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格卻站在院里,指手畫腳的,比說三蝶的景像。又說一路上幾乎嚇死人,管保是受了風邪了。德大舅聞言,嚇了一跳。德大舅母說:“后院有大仙姑,有時沖撞了,必要纏人。必是昨晚上。三姑娘不留神,一時冒犯了。”眾人一聞此言,皆至屋里去看。果見三蝶兒臉色,猶如銀紙一般。圓睜著兩只杏眼,口里吁吁氣喘,果然像中邪一般。隨即買了紙馬,先到財神樓,燒一回香。又叫麗格替著禱告一回。鬧到晚飯已后,親友散去,只剩至近的親友,并幾個小孩子,在此住下。大家不放心三蝶兒,一齊擁到屋里,觀看三蝶兒的舉動。三蝶兒一時明白,一時又糊涂起來。嘴唇也白了,眼睛也大了。急得德大舅連跺腳,因恐病在這里,對不住姐姐。隨令德大舅母好生守護。自己點了燈籠,三晚半夜,請了個醫(yī)生來。診脈一看,果然是中了邪氣。只見她倒在炕上,口吐白沫,精神恍惚,四肢顫成一處,抖擻不止,一時閉過氣去,一時又蘇醒過來。面上氣色,或黃或紅,屢屢改變。醫(yī)生立了藥方,告辭而去。急得德大舅無可如何,反倒抱怨麗格,不該無緣無故,引她出去。麗格亦害怕起來,因為三蝶兒路上諄諄囑咐,兩人上玉吉家去,不叫她回來說,故亦目定口呆,不敢言語了。德大舅看了藥方,因方上之藥,皆極貴重,不由暗自皺眉。若不去買,又恐治不了病。看藥方上寫著:犀角二錢,羚羊二錢,龍齒二錢,虎威骨二錢,牡碩二錢,鹿角霜二錢,人參二淺,黃蓍二錢,其余藥味,尚不在數(shù)。據(jù)醫(yī)生說,各藥共為細來,要用羊肉半斤,煎取濃汁一盞,要一次服下去,立時就好。要了半日,又盤算得用若干錢,當時帶了錢鈔,先去給德氏送信,又到藥鋪一問,共該銀四兩八錢有零。當時也心疼不來,只可囑告藥鋪,研為細未,明日早間來取。至人日德氏來接,看著女兒如此,不知是什么病。大家紛紛議論,又把一夜情形,告知德氏一回。德氏也著了慌,等到德大舅回家,三蝶兒飲下藥去,方才漸漸好了。德氏愛女心盛,趕緊雇了輛車,接了回去。麗格是戀著三蝶兒,又惦著三蝶兒回去,無人扶侍。又知德氏有脾氣,家中種種限制,不得自由。本想隨著德氏,前去住幾天,又一想,實在有種種不便,只得罷了。不想三蝶兒之病,本不是醫(yī)藥可治的。自此冰肌瘦減,精神恍忽,滿腦如針刺一般,忽忽亂跳,德氏亦不得安心。
一口深夜無人,母女躺著談心。德氏把近來市面,家中景況,種種的艱難困苦,先述一通。說來說去,說到三蝶兒身上。光勸了三蝶兒半日,又流淚道:“養(yǎng)你們這么大,我還這樣操勞。不知何年月日,才得逃生?那日賈婆子來,因為你的親事,鬧了我好幾天,吃不下喝不下的。我想他說的那家兒,倒也不錯。憑歸們這樣人家兒,難道還妄想攀高,聘一個王孫公子不成?誰想你哥哥不依不饒,死活的不答應。他說男子家業(yè),都是小事,只求人兒好,比什么都強。照他那一說,莫非我顧你出了簸蘿,陷到火炕里去不成?這也好,以后說不說的,我也不管了。并非娘母子不辦正事,這是你哥哥的主意,以后可別瞞怨我?!钡率弦幻嬲f一面垂淚。三蝶兒早聽得怔了,先聽論婚的話,嚇得一驚,后聽有哥哥阻撓,好像一塊石頭,落在平地一般,心里倒覺得痛快了。然思前想后,母親又這樣傷心,不免哽咽伏在枕上流淚,唏噓勸道:“女兒的事,可望母親放心。母親百年后,女兒尋個廟宇削發(fā)為尼去就是了。”說罷,哽哽咽咽,哭個不住。德氏亦傷起心來。拍著枕頭道:“孩子,你的心,我亦未不知道。但是男人婚,女大當嫁。我今年五十多歲,作出事來,活著要對得著女,死也要對得起祖先。自要你們聽話,就算孝順了?!闭f罷,嗚嗚哭了。三蝶兒一面哭,一面勸解母親,病久的人,哪禁得樣動心,母女說話聲音,越來越低??薜寐曇簦苍絹碓綉K??薜綎|方大亮,常斌都醒了,因聽里間屋有人哭泣,暗吃一驚,隨問屋里頭是誰哭呢?連問數(shù)遍,屋里并無動靜。半晌三蝶兒道:“你該上學啦,奶奶剛睡著,你安頓一些,教奶奶歇會兒罷?!?
說著,開門出來灑掃院宇。常斌也穿衣爬起,忙著上學。日常祿正是休息之期,一手提著包袱,嘻支咯支的皮靴底響,外走來。進門問三蝶兒道:“奶奶怎么,這時還不起來?”三蝶兒眉頭一皺,因恐常祿著急,隨答道:“沒怎么,昨天許睡得晚了常祿把包袱放下,一面脫衣服,瞧著三蝶兒臉上,帶有淚痕,問道:“你又怎么了?必是奶奶有病,你不肯告訴我?!闭f著,槍進去,扶著德氏枕頭,奶奶、奶奶的叫個不住。三蝶兒亦隨了去,揪往常祿袖子,又向他搖手,不叫他言語。常祿掀了被袂,看著母親睡熟,這才放心。三蝶兒道:“哪有這樣冒失的!就是病,也不該這樣鹵莽啊。”常祿把皮靴脫了,換上破鞋,拿了茶碗,幫著三蝶兒擦洗。又問早間吃什么,好上街去買。三蝶把油罐醋瓶、買菜筐子拿出,一一交與常祿。常祿是讀書出身雖充巡警,仍有讀書的呆氣。當時洗完了臉,穿上長大衣服,才緩步出來。迎面遇著一人,年在四十上下,面色微黃,兩撇胡須,穿一件灰布大褂,青緞福履鞋,看見常祿出來,忙招呼道:“老弟上那兒去?這兩天正要找你,自你差事忙,又不知幾日休息?今日相遇,真是巧極啦。”常祿抬頭一看,不是別個,正是素好的朋友,此人姓普名津,號叫煥序。常祿忙的見禮,普津還了個安,笑嘻嘻的問了回好。又說:“那天家去,我給老太太請了回安。因為敝旗的文爺,有位少爺,我要給妹妹提親,惹得二太太一腦門子氣,叫我見了你,同你再商量呢。你想這件事情,提得提不得?!背5摶行钢g,聽說文爺二字,忙問文爺是誰?普津道:“就是我們領催?!背5撚謵灹税肷危氩黄鹗钦l來。普津道:“你的記性,可真是有限。文爺同你的姨兒家,是個親戚,你怎么就忘了呢?”常祿猛然想起說?!迸叮橇?,他同姨母家也不是近親戚。文爺?shù)姆蛉?,我也稱呼姨兒,向同我們老太太很是投緣。怎么老太太說,叫你問我呢?這也奇了。”普津道:“這也難怪。那天老太太說,家里事情,都仗著妹妹分心。一來離不開,二來就這么一個女兒,總要個四水相合,門當戶對。你們哥兒們,全都愿了意,然后才可以聘呢?!背5摰溃骸笆虑楣淌侨绱?,但是前兩天,有一件麻煩事。舊日我們街坊有個賈婆,日前跟老太太提說,要給我妹妹提人家兒,那頭兒在草廠住家,此人名叫張鍔。新近我打聽過一回,此人是吃喝嫖賭,不務正業(yè)。雖然他家里很闊,只是他原有媳婦,這明是賄賂媒婆,要說我妹妹作二房。我跟老太太一說,老太太不肯信,你想我能夠愿意嗎?一來以慎重為是,二是名兒姓兒我家的家風,都是要緊的事。大哥總不常去,大約我妹妹性情,你不致不知道。她本是安詳老實,性情溫厚的人,若聘與一個蕩子,就算給耽誤了。雖然是女大當配,今年我妹妹才十八歲,多遲一二年,尚不致晚?!?
一面說,掖著普津,便往回走。普津執(zhí)意不肯,說是有事在身,不能久延。改天有了工夫,必來找你。又問道:“我到總廳里,哪幾找你去呀?”常祿道:“你到兵馬中一打聽就行,就在司法處當差?!逼战蚵犃它c點頭,回頭便走。常祿追著問道:“這位文爺,大概是花梢人兒罷。我聽旁人說,新近在胡同里,安了一分外家,不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普津皺眉道:“我卻不知道?;ㄉ胰藘捍_不假,如今已不下四十,要往五十上數(shù)啦。大約這類事情,必不能有。眼前頭大約兒子都要定親啦。豈有半百的公公,還鬧外家呢,大概沒有罷,你許是聽錯了?!背5撘仓貌辉?,聽了普津的話,信以為真。當時別了普津,買菜回家,心心念念,只想著妹妹親事,必須選一個美滿姻緣,方才稱心。暗表德氏是愛女心盛,因為賈婆子提親,大兒子不甚樂意,又想賈婆子誠不可靠,遂與女兒談心時,一五一十的說了。三蝶兒是憂心如焚,惟恐母親、哥哥背地里作事,遂察言觀色,屢屢的探聽,得了題目,便說把人世間事,已經(jīng)看空。情愿等母親下世后,自己削發(fā)為尼,斷不想人世繁華虛榮富貴了。德氏聽了這些傷心的話,因此背前面后,??秩麅核f的是反話,不免又添些憂慮,暗自傷起心來,而察看女兒舉止,并無不是的地方。每日黎明疾起,灑掃庭院,禮佛燒香,亦極誠篤。常時她口口聲聲,祝延母壽,盼著哥哥兄弟,立業(yè)興家,仿佛花花世界上,無可系念,日長無事,或在窗前刺繡,或得院里澆花,無慮無愁,無憂無喜,梳裝衣服,只愛個清潔雅淡,不著鉛華。德氏是時常叨念,說是女兒家不著紅綠不成規(guī)矩,強逼女兒薄粉涂脂。其實那三蝶兒容貌,本是冰雪為神玉為骨,芙蓉如畫柳如眉的美女,一被那脂污粉膩,反把麗人本色,倒襯得丑了許多。
這日常祿回家,把路上遇見普津,如何與三蝶兒提親的話,暗自稟告母親。德氏嘆了口氣,想著文光家里,是個掌事伯什戶。因親致親,今有普津作媒,料無差錯,隨同常祿道:“這事也不是忙的,等著因話提話,我同你妹妹商量商量,打聽她那宗性情,若這么早說人家兒,恐怕好犯惱撞。”常祿道:“我妹妹很明白,應該也不致惱撞。難道女兒人家,在家一輩子不成?她說她的,什么事情,須要母親作主,方合道理?!钡率系溃骸爸饕馕铱刹蛔?,合式不合式,將來她瞞怨我,你妹妹心里,我已經(jīng)看破了,只是我不能由她,不能夠任她的性兒,這話你明白不明白?”常祿唯唯答應??粗赣H詞色,頗有不耐煩的地方,因笑道:“這也奇了,我妹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幼兒安閑淑靜,哪能有什么心事,這實是奶奶的氣話,我也不敢說了。奶奶阿媽,生我三個人,就這么一個妹妹,她若有何心事,不妨投她的意,也是應該的?!闭f著,語音漸低,凄愴不止。德氏亦咳聲嘆氣,拿過煙袋來吸煙,扭過頭去,不言語了。常祿道:“據(jù)普大哥說,文家這個小人兒,近來出息很是不錯。家產(chǎn)我們不圖,只要門當戶對,兩人站在一處,體貌相合,我們就可以作得。”說著,三蝶兒走來。望著母親、哥哥在此,臨揪簾時,聽見作得二字,往下不言語了。三蝶兒遲了一會,審視常祿語氣,一見自己進來,縮口不言,料定是背我的事情,在此閑談呢,當時懊悔已極,不該掀簾而入,不顧自己身分,越想越悔,連羞帶臊的低下頭去。偷看母親顏色,著實凄慘。料定昨晚所說,今日必發(fā)泄了。隨向八仙棹上,斟了半盞涼茶,借此為由,轉身走了出來,看了回地上草花,揣度母親、哥哥近來的意向,正在悶悶的不得頭腦,站在西墻角下,只聽西院鄰家,三弦彈起,婉轉歌喉,嬌聲細氣的。有人唱曲曲文,好壞雖未留心細聽,偶然有兩句,唱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吹到三蝶兒耳內(nèi),一字不落。原來是:夜深香露散宮處,簾幕東風靜。拜罷也斜將曲檻憑,長吁了兩三聲。剔團明月如圓鏡,又不見輕云薄霧。都只是香煙人氣,兩股幾風,氤氳得不分明。三蝶兒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一聽,又唱道是:“月環(huán)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甭犃诉@四句,不覺點頭自嘆。心里暗想:原來詞曲上,也有這樣無望的事??上澜缟先耍恢?,未能領略編曲的深意。想畢,又后悔不止,不該胡思亂想,耽誤了聽曲子。正在后悔,又聽得唱道:“狠毒娘,老誠種”六字,再聽時恰唱到:“對別人巧語花言,背地里愁眉淚眼”,三蝶兒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從今后我相會少,你見面難,月暗西廂,便如鳳去秦樓,云斂巫山,早尋個酒闌人散”等句,不由得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了。一蹲身,坐在一塊砧石上。細研究早尋個酒闌人散的滋味,忽又想起當日事來。記得玉吉仿本,寫過:“此生莫種相思草,來世當為姊妹花”兩句,大約他的意思,亦是早學個酒闌人散的思想。又想詞句上種種與自己合的地方甚多,當時千頭萬緒,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正在沒個開交,忽覺身背后有人擊她一下。三蝶兒猛吃一驚,不知拍者是誰,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