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北江詩話
- 洪亮吉
- 3939字
- 2015-11-24 18:12:07
李善注《文選》,雖止究音訓,然亦間正文義,如江淹《恨賦》:「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善注云:「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好奇,故互文以見義耳。」然實亦不然,《漢書揚雄傳》:「猋泣雷厲」,既可云「猋泣」,即可云「危涕」,《字書》亦云:「猋,疾也。」又昔人云「心膽俱墜」,則「墜心」亦無不可。蓋江氏雖好奇,而亦無礙義訓也。
王昭君賜單于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實。云王昭君者,齊國王襄女也,年十七,獻元帝。會單于遣使請一女子,帝謂后宮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嘆,越席而起。乃賜單于。是昭君之行,蓋由自請。而《西京雜記》妄以為事由毛延壽,說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余曾有一絕正之云:「奇童請尺組,奇女請和戎。莫信無稽說,媸妍出畫工。」
莊刺史炘,余僚壻也,長余十歲,壬辰夏,始訂交于寧國試院之青云樓。刺史博學能文,生平慕王深寧品學,輯其遺文,多至數卷,亦可見其勤矣。尤篤于友誼,余遣戍道出邠州,刺史正官其地,固留二日,瀕行稱貸贈贐。余到戍百日,曾兩得刺史書,以文與可戒蘇和仲詩相勖,所謂「北客若來休問訊,西湖雖好莫題詩」是也。余至今感之。今歲客宛陵,偶登佑圣閣,望青云樓,有懷刺史一律云:「五千里外談游跡,三十年來嘆離羣。」即指訂交之始言之。
余在黔中,與彭廷棟、花連布兩軍門交最厚,后二君皆進剿銅仁苗匪,先后死國事。彭死正大營,而花之死尤烈,其諭祭碑文,余在翰林時所制,敘死節事頗詳,亦藉以報知己也。平時飲量尤洪,至數斗不亂。在軍營時,余曾作《平苗凱歌十章》寄福文襄相國,內一首云:「出險方看建鼓旗,居然絳灌列偏裨。前軍早報花連市,已解長圍八永綏。」其才勇可知。
唐韓翃詩:「日暮漢宮傳蠟燭」,然燭之用蠟,究不知起于何時?《楚辭》云:「蘭膏明燭,華容備些。」《文子》曰:「膏燭以明自銷。」《史記》曰:「始皇冢中,以人魚膏為燭。」是古燭炬之外,或亦以膏為之,亦稱為脂燭是矣。桓譚《新論》:「燈中脂炷,燋禿將減。」徐廣曰:「人魚似鲇,四足。」《正義》引《異物志》云:「人魚似人形,長尺余,始皇冢中以人魚膏為燭,即此。」大抵古人之燭,或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并無所謂蠟燭。《潛夫論遏利篇》始有「脂蠟明燈」之語。三國以后,方屢見于書。《晉書》及《世說》:石崇及石季龍皆以蠟燭炊。又《晉書周顗傳》:顗弟暠以蠟燭投顗。《后魏書》:世祖南伐,劉義恭獻蠟燭至。齊梁間并有詠蠟燭詩。合此數事觀之,蠟燭容起于東漢以后。詩人之詩,固不必責以考據也。《說文》亦無「蠟」字。《玉篇》《廣韻》:「蠟,蜜滓也。]《西京雜記》雖有閩越王獻高帝蜜燭事,然雜記所言,本非可據。又按南粵王趙佗傳,祗言獻桂蠹一器,應劭注云:「桂蠹中蝎蟲也。」桂蠹系可食之物,故小顏云:「此蟲食蓼,故味辛,而漬之以蜜食之。」《西京雜記》之蜜燭,蓋因桂蠹而附會耳。然亦可知蠟燭之制,必起于粵中,以其地有蜜滓也。
鍾會《遺榮賦》、潘岳《閑居賦》,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然實皆中躁而外恬,心競而跡讓,非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忘世之侶,其天機活潑如此。即《陳風》詩人「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之遺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憫時之儔,其情致纏綿若此。即《周南》詩人「陟彼高岡,我馬玄黃」之遺意也。余故謂魏、晉人詩,去《三百篇》未遠。
牛、女七月七夕相會,雖始見于《風俗通》。至曹植《九詠》注,始明言牽牛為夫,織女為婦。自此以后,遂皆以為口實矣。近時沈文愨德潛《七夕感事》一篇,極自然,亦極大方,其一聯云:「只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蓋沈時悼亡期近故也。近時七夕詩,遂無有過此者。即沈全集中詩,亦無過此二語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復食莧。蓋莧能生龞,二者同食,恐于腹中作蠱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畢萬術》亦云:「青泥殺龞,得莧復生」可證。又《畢萬術》云:「燒黿致龞」,許慎注云:「取黿燒之,龞自至」,試之亦殊驗。
余友黃文學肇書,平生事事謹飭,即作家書寄兒子,亦必閉門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書本最難,魏文帝《典論》,亦引里語曰:「汝無自譽,觀汝作家書。」余嘗以此觀親戚朋友,其家書之簡凈明晰、詞約而理足者,必善為文者也。
詩各有所長,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諸體并美。每見今之工律詩者,必強為歌行古詩以掩其短,其工古體者亦然。是謂舍其所長,用其所短。心未嘗不欲突過名家、大家,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青邱詩,高華而未沈實,則年限之也。李空同詩,蒼莽而未變化,則意氣之虛憍害之也。大抵兩家詩不可以觀全集,唯膾炙人口者佳耳。
詩人所游覽之地,與詩境相肖者,惟大、小謝。溫、臺諸山,雄奇深厚,大謝詩境似之。宣、歙諸山,清遠綿渺,小謝詩境似之。
游山詩,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東野《南山》詩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狀終南山矣。近日畢尚書沅《登華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歲《游嵩高山》云:「四面各萬里,茲山天當中。」或庶幾可步武東野。
顧寧人詩有金石氣,吳野人詩有姜桂氣,同時名輩雖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簡之學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遺貌。沈文愨之學古人也,全師其貌,而先已遺神。
用前人名句入詩,仿于元遺山,而成于王文簡。然必不得已,則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簡用杜詩「意象慘淡經營中」,而必改末一字為「成」字,非湊韻,則直欲掩其跡耳。點金成鐵,其能為文簡解乎!
詩可以作可以不作,則不作可也。陸劍南六十年間萬首詩,吾以為貽誤后人不少。
吾鄉「六逸」詩,惟楊起文宗發天分最高,故所為詩,亦度越流輩。錄其《春日飲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紅顏,李花已白首。鮑家復值湯惠休,千載風流一杯酒。綠煙滿堂吹不開,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間到底不能別,除是襄陽醉里回。」無意學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為心聲」,固也。然必謂制危苦之詞者,所遇必窘阨。作吉祥之語者,處境必豐腴。則亦不然。吾鄉楊孝廉印曾及猶子上舍敦復,一生喜作金華殿中語,然孝廉一第后,即客死于外;上舍則垂老不遇,并不免饑寒。則又事之不可解者。
劉明經大猷,工制舉業,窮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詩也。嘗讀其《臨安懷古》二十截句,多未經人道語,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務實,今人皆務名。即如繪畫家,唐以前無不繪故事,所以著勸懲而昭美惡,意至善也。自董、巨、荊、關出,而始以山水為工矣。降至倪、黃,而并以筆墨超脫,擺脫畦徑為工矣。求其能繪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為不能與工山水者并論。豈非久久而離其宗乎?即詩何獨不然。魏晉以前,除友朋答贈、山水眺游外,亦皆喜詠事實,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以迄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詩》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有偶成漫興之詩,連篇接牘,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與繪事家之工山水何異?縱極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勸戒否耶?是則觀于詩畫兩門,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
錢閣學載《詠丁香》詩云:「曉風纓絡索垂地,細雨玲瓏玉倚天。」頗極體物之工。
詠物詩有實賦者,近人《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無山婦女愁」等是也。有虛摩者,全椒張明經龍光應試《詠艾人》云:「抱病七年嘗憶爾,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稱詩者眾矣,當具何手眼觀之?余曰:除二種詩不看,詩即少矣。假王、孟詩不看,假蘇詩不看是也。何則?今之心地明了而邊幅稍狹者,必學假王、孟;質性開敏而才氣稍裕者,必學假蘇詩。若言詩能不犯此二者,則必另具手眼,自寫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觀者也。
詩有俚語而可傳者,江寧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飛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彎」。思之卻有至理。
嚴侍讀長明詩,致清遠善,能借古人意境轉進一層,記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詠蠟梅》句云:「幾時過小雪,一樹恰斜陽。」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尚難方駕古人。
吾友孫君星衍,工六書篆籀之學,其為詩似青蓮、昌谷,亦足絕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陜西巡撫畢公使署也,嘗眷一伶郭芍藥者,固留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歸,時戟轅已鎖,孫不得已,接長梯百尺,自高垣度過之,為邏者所獲,白于節使,節使詢知其故,急命釋之,若惟恐孫之知也。后酒間凌肆益甚,同幕者不勝其忿,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無前輩,凌轢同人」諸語,節使見而手裂之,更延孫別館,有加禮焉。時程編修晉芳,以貧病乞假詣西安,節使虛上室迎之,未數日即病,節使率姬侍為料理湯藥,不歸寢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節使及余輩皆躬親之,不假手仆隸也。一日兩舉哀,官吏來吊者,竟忘程為客死矣。櫬歸日,復以三千金恤其遺孤。時言舍人朝標投節使一詩曰:「任昉全家欣有托,禰衡一個盡容狂。」洵實錄也。孫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編修改部,今官山東督糧道。
謝玄暉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宣城圖經及方志、藝文載此詩,土人遂以今城東十里新林浦板橋當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橋在江寧縣城南三十里,新林橋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晉伐吳,丞相張悌死之。悌家在板橋西。」《揚州記》:「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橋,即梁武帝敗齊師之處。」新林、板橋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暉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經新林,后向板橋也。詩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歸舟東北騖」是矣。若今宣城東新林浦板橋,距江甚遠,何得云「天際歸舟、云中江樹」乎?圖經、方志誤認「之宣城」三字,即以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詩:「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即指謝此詩而言。
揚州舊城有文選樓,土人相傳,以為梁昭明撰《文選》之處。不知非也。昭明未嘗至揚州,蓋實隋曹憲注《文選》之樓。李善即憲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詩正之曰:「隋唐開選學,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茲樓歲月賒。戶通金屈戍,城傍玉鉤斜。借問今時彥,何人擅五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