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字,數字為煉,一字亦為煉。句則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見意,多者三四層,少亦不下兩層。詞家或遂謂字易而句難,不知煉句固取相足相形,煉字亦須遙管遙應也。
玉田謂詞與詩不同,合用虛字呼喚。余謂用虛字正樂家歌詩之法也。朱子云:「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出許多泛聲,后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聲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案朱子所謂實字,謂實有個字,雖虛字亦是有也。
詞之好處,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際者。陳去非〈虞美人〉:「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臨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昔俯注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倘謂現在如此,則騃甚矣。
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并用耳。或以方回有賀梅子之稱,專賞此句誤矣。且此句原本寇萊公「梅子黃時雨如霧」詩句,然則何不目萊公為寇梅子耶。
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云:「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每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
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闔變化,一動萬隨耶。
詞家用韻,在先觀其韻之通別,別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須知別。如江之於陽,真之於庚,古韻既別,雖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東冬於江,歌於麻,古韻雖通,然今吻既別,便不可以無別也。至一韻之中,如十三元韻,今吻讀之,其音約分三類,亦當擇而取之,余韻準此。
詞中平仄,體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內之字,權其律之所宜,互為更換斯得,如銅山靈鐘,東西相應。故效古者,當專效一體,不可挹彼注茲,致譏聲病。
平聲可為上入,語本張玉田《詞源》,則平去之不可相代審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轉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稱其父寄閑老人〈瑞鶴仙〉詞「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撲字不協,遂改為守字,此於聲音之道,不其嚴乎。
上入雖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處。使以宛轉遷就之聲,亂一定不易之律,則代之一說,轉以不知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時義甫之說也。去聲當高唱,上聲當低唱,明沈璟《詞隱》之說也。兩說為后人論詞者所本,爰為表而出之。
詞家既審平仄,當辨聲之陰陽,又當辨收音之口法,取聲取音以能協為尚。玉田稱其父〈惜花春·起早〉詞「瑣窗深」句,深字不協,改為幽字,又不協,再改為明字,始協,此非審於陰陽者乎。又深為閉口音,幽為斂脣音,明為穿鼻音,消息亦別。
古人原詞用入聲韻,效其詞者,仍宜用入。余則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詞家辨句兼辨讀,讀在句中,如《楚辭·九歌》,每句中間皆有兮字,兮者無辭而有聲,即其讀也。更以古樂府觀之,篇終有聲,如〈臨高臺〉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聲,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獨於句中之聲而疑之。
詞句中用雙聲疊韻之字,自兩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疊韻者少,犯雙聲者多,蓋同一雙聲,而開口、齊齒、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為雙聲也。解人正須於不同而同者去其隱疾。且不惟雙聲也,凡喉舌齒牙脣五音,俱忌單從一音連下多字。
十二律與后世各宮調異名而同實。如在黃鍾,則正黃鍾為宮,大石調為商,以至般涉調為羽。在大呂則高宮為宮,高大石調為商,高般涉調為羽,《詞源》所列,既明且備矣。
詞固必期合律,然雅、頌合律,桑間濮上亦未嘗不合律也。律和聲,本於詩言志,可為專講律者,進一格焉。
昔人詞,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詞深於興,則覺事異而情同,事淺而情深。故沒要緊語,正是極要緊語,亂道語正是極不亂道語。固知「吹皺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戲言。
鄰人之笛,懷舊者感之,斜谷之鈴,溺愛者悲之。東坡〈水龍吟·和章質夫詠楊花〉云:「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亦同此意。
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時有舉史梅溪〈雙雙燕·詠燕〉,姜白石〈齊天樂·賦蟋蟀〉,令作評語者,亦曰「似花還似非花」。
詞中用事,貴無事障。晦也,膚也,多也,板也,此類皆障也。姜白石詞用事入妙,其要訣所在,可於其詩說見之。曰:僻事實用,熟事虛用,學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敘事而閑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淋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
詞有尚風,有尚骨,歐公〈朝中措〉云:「手種堂前楊柳,別來幾度春風。」東坡〈雨中花慢〉云:「高會聊追短景,清商不假余妍。」孰風孰骨可辨。
王敬美論詩云:「河下輿隸,須驅遣另換正身。」胡明仲稱「眉山蘇氏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埃之表。」此殆所謂正身者耶。
詩有西江、西崑兩派,惟詞亦然。戴石屏〈望江南〉云:「誰解學西崑。」是學西江派人語,吳夢窗一流,當不喜聞。
詞之為物,色香味宜無所不具。以色論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為俗情所艷。不知必先將借色洗盡,而后真色見也。
昔人論詞,要如嬌女步春。余謂更當有以益之曰,如異軍特起,如天際真人。
詞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須妥溜中有奇創,清空中有沉厚,才見本領。
詞要恰好,粗不得,纖不得,硬不得,囗不得。不然非傖父即兒女矣。
黃魯直跋東坡〈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一闋云:「語意高妙,似非喫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麈俗氣,孰能至此。」余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詞淡語要有味,壯語要有韻,秀語要有骨。
詞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蓋在古人為清新者,襲之即腐爛也,拾得珠玉化為灰塵,豈不重可鄙笑。
描頭畫角,是詞之低品。蓋詞有全體,宜無失其全,詞有內蘊,宜無失其蘊。
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淺,寄厚於輕,寄勁於婉,寄直於曲,寄實於虛,寄正於余,皆是。
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
司空表圣云:「梅止於酸,鹽止於鹹,而美在酸鹹之外。」嚴滄浪云:「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此皆論詩也。詞亦以得此境為超詣。
玉田論詞曰:「蓮子熟時花自落。」余更益以太白詩二句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古樂府中,至語本只是常語,一經道出,便成獨得。詞得此意,則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
詞中句與字有似觸著者,所謂極煉如不煉也。晏元獻「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宋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觸著之字也。
詞貴得本地風光,張子野游垂虹亭作〈定風波〉有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是時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時名人,意確切而語自然,洵非易到。
詩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載始末曰引,委曲盡情曰曲,詞腔遇此等名,當於詩義溯之。又如腔名中有喜怨憶惜等字,亦以還他本意為合。
詞莫要於有關系,張元干仲宗因胡邦衡謫新州,作〈賀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雖黜而義不可沒也。張孝祥安國於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囗怨,豈下於詩哉。
詞尚風流儒雅,以塵言為儒雅,以綺語為風流,此風流儒雅之所以亡也。
綺語有顯有微,依花附草之態,略講詞品者,亦知避之。然或不著相而染神,病尤甚矣。
「沒些兒媻珊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余欲借其語以判詞品,以元分人物為最上,崢嶸突兀猶不失為奇傑,媻珊勃窣則淪於側媚矣。
詞有陰陽,陰者采而匿,陽者疏而亮,本此以等諸家之詞,莫之能外。
桓大司馬之聲雌,以故不如劉越石。豈惟聲有雌雄哉,意趣氣味皆有之。品詞者辨此,亦可因詞以得其人矣。
齊梁小賦,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也。
耆卿〈兩同心〉云:「酒戀花迷,役損詞客。」余謂此等,只可名迷戀花酒之人,不足以稱詞客,詞客當有雅量高致者也。或曰:「不聞《花間》、《尊前》之名集乎。」曰:「使兩集中人可作,正欲以此質之。」
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於情者,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義夫、節婦,皆世間極有情之人,流俗誤以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倚聲一事,其小焉者也。
詞進而人亦進,其詞可為也。詞進而人退,其詞不可為也。詞家彀到名教之中,自有樂地,儒雅之內,自有風流,斯不患其人之退也夫。
案:《藝概》卷四為詞曲概,此條以下論曲,故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