小住。先生尚在刑部署未退,公自索酒肴獨酌,并令韓家人等磨墨,供寫大字。偶聞宅門外喧嚷聲,詢之,則賣雞擔與閽人爭價也。公立取擔入,如其價,全買之。向內宅借京錢四千,交付訖,而以雞囑閽人曰:「為我交韓太太,加意喂養肥美,俟我差旋時再來大嚼也。」語畢,遂出城,住長新店。再踰日,而隨帶之司員始趕到同行焉。
公赴江南總督時,路過袁江,時費筠浦督部淳因防汛駐河上,眾留公于行館午飯,賓主皆大戶,飲至燈時,公欲易燒酒,費從之。公謂費曰:「兩人飲,畢竟寂寞,此地寮屬,尚有知酒趣者否?」費曰:「即有之,亦不過數十杯即頹然,求可以陪我兩人者,殊不易得。無已,惟有河轅中軍某副將者,庶幾其可。然官卑職小,何可以陪中堂。」公曰:「副將亦二品官,但取能飲,何較官職。」因急召至,令侍末坐。公與費且飲且談,而某副將從旁默飲,一杯復一杯,不敢留涓滴也。至五更,公稍倦,因辭歸舟,且曰:「黎明如順風,當即解纜,不復來告辭矣。」公甫登舟,而天已曉,費遣官探之,則回報南風甚大,斷難開船,中堂已和衣睡矣。無何,而費詣公舟謝步,并邀公重至行館,曰:「既風大不能行,何不再暢飲一日?」公諾之。早飯肴饌已陳,公曰:「昨某副將飲得甚閑雅,何不仍召之來?」費令人促之,則云:「某副將昨夜回署,即不能言動,今晨已奄逝矣。」公與費皆大驚,草草飯畢,即回舟,冒風解纜去。此事河上人至今能道之。
公喜為擘窠書,尤喜作大「虎」字,每覓大幅紙,盡幅為之,間以贈人。或人以紙求書者,無弗應。樞直同人,各得一幅,余以未得大紙,不敢求公。自謂此字可驅邪鎮鬼,蓋亦不盡然也。聞在江南督署,有中軍某副將者,軀干甚雄偉,適得大紙一幅,磨墨數升,求作「虎」字。公披襟直揮,而筆尚有余墨,因順勢向某副將臉上一涂,擲筆大笑曰:「此單料張桓侯也。」某副將不但不以為忤,且以為榮,公之盛德被人也如此。
讀書
圣人以身教人,不過曰好古,曰好學,曰不如學,其屢稱顏子,亦不過稱其好學。今人動以講學為迂闊,且以為宋人之惡習,不知圣人已以學之不講為憂,則講學豈足為世病。今世之通患,在士大夫不說學,而其害遂中于人心,國本殊堪隱憂。憶嘉慶十余年間,余掌南浦講席,其時邑中士大夫尚講究讀書,院中肄業生,亦欣欣向榮,日以詩文相質證。雖所講亦不過俗學,然所汲汲在此,則一切放僻邪侈之事,究竟無暇兼為之。今相隔三十年,此調不談已久,無怪乎風俗之日偷,而可與言者之日鮮也。癸卯夏間,蘇鰲石廷尉廷玉由蘇州回閩過浦,余留在北東園中談燕數日。廷尉寓居城外,早入晚歸,嘗語余曰:「余日夕往返不下六七次,而從無一入耳之書聲,何也?」余告以浦人近不務讀書,同與浩嘆。因憶江行雜錄中載司馬溫公過鳴條山余慶寺,寺中父老五六輩請曰:「某等聞端明在縣日,與諸生講書,村人不及聽,今幸相遇,愿得聞其略。」公即取孝經庶人章講之,既已,復前曰:「自天子章以下各有毛詩二句,此獨無,何也?」公默然謝曰:「生平慮不及此,當思所以奉答。」父老出,語人曰:「吾今日難倒司馬端明矣,不知公后日果何以答也。」似此佳話,今日不但無此人,亦并無此事矣。王漁洋先生云:「嘗聞耿道見說古本庶人章末,有詩二句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绹。』」附記于此,以廣異聞。
讀儀禮
內外孫中有稍聰穎者,自謂五經及周禮、爾雅皆已讀畢,銳意欲讀儀禮,而塾師中不必皆已讀儀禮者,遂有擇師而事之意,余不謂然也。憶余少時,與澤卿兄同塾讀,先叔父太常公每課澤卿兄讀儀禮,竟能背誦如流。而先資政公卻不以此相督責,謂必須五經爛熟,然后再治儀禮,否則徒勞而罔功。昔韓文公以大儒尚苦儀禮難讀,況后生小子乎。嗣余出從外舅鄭蘇年師學為制義,偶以俎豆之事命題。時余方閱無錫秦氏五禮通考,將俎豆故實,分比臚列粲然,大為蘇年師所激賞,謂皆從儀禮中來,實則未嘗肄業及之也。未幾,應新郡伯觀風,題為端章甫。時余方閱吾鄉林樾亭先生三禮陳數求義,于端章甫制度,頗有會心,閱觀風卷者為蕭山王南陔先生紹蘭,以余卷獨能貫穿儀禮,擢冠其軍。自是余始恥聲聞之過情,而大作讀儀禮之想,偶輯成儀禮節本四卷,謂稍簡易可備授徒之資。偶以示同年老友王陸亭廣文大經,則以為中多誤舛,不足以示后學。于是又毀其稿,而自知其困苦難成也。今諸孫中果有能讀儀禮者,此正古人所謂難者不避,豈肯阻其向往之心,而不能不以余之所閱歷者正告之,竊自比于識途之老馬云爾。
月令氣候
諸孫中有讀月令者,執簡而問曰:「月令一年七十二候之名,何以與時憲書所載亦有異同?」余曰:「豈但此兩書異同已哉!七十二候之名,權輿于夏小正,此后則汲冢周書、管子、淮南子、呂氏春秋所載字句,各有錯出,然亦不過小異而大同。惟王冰注素問所引呂氏春秋七十二候,則與今行呂氏春秋本迥不相同,如『雷乃發聲』下有『芍藥榮』,『田鼠化為鴽』下有『牡丹華』,『王瓜生』作『赤箭生』,『苦菜秀』作『囗葵華』,『麥秋至』作『小暑至』,『半夏生』下有『木槿榮』,『蟄蟲壞戶』下有『景天華』,此皆無關宏旨。惟今時憲書十一月『麋角解』,自乾隆間改為『麈角解』,已奉功令通行,不可不知耳。」
千字文
千字文有三本,齊蕭子范之作不傳,梁周興嗣所次,據梁書、南史,皆以為王羲之書,乃尚書故實云:「武帝命殷鐵石于鍾、王書中搨千字,召興嗣韻之,一日綴成。」玉溪清話亦云:「梁武得鍾繇破碑,愛其書,命興嗣次韻成文。」所說不同。宋史李至傳亦言是鍾繇破碑,而盛百二柚堂筆談云:「右軍所書即鍾千文也。」金壇王氏郁岡齋帖題曰:「魏太尉鍾繇千字文,右軍將軍王羲之奉敕書,起四句云:『二儀日月,云露嚴霜,夫貞婦潔,君圣臣良。』」結二句與周氏同,是周興嗣所次亦有二本不同也。余偶為人書千字文,「律呂調陽」作「律召調陽」,觀者或以「召」字為誤,請削易之。余曰:「『召』字不誤,『呂』字乃誤也。宋吳坰五總志云:『隋智永禪師居長安西明寺,自七十至八十歲寫真草千文八百本,人爭取之。但作『律召調陽』者,皆是。按閏余與律召,正是偶對,不知何時誤作『呂』字。」余齋藏董香光手書冊亦作呂矣。
上大人
余流寓浦城,次兒、三兒、五兒及長女、三女,悉比戶而居,內外孫十余人,皆不過十歲上下,塾師延至四五人。有初學執筆者,每寫上大人等字,輒詢塾師以出在何書,如何講解,多不能對。余告之曰:「水東日記載金華宋潛溪學士濂晚年喜寫此,必知所自。說郛中亦載之,大抵取筆畫稀少,易于識認耳。祝枝山猥談云:『此孔子上其父書也。上大人為一句,孔為一句,乃孔子自稱名也。一己化三千七十士爾為一句,言一身所化士有如此也。小生八九子佳為一句,蓋八九乃七十二,言三千人中,七十二人更佳也。作仁可知禮也為一句,作猶為,仁與禮相為用,七十子善為仁,其于禮可知也。』此說不知所本,要足以廣異聞。」
滬瀆唱和詩序
道光辛丑秋,余駐兵上海,防堵芟夷。適朱蘭坡同年珔、黃霽青太守安濤先后來訪,皆昔年宣南詩社舊侶,蘭坡別不過七年,霽青則別二十余年,此番不期而遇于戎馬倥忽之中,真喜出望外矣。時霜蟹初肥,因招集行館中,飲酒賦詩,乃不數日即為摶沙之散,悵良會之大難,惜勝游之不再,每思作一小文覶縷其事,而匆匆未暇以為也。今夏養痾浦城,忽承霽青以詩文集見寄,反復卒讀,如同晤談,詩名息耕草堂詩集,文名真有益齋文編,中有滬瀆行館雅集詩序一篇,則正述丑秋之事。故人千里,適有同心,為之狂喜,遂亟錄之。庶幾此文傳,而吾輩亦因以俱傳也。
文云:鄙人以辛丑暮秋,旅食滬瀆,適涇縣朱蘭坡先生,因嵇、呂之契,訪崔、李之交,命駕而來,盍簪有喜。時長樂梁公方開府吳中,籌邊海上,為東道主,續南皮游。折簡而材官馳,張筵而衛士屏。巨螯入手,旨逾八珍,落英滿杯,香生九醞。邈矣達官之高致,依然京國之故情。聽晚吹于營門,方愁送客;點風燈于牙帳,倘許收歡。滬瀆人雜五方,地無重險,戎心狡啟,蒿目多艱。前此疆吏,或閉關以禁奸,或沈船以塞口,商民交病,怨讟繁興。公則秉和以輯眾心,主靜以孚眾志,斟酌于同欲,措置于無形。以故人孑孑而公有余,人皇皇而公獨暇。否則朝野殊其榮素,身世判其閑忙,又安望羽書填委之余,尋文燕從容之好,如此集者哉!席既罷,公顧謂鄙人良會無多,今日可惜時之過也,文則永之。速羨羅,爭斫陳于風云之表;遲司馬,勉磨鈍于砥礪之旁。制限七言,人各四首。鄴中公燕,讓彼七子之多;漢上題襟,即此一編之續云爾。
高雨農序
道光壬辰秋,余初次歸田,暇逸類次前后所為雜文,自知體雜而辭支,不足以言載道。顧三十年來,時有紀事之作,不忍棄之如遺,姑摭拾叢殘,就正于高雨農中翰。雨農遽為之序,且有溢美之辭。噫!余文不足存,而雨農之序則甚可傳,余或附之以存,未可知也,因先附錄于此。他日兒輩或編梓余文,則雨農序實啟之,不可不記。
林先生起家詞臣至今職,勛勞內外,為國屏翰。其著紫藤吟館詩鈔,久風行海內。既成政歸,裒其文若干卷,為退庵文存,屬澍然論之曰:「某生平精力,半耗于仕宦,亦半耗于詩,其文但率胸臆言之,未能求工也。」澍然謹對曰:「文何必求乃工哉。求工之工,是謂有人之見存,未見其能工也。已受而卒業,見有清明和吉者,有總攬橫貫者,有坐而言已起而行者,嘆曰:茲豈非實遂而光煜者邪?三者得一已足自名,況兼有之乎!先生之不求工,乃先生之深于文也。」謹述所見,請質以報,敢云序先生集哉!囗序云:韓子論文曰慎其實,夫其謂實者,豈專于文求之哉?不于文求之而充其實,豈不足于文哉?譬置兩人集于此,一無實而求工于文,一有實而不以文自名。如以文論,宜求工者勝,不以自名者絀矣。然彼無實之文,于古文冥追而默契之,肖其體格焉,又肖其聲情焉,可謂盡其心于文字之間者。要之體格之肖,土偶之面目而已,聲情之肖,優孟之衣冠而已。羊質而虎皮,但見其可狎,不見其可畏,君形者亡焉耳。而有實者,亦既昭晰無疑,優游有余矣,即不以文自名,其為文者故在也。因綜論之,自韓子復古后,同時之柳、李,宋之歐陽、曾、王、三蘇,元之虞,明之歸、王,固斯文大宗矣。其外有實而可貴者,區其體有三焉。清明和吉,德人之文也。總攬橫貫,學人之文也。坐而言者,可起而行,通人之文也。三者不必求似古人,韓子以為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不必不似古人,歐陽子以為取其自然者是也。其精氣充溢,方烜照不泯,豈不可自成一家哉!長樂梁方伯
按雨農此序作于道光甲午,次年余即奉召復出,迄茲十年中間,人事牽率,又添作雜文數十篇,而心計愈粗,故步愈失。雨農久已物故,此后誰復相知定吾文者乎?擲筆為之憮然。
已刻未刻書目
余髫齡即慕著書之名,與澤卿兄同入家塾,每分檢陶九成說郛中所錄各小種,刺取他書補之。先大夫斥之曰:「陶書本系節錄,何煩汝補此,韓文公所謂無益費精神也。」先叔父太常公乃從旁解之曰:「此正古人所謂有斐然述作之意者,聽其所為,猶勝于他玩弄耳。」登鄉薦后,復稍稍為之。先外舅鄭蘇年師又訓之曰:「古人著書,多在遲暮之歲,或出窮愁之余,今吾子似尚不宜急急于此。」余皆謹識之,不敢忘。既通籍,官京師,日與通儒碩士上下其議論,又京秩清暇,非書籍無以自娛。即外宦后,案牘余閑,別無聲色之好,亦惟甄微闡幽,抱殘守缺是務。歲月既積,卷帙遂多,而衡諸古人著述之原,其實毫無心得。回憶先大夫及太常公、蘇年師之訓言,不覺爽然若失。今年踰七十,筆硯久荒,料檢陳編,皆數十年心血所存,不忍盡棄,中有已刻問世者,有尚未能付梓者。自憐享帚之愚,難免覆瓿之誚,姑錄存其目,付后人知之,俾無失散云爾。
論語集注旁證二十卷 【 自序,未刻。】
孟子集注旁證十四卷 【 自序,未刻。】
夏小正經傳通釋四卷 【 祝芳齋師序,未刻。】
倉頡篇校證三卷 【 就孫淵如觀察原本而校補之,未刻。】
稱謂拾遺十卷 【 未刻。】
古格言十二卷 【 劉金門侍郎序,湯敦甫閣老序,劉次白中丞序,已刻。】
國朝臣工言行記十二卷 【 未刻。】
三國志旁證二十四卷 【 未刻。】
南省公余錄八卷 【 謝薌泉侍御序,附盧文肅師、戴金溪尚書、顏惺甫制府、孔荃溪方伯、囗湘林都統、達玉圃郎中各題詞,已刻。】
樞垣紀略十六卷 【 朱詠齋尚書序,自序,已刻。】
春曹題名錄六卷 【 未刻。】
東南嶠外書畫錄二十卷 【 未刻。】
文選旁證四十六卷 【 阮云臺師序,朱蘭坡侍講序,自序,已刻。】
玉臺新詠讀本十卷 【 未刻。】
制義叢話二十四卷 【 朱蘭坡侍講序,楊蕓士明經序,未刻。】
試律叢話十卷 【 囗棣華廉訪序,未刻。】
楹聯叢話十二卷 【 陳蓮史方伯序,自序,已刻。】
楹聯續話四卷 【 自序,已刻。】
巧對錄四卷 【 自序,已刻。】
長樂詩話八卷 【 自序,未刻。】
南浦詩話四卷 【 祖舫齋師序,已刻。】
東南嶠外詩文鈔三十卷 【 陳恭甫編修序,皆錄五代以前作,未刻。】
閩詩鈔五十卷 【 皆錄宋以后至國朝各詩,未刻。】
三管詩鈔五十八卷 【 輯錄廣西通省古近人遺詩,已刻。】
三管詩話四卷 【 自序,已刻。】
三山唱和詩十卷 【 壬辰秋至乙未春里居所輯,未刻。】
東南嶠外詩話二十卷 【 未刻。】
江田梁氏詩存九卷 【 自序,已刻。】
退庵詩存二十四卷 【 翁覃溪師序,附蔣礪堂閣老、劉金門侍郎、陳望波尚書、曾賓谷中丞、葉筠潭方伯、吳巢松侍講、陳恭甫編修、吳棣華廉訪、郭頻伽、董晉卿、楊蕓士三明經題詞,已刻。】
退庵詩續存八卷 【 自序,已刻。】
退庵隨筆二十四卷 【 湯敦甫閣老序,賀耦庚制府序,已刻。】
閩文復古編六卷 【 未刻。】
閩文典制鈔四卷 【 自序,已刻。】
滄浪亭志四卷 【 自序,已刻。】
滄浪題詠二卷 【 張蘭渚中丞序,林少穆尚書序,楊蕓士明經序,已刻。】
梁祠輯略二卷 【 朱蘭坡侍講序,為吳中新建梁伯鸞高士祠作,自序,已刻。】
江漢贈言二卷 【 黎湛溪河帥序,王槐午觀察跋,已刻。】
東南棠蔭圖詠三卷 【 朱蘭坡侍講序,自跋,已刻。】
吳中唱和集八卷 【 自序,王香湖方伯跋,皆錄吳中同年唱和之作,已刻。】
葑江別話四卷 【 皆錄壬辰年引歸,吳中同人送別之作,未刻。】
北行酬唱集四卷 【 陳芝楣中丞序,道光乙未奉召時所輯,已刻。】
迭韻詩
余作七十自壽詩,浦中人和者寥寥,每借口于韻律之難。其實余成此詩時,即已為和作者地,并無險難之韻也。適楊竹圃親家自揚州寄和原韻詩至,余即迭前韻答之。既思竹圃新春亦正七十,復迭前韻寄祝。雖詩格愈低,而運轉自如,并不覺為韻所縛也。因備錄前后兩迭韻詩,以諗觀者,以示家人,使知余雖老衰,而于此事尚復興不淺耳。
楊竹圃親家次韻寄和拙作自壽詩,迭前韻賦謝云:「俚言一片付鱗鴻,四十余年過景匆。 【 君之季父養亭先生延先資政公主講其家,余之交君始此,事在嘉慶二年。】 變滅云煙憑海上,逍遙日月自壺中。偶因陶寫詩無債,為遣牢愁酒有功。南北相望二千里,天然兩個信天翁。」「歸田何事不真歸,雙塔三山夢里違。阛阓詎堪參卉服, 【 英夷要住白塔寺。】 庭階且自看萊衣。豪情君欲凌滄海, 【 時君將就養哲嗣安豐場官之任,地在鹽城海濱。】 小筑吾欣倚翠微。 【 浦城新居在粵山之麓。】 但愿故人長健在,桑榆異地共晴暉。」「尚憶邗江一棹移,綠楊深處兩家宜。二分明月空懷悄,萬朵名花春事遲。小合苔岑增感愴, 【 謂謝菽石。】 無端萍水又分離。 【 時海氛甚惡,揚人紛紛欲逃避。余初與君相約靜鎮不動,既乃各自食其言。】 伯勞飛燕匆匆散,從此天涯系遠思。」「朋好來年聚話難,知君一例起長嘆。卜居有愿詩人老, 【 楊雪菽光祿有詩來夸新宅之美。】 行水無功國典寬。 【 廖鈺夫尚書。】 舊帥仍懷忠悃赤, 【 蘇鰲石督部。】 逐臣深望詔書丹。 【 林少穆督部。】 春明伴侶晨星似,何日團圞續古歡。」
迭前韻寄祝竹圃親家七十壽云:「同是乘時遇順鴻,回頭人海各匆匆。自慚儒素非寒乞,為念時艱豈熱中。澤在云司應有報,風清榆塞不言功。 【 公由刑部郎出為榆林兵備道。】 盛時進退原容易,林下新添矍鑠翁。」「連城新道孰當歸,到處安家愿不違。 【 公本籍連城,遷居福州新道,茲復寄居揚州安家巷。】 籌筆深心消黑劫,彯纓異數稱斑衣。 【 公以武岡軍功蒙賞戴花翎。】 倦還豈學陶元亮,戒養難留束廣微。 【 公甫晉卿秩,旋乞養歸。】 為感九重宏錫類,白頭猶許戀慈暉。」「側聞仙侶晚舟移,無恙歸帆穩更宜。 【 初以避海氛移家淮上,事定即歸。】 詩興多緣朋舊起,手談不厭夜眠遲。偶鉆故紙仍游戲, 【 暫掌安定書院講席,旋即辭去。】 為勖新硎聽別離。 【 哲嗣四人皆從政外出。】 安得腰纏再騎鶴,稱觴一醉慰相思。 【 本擬再游邗上親奉壽觴,聞公將就養安豐,遂不果。」】 「七十年華古所難,神交何必索居嘆。介眉酒值春筵巧,放眼籌添海屋仙。 【 公誕辰當正月。安豐地濱海。】 話舊尚能霏玉屑,延齡端不藉金丹。松蘿竹柏齊珍重,紀取新開八秩歡。 【 古人以七十一歲為開八秩,容齋隨筆言之甚詳。」】
和卓閣老紀恩詩
余本擬年逾七十戒詩不作,今年七十有一,新正甫數日,即次韻湯敦甫閣老同年游龍杖詩。甫脫稿寄去,不旬日,又接卓海帆閣老同年索和真除揆席紀恩詩,復連宵于枕上成之。自笑甫說戒詩,旋即破戒,道力之不堅定可知。或笑余開年但和兩閣老詩,未免勢利,余亦無以自解也。明知此后不復編詩付梓,而又不忍聽其過若飄風,姑附錄之于此。記得嘉慶壬戌傳臚后,恭讀圣制詩注云:「庶異日卓有表見,人稱名榜。」今始知公姓于四十年前,早兆于天語之中,宜其為名榜中第一人也。
詩云:「有喜聯翩近圣顏,更欣新詔及春頒。九重早日資霖雨, 【 嘉慶壬戌傳臚日,圣制詩有「若渴求賢望作霖」句。】 百廿余年重雪山。 【 蜀中自遂寧相公以雍正元年授武英殿大學士迨茲一百廿三年。】 表見真符天語讖,承平但望日思艱。云龍追逐當時志,愧我衰齡獨閉關。」「仰鏡傾風九品銓, 【 公久掌銓衡,即以冢宰晉端揆。】 酬庸合被主恩偏。杜、房已久參丹地, 【 近年參知政事者,以公為最久。】 、颋由來其木天。 【 謂哲嗣鶴溪編修。】 盛可彈冠憐我老,何須搦管怵人先。 【 元唱于百日后始得捧讀。】 寄聲三百霓裳侶,四十年前漫拍肩。」
楹聯剩話
余撰楹聯叢話,初刻于桂林,一時頗為紙貴。近聞粵西、湘南兩省皆有翻刻本,后至揚州,書坊亦欲謀翻刻,阮云臺師為慫恿,余允成之,于是又有揚州翻刻本。既歸閩,僑居浦城,匯檢后得者,又編成六卷付梓,題曰楹聯續話,而乞者愈多矣。尚有同人續錄見寄者,則細碎不能成編,而竟置之,又復可惜,因附入歸田瑣記之后,庶不負錄寄者之盛心云爾。
粵西余小霞州判應松所錄寄聯話最多,如姜南蓉塘紀聞一條云:「正德中,以江都趙鶴為山東按察司提督學校副使,鶴政尚嚴厲,所至考校生員,多所罷黜,眾議紛然,搢紳亦多厭之,竟以此罷官。鶴去,以貴溪江潮代之,潮亦風裁凜然,生員之傷弓者猶畏之。潮出巡至齊河縣,其分司壁間有題對句云:『趙鶴方剪羽翼,江潮又起風波。』潮見之,遂投劾歸,恐招怨也。」又聰訓齋語一條云:「圃翁嘗擬一聯,懸草堂中云:『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又王笠舫瑯嬛集一條云:「李東陽壽商文毅輅七十對聯云:『自古年華稀七秩,本朝才望重三元。』」按出句用人生七十古來稀語,自是佳典。惟我朝乾隆年間,恭奉高宗純皇帝壽登七秩,自稱古稀,刻有「古稀天子之寶」,則此后普天臣子,斷不可再有古稀之稱。而近日操觚者流,尚有貿貿不知此事者,所宜正告之也。又程南樵樵余詩話云:「汪瑟庵先生為安徽學政時,循例至金陵試院考錄遺才,撰楹帖云:『三年燈火,原期此日飛騰,倘存片念偏私,有如江水;五度秋風,曾記昔時辛苦,仍是一囊琴劍,重到鐘山。』道光初,有太平廣文某,以送考來金陵。故事,廣文送考者,例向學使求所屬遺才二名,是科為沈小湖學使,一概謝絕。某廣文戲改前聯云:『三年辛苦,只求兩個遺才,倘蒙片念垂恩,感深江水;百計哀號,不管八棚伺候,拚著一條老命,撞死鐘山。』后學使亦微聞之,不罪也。」又余小霞贈汪西芝巡檢楹聯云:「菜根滋味知君慣,潭水交情愛我深。」皆切其姓。又壬寅罷官,舟過藤縣,溫心山明府鵬翀初建訪蘇亭落成,代姚若虛撰聯云:「萬里赴瓊儋,夜起江心弄明月;一亭撫笠履,我從畫里拜先生。」 【 心山以茝林中丞師所遺蘇公笠屐圖勒石。】 又自撰一聯云:「公是孤臣,明月扁舟留句去;我為過客,空江一曲向誰彈。」蓋檃括文忠公藤江五古詩意也。又代鶴松圃年重建陽朔縣書院講堂一聯云:「文筆聳層霄,愛此間對萬壑瀠洄,教化由來先黨序;書樓崇講席,愿多士做千秋事業,顯揚不僅為科名。」文筆、書樓皆陽朔古跡也。又代曾幼竹明府挽興靜山太守云:「廿年無此深交,最可感老尚依劉,久而彌篤;一病猶勤官事,更堪傷危將易簀,語不及私。」又代幕友黎白仙云:「治譜已千秋,是名宦傳人,最堪惜正盻遷鶯,遽悲化鶴;齊民同一哭,況平生知己,更難忘幾番說項,五載依劉。」又應松挽吳荷屋中丞云:「為名士,作詞臣,任封疆大吏,愛路近家園,小住桂林營綠野;工書畫,考金石,著燕、許文章,悵跡疏壇坫,遽聞兜率迓香山。」時中丞僑寓桂林,應松解組后,甫得聯文酒之盟,而中丞遽捐館舍,故次聯及之。又萬乙樓太守集杜句贈應松云:「古來材大難為用,老去悲秋強自寬。」又憶得湖南撫部某到任,初入本境,有某來迎,談次,問湖南有新聞乎,某猝不及對,久之乃曰:「無新聞,惟近時有一對甚工。有某縣令姓續名立人者,一人戲以其姓名演成一對云:『尊姓原來貂不足,大名倒轉豕而啼。』」此語頗膾炙人口,撫部笑而罷。及到任,竟摭以他事劾去。撫部不知何所見,實則令乃一好官也。此道光近年事。
福州學署中三百三十三士亭,為朱笥河先生所建,亭前有三百三十三石,皆當時諸生所獻,每石鐫一諸生名,今尚林立無恙。笥河先生報政將還朝,適介弟石君師來代,先生撰亭聯云:「偶為選地看山計,若慰連床話雨情。」運化無痕,自非老手不辨。
徐樹人觀察有泰山孔子崖集句石刻云:「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可以語上也;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又高唐州武廟為山西鄉祠,觀察撰聯云:「鄉人到處皆祠祝,先帝當年此宦游。」昭烈帝曾令高唐,故云。又集唐開元泰山銘字為楹帖云:「載錫之光,百祿是荷;則篤其慶,萬福攸同。」又一聯云:「積德承先,子臣弟友;虛心稽古,禮樂文章。」又濟南府江南會館云:「表海溯雄風,今樂何如古樂;明湖聯舊雨,濟南勝似江南。」
林岵瞻比部在京為其祖母稱觴,余大兒逢辰贈聯云:「致歡久協曹全諺,介福長酬令伯情。」皆切祖母,說重親。致歡,用曹全碑語,非素講漢隸者不知也。介福,亦用易經「受茲介福,于其王母」語。
有杭人趙京者,因病入陰司,舉頭見柱上一聯云:「人鬼只一關,關節一絲不漏;陰陽無二理,理數二字難逃。」后署會稽陶望齡題。
廣東省城有武林會館,在歸德門外宴公街,杭州商賈于此醵金籌建,既落成,其鄉人梁應來紹壬為撰楹帖云:「一闋荔支香,聽玉笛吹來,偏傳南海;雙聲楊柳曲,問金尊把處,憶否西湖。」真雅音也。
王叔蘭避暑鈔中載侯官連梅耦明經攀桂所作楹聯多可采,如云:「暗室中須問心得過,平地處亦失足堪虞。」「幼不學,壯無能,傷今老大;過愈多,功又少,請自乘除。」「始念佳而轉念不佳,見義無勇;一事錯而凡事皆錯,擇術未精。」「四十二年碌碌無奇,安得出人頭地;三百六日孳孳為利,何堪昧我性天。」「顯揚之謂何,筋力漸衰,嘆利名無就;教誨不可已,心思既竭,望子弟能賢。」按「利名無就」四字近俗,有友人代改之曰「行藏無據」,似較勝也。
朱竹垞先生嘗為施粥廠作聯云:「同是肚皮,飽者不知饑者苦;一般面目,得時休笑失時人。」此較隨園詩話所載題養濟院一聯,稍有含蓄。
貴州省某驛館中有一聯云:「滿眼盡窮黎,奚忍多用一夫,誤他舉家生活;兩頭皆險路,何不緩行幾步,積君無限陰功。」仁人之言,亦積無限陰功,便是當頭棒喝矣。
袁簡齋先生嘗言,神廟聯以用成語為宜,然親切渾成而有味者,不可多得。聞張睢陽廟一聯云:「須髯輒張,凜凜有生氣;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此本傳與韓文本為睢陽寫照,難得天然作對耳。又金陵三圣廟祀劉、關、張,其聯云:「若傅粉,若涂朱,若潑墨,誰言心之不同如其面;為君臣,為兄弟,為朋友,斯誠圣不可知之謂神。」此聯膾炙人口,然三圣字已覺未安,而「傅粉」、「涂朱」、「潑墨」等語,皆不見古籍,「兄弟」二字,尚本史傳,而「朋友」二字,又是虛談矣。
京師浴堂門首聯云:「入門兵部體,出戶翰林身。」蓋上句借音為冰布體,下句借音為汗淋身也。嘉慶乙丑,聶蓉峰銑敏以庶常改兵部主事,至己巳萬壽,聶復以撰進頌冊賞編修,有友人戲舉浴堂聯句贈之,皆以為巧合。
張詩舲方伯知余方續集聯話,自桂林手書一紙寄來云:「文遠皋先生以翰林歷掌文衡,官步軍統領,卒于駐藏大臣之任,喪歸京師,曾撰聯奉挽云:『內相經文兼緯武,西方成佛即升天。』祥符大工未合龍以前,正月初三夜,走埽下南同知王漢沉焉。越七日,求尸不得,以衣冠斂,亦撰聯吊之云:『七日招魂,屈子衣冠輕似蛻;九重賜恤,王尊名節重于山。』又題風洞山云:『漓江水綠招涼去,常侍詩清賞雨來。』又題五詠堂云:『雄藩勝覽曾開囿,太守風流尚讀書。』」
古人云:「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余有所撰知好挽聯,必出手制,然但抒哀悃,且冀以存其人,不暇計工拙也。在揚州挽淮揚觀察李石舟國瑞云:「吳會領班聯,實政真無慚益友;淮揚瘁心血,虛銜何以慰衰親。」余在蘇藩,曾調石舟為首郡,甚資臂助。既擢淮揚道,以河壖出力,加運使銜。歿時,其慈親尚在堂也。又挽江寧方伯成蘭生世瑄云:「望斷黔陽,可憐萬里云颿,依然將母;魂消白下,共惜半年風鶴,了卻孤臣。」客冬英夷之擾,余防堵上海,督部遠駐鎮海,時金陵惟蘭生一人支拄,風鶴之警,無日無之,往來書問,間日必至,皆商略夷務軍情,意見頗合。自余引疾后,蘭生勢益孤,遂以憂死。聞靈船由長江回貴州,尚煩太夫人扶櫬也。在蘇州日,挽吳縣令賀吉人崇禧云:「百里舊神君,剡牘未酬舉主愿;卅年前進士,蓋棺猶是宰官身。」吉人為余十余年前所薦卓異,至今未進一階。近余重蒞吳門,復以同知奏薦,奉部覆準之日,吉人已不及見矣。又寄挽歸安沈香城別駕廉云:「淮浦最傾襟,脫穎為君欣得地;吳門方掃榻,遺函報我已生天。」余延香城于袁江署齋三年,甚相得,香城得官后,改執弟子禮甚恭。近以奪官歸里,余急折簡迎之,甫得報書,旋聞化去,尚未及中壽也。在浦城挽周芑源廣文云:「一鄉善人,勖哉一弟分憂,一孤在抱;兩行老淚,痛此兩年盛會,兩世交期。」余到浦后,逭暑消寒之會頗盛,芑源輒在坐,嘗稱之為一鄉善人,同人無異辭也。又寄挽杭州許太淑人云:「桂嶺、蕪城,隨地齊歌眾母母;萱心蓮性,生天早現法身身。」太淑人之子兩淮分司小琴惇詩、粵西太守芍友惇書,皆余門下士,居官并有循聲云。
余解組后,戲作一篆印云:「難進易退。」學者阮云臺師見而喜之,為推其意,輯古語作楹帖相贈云:「難進易退,易事難悅;先勞后祿,后樂先憂。」余甚愧其言。謝菽石同年贈聯云:「乾隆末,舉秀孝,嘉慶初,歷翰部,道光間,掌封圻,回首功名成百順;經史部,有旁證,藝文家,喜博稽,政事門,備掌故,等身著述自千秋。」今年為七十誕辰,福州王叔蘭以聯寄祝云:「二十舉鄉,三十登第,四十還朝,五十出守,六十開府,七十歸田,須知此后逍遙,一代福人多暇日;簡如格言,詳如隨筆,博如旁證,精如選學,巧如聯話,富如詩集,略數平生著述,千秋大業擅名山。」亦皆就余篆印語而衍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