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定初,術虎高琪為相,建議南京城方八十里,極大,難守。于內再筑子城,周方四十里,壞民屋舍甚眾。工役大興,河南之民皆以為苦。又使朝官監役,分督方面,少不前,輒杖之。及北兵入河南,朝議守子城,或云,一失外城,則子城非我有,遂止,守外城。外城故宋所筑,土脈甚堅,北兵攻之,旬余不能拔而新筑子城竟無用也。嗟乎!愚人之慮何如哉?使天下郡邑俱失,縱然獨保一子城,何以國也?然子城初起時,于地中得一石碣,上有詩云:“瑞云靈氣鎖城東,他日還應與北同。歲月遷移人事變,卻來此地再興功。”亦有數云。其字書類宋人,迄今猶在相國寺。
大梁城南五里號青城,乃金國初粘罕駐軍受宋二帝降處。當時后妃皇族皆詣焉,因盡俘而北。后天興末,末帝東遷,崔立以城降,北兵亦于青城下寨,而后妃內族復詣此地,多﹃死,亦可怪也。
南渡之后,南京雖繁盛益增,然近年屢有妖怪。元光間,白日虎入鄭門。又,吏部中有狐躍出,宮中亦有狐及狼。又,夜聞鬼哭輦路,每日暮,烏鵲蔽天,皆亡國之兆。迄今為丘墟瓦礫,傷哉!
南京同樂園,故宋龍德宮,徽宗所修。其間樓觀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發,及五六月荷花開,官縱百姓觀,雖未嘗再增葺,然景物如舊。正大末,北兵入河南,京城作防守計,官盡毀之。其樓亭材大者,則為樓櫓用;其湖石,皆鑿為炮矣。迄今皆廢區壞址,荒蕪所存者,獨熙春一閣耳。蓋其閣皆桫木壁飾,上下無土泥,雖欲毀之,不能。世豈復有此良匠也!
宣宗喜刑法,政尚威嚴。故南渡之在位者,多苛刻。徒單右丞思忠,好用麻椎擊人,號麻椎相公。李運使特立友之號半截劍,馮內翰璧叔獻號馬劉子。后雷希顏為御史,至蔡州,縛奸豪,杖殺五百人,又號雷半千。又有完顏麻斤出、蒲察咬住,皆以酷聞。而蒲察合住、王阿里、李渙之徒,胥吏中尤狡刻者也。
宣宗后妃皆出微賤,南渡人有云:“頭巾王、過道史、白酒龐”,指三外戚家也。王氏有成國夫人者,宣宗皇后之姊,末帝之姨,奢侈尤甚,權勢薰天,當涂者往往納賂取媚,積貲如山,且出入宮掖無時度,號自在夫人。天興改元,末帝東遷,崔立之變,凡富貴家皆搜括金銀,成國竟捶死。又有平章政事完顏白撒,以內族位將相,尤楮奢僭。嘗起第西城,如宮掖然,其中婢妾百數,皆衣縷金綺繡如宮人。在尚書省,惡堂食不適口,以其家膳供。然為將相無他材能,徒以儀體為事。從末帝東征,方渡河督戰,遽勸上回奔睢陽。眾以其誤國,歸罪請廢,末帝不得已,下獄,餓死。
南渡之后,為宰執者往往無恢復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茍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嘆吁。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黃閣中矣。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復然,因循茍且,竟至亡國。
南渡之后,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災異或民間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圣上心困。”當時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后日大心困矣。”竟不敢言。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吁!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用人,必先擇無鋒、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閑,宰執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許司諫古、程、雷御史,皆不能終其任也。
南渡之后,近侍之權尤重,蓋宣宗喜用其人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輩采訪民間,號“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上因切責臺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雖委將帥,又差一奉御在軍中,號“監戰”。每臨機制變,多為所牽制。輒遇敵先奔,故其軍多喪敗。
貞間,術虎高琪為相,欲樹黨固其權,先擢用文人,將以為羽翼。已而,臺諫官許古、劉元規定之徒見其恣橫,相繼言之。高琪大怒,斥罷二人。因此大惡進士,更用胥吏。彼喜其獎拔,往往為盡心,于是吏權大盛,勝進士矣。又,高琪定制,省、部、寺、監官,參注進士,吏員又使由郡轉部,由部轉臺省,不三五年,皆得要職。士大夫反畏,避其鋒,而宣宗亦喜此曹刻深,故時全由小吏侍東宮,至今僉樞密院事、南征帥,又有蒲察合住、王阿里之徒居左右司,李渙輩在外行尚書六部,陷士夫數十人,亦亡國之政也。
南渡后,屢興師伐宋,蓋其意以河南、陜西狹隘,將取地南中。夫己所有不能保,而奪人所有,豈有是理?然連年征伐,亦未嘗大有功,雖能破蘄黃,殺虜良多,較論其士馬物故,且屢為水陷溺,亦相當也。最后,盱眙軍改為鎮淮府,以軍戍之,費糧數萬,未幾亦棄去。又師還,乘夏,多刈熟麥,以歸助軍儲。故宋人邊檄有云:“暴卒鴟張,率作如林之旅;饑氓烏合,驅帥得罪之人。”駙馬都尉仆散阿海、僉樞密院事時全,皆回轅即誅。后又謀取蜀,時胥平章鼎鎮關中,奏請緩發,胥由此罷相。嗟乎!避強欺弱,望其復振,難哉。此皆宣宗時事,末帝即位,無南伐之議矣。
甚哉,風俗之移人也!南渡后,吏權大盛。自高琪為相定法,其遷轉與進士等,甚者反疾焉。故一時之人爭以此進,雖士大夫家有子弟讀書,往往不終輒輟,令改試臺部令史。其子弟輩既習此業,便與進士為仇,其趨進舉止,全學吏曹,至有舞文納賂甚于吏輩者。惟僥亻幸一時進用,不顧平日源流,此可為長太息者也。
金朝取士,止以詞賦、經義學,士大夫往往局于此,不能多讀書。其格法最陋者,詞賦狀元即授應奉翰林文字,不問其人才何知,故多有不任其事者。或顧問不稱上意,被笑嗤,出補外官。章宗時,王狀元澤在翰林,會宋使進枇杷子,上索詩,澤奏:“小臣不識枇杷子。”惟王庭筠詩成,上喜之。呂狀元造,父子魁多士,及在翰林,上索重陽詩,造素不學詩,惶遽獻詩云:“佳節近重陽,微臣喜欲狂。”上大笑,旋令外補。故當時有云:“澤民不識枇杷子,呂造能吟喜欲狂。”
興定初,朝議縣令最親民,依常調數換多不得人,始詔內外七品以上官保舉,仍升為正七品。官資未乃者,借注人。一時能吏如王庸登庸令洛陽,程震威卿令陳留,皆有治績。或入為監察御史、臺部官,自是居官者爭以能相尚,民亦多受賜。其后,往往自納賂請托得之,故疲懦貪穢者亦多。然士大夫為之首猶自力,此良法也。
正大初,末帝銳于政,朝議置益政院官,院居宮中,選一時宿望有學者,如楊學士云翼、史修撰公燮、呂待制造數人兼之,輪直。每日朝罷,侍上講《尚書》、《貞觀政要》數篇,間亦及民間事,頗有補益。楊公又與趙學士秉文采集自古治術,分門類,號《君臣政要》,為一編進之。此亦開講學之漸也,然歲余亦罷。
士氣不可不素養,如明昌、泰和間崇文養士,故一時士大夫爭以敢言、敢為相尚。迨大安中,北兵入境,往往以節死,如王晦、高子杓、梁詢誼諸人皆有名。而侯摯、李瑛、田琢輩皆由下位自奮于兵間,雖功業不成,其志氣有可嘉者。南渡后,宣宗獎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為、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時在位者多委靡,惟求免罪罟,茍容。迨天興之變,士大夫無一人死節者,豈非有以致之歟?由是言之,士氣不可不素養也。
南渡后,疆士狹隘,止河南、陜西,故仕進調官皆不得遽,入仕或守十余載,號重復累,往往歸耕,或教小學養生。故當時有云:“古人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今日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無人問也。”其后,有辟舉法行,雖未入仕,亦得辟為令。故新進士多便得一邑治民,其省令史亦以次召補。故士人方免沉滯之嘆云。
大臣尤當以至公至正黜陟百官,大不可畏嫌避黨為自保計。南渡為宰執者,多怯懼畏懦不敢有為,凡執處一事,先恐人疑己。如宰執本進士,或士大夫得罪,知其無辜,不敢辨言,恐人疑其為黨也。又或轉加詰責,以示無私。或要職美官寧用他流,取媚于眾。一登省府,遽忘本來用心,如此望其成功名、立節義難矣。然亦往往不能以富貴自終。向使以公正自持,未必如是得罪也。人之用智巧者竟何如哉。
宰相之職,佐人主治天下,最患耳目不廣,不能周知民間苦樂、國勢安危,故當忘私去智,取諸人以為善,以天下治天下。至于百官士流賢否,皆當如家人美惡,一一辨其才,然后進退用舍合公望。辦職業而為國者立法,使百官、賓客不得謁見于私第,何哉?其意止以防其請托而徇私也。夫果察其人徇私不公,豈可使為宰相哉?既以為宰相,是已以天下付之矣,誠不宜猶爾防閑也。唐裴晉公一日拜相,遽請于私第見百官、賓客,可謂遠謀,而憲宗信之,卒平淮蔡,此其君臣遇合,故有此奇偉士成功名。使齪嚙者為之,亦不敢請,而庸主亦不聽也。余觀南渡后為宰執者,自非親戚故舊,往往不得登其門。若夫百官士流,未嘗接議論,局局自保,惟恐失之。如此,望其取用得人、聞見不塞者,未之有也。
士大夫為吏者當以至公無心處之,事自理,民自服,不可委曲要譽以枉義也。余在南方時,見辟舉為令者,往往妄用心。如富家與貧家訟,必直貧民。勢家與百姓爭,必直百姓,不問理何如也。又,或故舊同道之家有科征,必先督促不少貸,至加之刑罰。其意以為如此,示我無私,且賈細民稱譽。嗟乎,貧富相爭,自有曲直,彼貧民中亦有桀黠不逞者,富家中亦有循良懦弱者,烏可執一哉?故舊同道之家,義當假借,不然止以無心處之可也。至首加訊責,不亦傷乎?不抵此曹志于升進故爾。甚者榜于門云:“無親戚故舊”、“不見賓客”、“不接士人”。世豈有一為郡邑而遽無親無舊者?嘗記有一人為縣令,禁其子不令出。其子犯禁,笞責之,其子赴井死。哀哉!不循中道,縱得升遷何榮也?
國所以官取士,士所以居官,先以養其口體妻子,然后得專意王事,雖不可取于民奢縱害公,亦不必釣名要譽太儉陋也。余見河南為令者,有夜蓋紙被,朝服弊衣以示廉,又令妻子輩汲爨,不使吏卒代者,其意皆欲聞上位,媚細民。然其聽斷、撫養之道殊不在是,能使其車騎儀從、屋宇、服用鮮整,而遇事風生,吏民稱快,較之此曹何自苦也?
南渡后,士風甚薄,一登仕籍,視布衣諸生遽為兩途,至于征逐游從,輒相分別。故布衣有事,或數謁見在位者,在位者相報復甚希,甚者高居臺閣,舊交不得見。故李長源憤其如此,嘗曰:“以區區一第傲天下士邪?”已第者聞之多怒,至逐長源出史院,又交訟于官。士風如此,可嘆!
省吏,前朝止用胥吏,號“堂后官”。金朝大定初,張太師浩制皇制,袒免親宰執子試補外,雜用進士。凡登第歷三任至縣令,以次召補充,一考,三十月出得六品州ヘ。兩考,六十月得五品節度副使、留守判官,或就選為知除知案。由之以漸,得都事、左右司員外郎、郎中,故仕進者以此途為捷徑。如不為省令史,即循資級,得五品甚遲,故有“節察令推何日了,鹽度戶勾幾時休”之語。浩初定制時,語人曰:“省庭天下儀表,如有胥吏,定行貨賂混淆,用進士,清源也。且進士受賕,如良家女子犯奸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節也。”議者皆以為當,屏山嘗為余言之。然省令史儀禮冠帶,抱書進趨,與掾史不殊,有過,輒決杖,惜乎,以胥吏待天下士也。故士大夫有氣概者往往不就,如雷翰林希顏、魏翰林邦彥、宋翰林飛卿及余先子,或召補不愿,或暫為,遽告出,皆不能終其任也。李丈欽止為余言,宋制,省曹有檢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且問余以宋制與金制孰優?余以為宋制善,欽止曰:“此議與吾合也。”
金朝用人,大概由省令史遷左右司郎中、員外郎、首領官,取其簿書精干也。由左右首領官選宰相執政,取其奏對詳敏也。其經濟大略安在哉?此所以在位者多長于吏事也。
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邊釁,動下令簽軍,州縣騷動。其民家有數丁男好身手,或時盡揀取無遺,號泣怨嗟,闔家以為苦。驅此輩戰,欲其克勝,難哉。貞初,下令簽軍,會一時任子為監當者以春赴吏部調數,宰執使盡揀取,號“監官軍”,其人憤慍叫號,交訴于臺省,又沖宰相鹵簿,告丞相仆散七斤,大怒,趣左右取弓矢射去。已而,上知其不可用,免之。元光末,備潼關、黃河,又下令簽軍,諸使者歷郡邑,自見居官者外,無文武,小大職事官皆揀之。至許州,前戶部郎中、侍御史劉元規,年幾六十,亦中選,為千戶。至陳州,余先子以前監察御史,亦為千戶。自余不可勝言。既以立部曲,須依軍例,以次相鈐束,物議喧然。后亦罷之。嗟乎,以任子為兵已失體,況以朝士大夫充廝役乎?當是時,余以終場舉人獲免,而先子以御史不免,立法之弊以至于斯。余赴試開封,先子以詩送之,且寄趙閑閑、雷希顏,有云:“老作一兵吾命也,芳聯七桂汝身之。厚祿故人如見問,為言塵土困王尼。”二公覽之,為一笑。
金朝近習之權甚重,置近侍局于宮中,職雖五品,其要密與宰相等,如舊日中書,故多以貴戚、世家、恩ヘ者居其職,士大夫不預焉。南渡后,人主尤委任,大抵視宰執臺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謂心腹則此局也。其局官以下,所謂奉御、奉職輩,本以傳詔旨、供使令,而人主委信,反在士大夫右。故大臣要官往往曲意奉承,或被命出外,帥臣郡守百計館饋,蓋以其親近易得言也。然此曹皆膏粱子弟,惟以妝飾體樣相夸,膏面鑷須,鞍馬、衣服鮮整,朝夕侍上,迎合諂媚。以逸樂導人主安其身,又沮壞正人,招賄賂為不法。至于大臣退黜,百官得罪,多自局中,御史之權反在其下矣。其后,欲收外望,頗雜用士人。完顏伯陽居之不歲余亦罷。又于臺部令史選奉職數人,又于進士中亦選一二人充備。其人既入局中,則趨進舉止,曾亦未聞有正言補益者。且此曹本仆役之職,士大夫處之可羞,而一二子泰然自以為榮,亦陋也。
宣宗嘗責丞相仆散七斤:“近來朝廷紀綱安在?”七斤不能對,退謂郎官曰:“上問紀綱安在,汝等自來何嘗使紀綱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