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
“請等一下。”我打斷這只名叫多姆的貓。跟貓說話,這件事本身就讓我覺得匪夷所思,卻又無可奈何。目前的情況是:動彈不得的我眼前有一只貓,而且這只貓說出我能聽懂的語言。由于雙手都被綁住,我沒辦法捂住耳朵不聽。
我仰面躺在不知是哪里的草地上,看著天空。幸好今天云很多,遮擋了不少陽光,如果太陽探出頭,強烈的陽光就會直接灑落在我的臉上,會把我脆弱蒼白的皮膚曬得又紅又腫,甚至可能爛掉。
綁住我的,似乎是某種植物。數條堅韌的細長藤蔓,在我直挺挺的身體上纏過來繞過去。
記得我是搭小船離開了仙臺港。萬里晴空,我出海釣魚。為什么我會一個人出海釣魚?這一點至少我還能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我老婆紅杏出墻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沒有孩子,但老婆出軌一事曝光后,家里的氣氛陡然變冷,讓人待不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我尋思著不如投身于愛好,逃避現實。可我實在沒什么愛好,花點小錢炒股姑且可稱為嗜好之一吧。但比起賺錢,不如說我是在享受閱讀《四季財報》,關注經濟新聞和在網絡上買賣股票的過程,讓自己沉浸在“我在支援民營企業”的滿足感中。我任職于政府機關,對于工作,我沒有絲毫不滿,只是每日的生活一成不變,所以股票的漲跌多少能帶給我一些刺激。說得夸張點,搞不好我是被企業通過TOB(TOB(takeover bid),要約收購,是指收購人為了取得上市公司的控股權,向所有的股票持有人發出購買該上市公司股份的收購要約,收購該上市公司的股份。)進行并購或收購的經濟行為吸引。大企業之間的明爭暗斗、爾虞我詐,就像大型戰斗機器人互相廝殺一般,氣勢宏大。
不過,以坐在電腦前炒股排解妻子有外遇的苦惱,方式似乎過于簡單,聽著都感覺沒志氣。
沒辦法,我只能選擇第二興趣來逃避。星期日,我租了條小船,出海釣魚。
不料途中天氣越來越糟,我還悠哉地想著“比起家中的風暴,這根本不算什么”時,一個大浪襲來。當我注意到海象驟變時,船已經翻了。翻船啦!我慌了手腳,不知怎的就失去了意識。再次睜開雙眼時,我發現自己躺在陌生土地的草地上,身子被藤蔓捆著,動彈不得。
聞不到海水的氣味,我可能是隨波漂上了岸,迷迷糊糊地走了一段路,最終精疲力竭地倒下。想到這里,腦海里似乎確實有漫無目的、蹣跚前行的印象。
回過神時,發現胸口坐著一只灰貓。外表顯然和我所認識的貓并無二致,但我仍不禁感嘆“世上居然有這種貓”。貓壓得我十分難受,我想把它趕走,具體說來,就是想像彈彈珠那樣把它彈走,但我的手動不了。只能用嘴對著它吹氣,可這根本不起作用。此時貓突然開口,說了一句:“你能聽到我說話嗎?”真是把我嚇死了!
為了方便看清貓,我試著縮縮下巴。可能是因為身子動不了,我的視野角度歪斜,無法準確把握這只貓的外觀和大小。它看上去像只剛出生的小貓,但看頭部大小和四肢比例,又像是只成年貓。
我用了一段時間才明白是貓在說話。現實中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應該是我的幻聽,是剛才小船被吹翻時造成的大腦損壞——這么想要現實一些。
會不會是受到妻子外遇的打擊,我精神崩潰了,于是期望有只溫柔的小動物來安慰,而這樣的愿望化為幻覺出現了?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道:“能不能幫我解開身上的藤蔓?”
貓怎么可能說話?
你真的是貓嗎?
總覺得還有更該問清楚的問題,但此時我的大腦已失去冷靜。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自稱“多姆”的貓似乎也非常震驚。雖然主動搭訕,但它并沒料到我能聽得懂。
“我還想問你呢!”
貓會說人話,或者我聽得懂貓話,兩者都有可能。
然后,這家伙——雖然沒看到生殖器官,但我認定這只貓是公的,總之,這家伙仿佛自我確認般呢喃:“這樣啊,你聽得懂。”
“我第一次跟貓說話。”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類說話啊!”貓的毛色是虎斑色,有時會因光照閃閃發亮,相當漂亮。那是一種夢幻而干凈的色彩。
我們默默對望,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像在觀察彼此,看對方如何出招。但也可能雙方的頭腦都混亂不堪。
“不過,這樣正好。”
“正好?”
“你幾歲?”
“四十。”
“那跟我差不多大。”
“啊,你活了四十年?”
“不,我出生才四年。”
“你是指貓的年齡?”
“在你生活的地方,你算是體型大的嗎?”貓舔著前爪問。
“一般吧,我屬于中等體型。”
貓安靜下來,不再說話。
我擅自將其理解為它在思考,便也不發一語。沒想到它慢悠悠地打了個大呵欠,有沒有搞錯啊,這么悠閑。
“希望你能聽我說一說。”貓開口,“我所生活的國家,碰上麻煩了。”
“是你住的公園要被拆毀了嗎?”
“公園?什么是公園?”貓反問,“戰爭結束,而我們被敵國占領了。”
“戰爭?你說的戰爭是我知道的戰爭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戰爭是哪種戰爭,總之就是戰爭。”
“貓也會打仗?”
“不是的。”它坐在我胸口理起毛,我仿佛在看精巧的電動玩具,“打仗的是人類,跟我們沒關系,可是我們住在同一個地方,不免會受到影響。啊,你是鐵國的人嗎?”
“什么鐵國?”
“與我們國家打仗的,是叫鐵國的鄰國。”貓解釋道。
“就是那個叫鐵國的國家占領了你們嗎?”
“對,就在幾天前。他們進入城市,殺掉了冠人。”
我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
貓跳下我的胸口,用前爪在我臉頰旁的地面上畫了一個圈。我轉過頭,勉強看得見,可這角度未免太難受了。
“我們國家的大人都這樣跟小孩解釋。”貓將圓從中間切開,“瞧,這兩個大小相同的半圓,左邊是鐵國,右邊是我們的國家。右邊的半圓里還有很多小圓,代表各個城市,位于正中央的,就是我所住的城市。兩個城市之間距離很遙遠,因此沒人離開自己的城市。”貓靈巧地劃著泥土,估計是伸出了爪子。
“你所住的城市在國家的正中央?”
“好像吧,因為冠人也住在這里。”
我想起冠人是國王的名字。“他幾歲?”我問。
“五歲左右。”
啊?它是在用貓的年齡計算嗎?真麻煩。我不禁苦笑。“換算成人類的話,大概是幾歲?”
“四五十歲吧。”
以政治家或統治者來說,四五十歲應該是剛起步,可說是大展身手的年紀,但在他們國家或許并非如此。“聽你的描述,冠人似乎深受愛戴?”
“是啊,大家都非常依賴冠人,有什么困難都會去找他商量。我們和鐵國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很不安,但還能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全是冠人的功勞吧。”貓用前爪戳了戳圓的左側。
“你剛才說八年,對吧?”
“我才活了四年。”
“我不是問你活了幾年,是想問開戰了幾年?”
“是啊,八年,我出生時已經在打仗了。”
“城里的很多人都上了戰場吧?”其實我對戰爭一無所知,決定草草敷衍過去。既然在打仗,想必會征兵。
不料,貓卻回答:“這座城市離鐵國很遠,因此沒什么人被征召。我想,應該從離鐵國比較近的城市征兵了吧。”
“你想?你并不知道實際情況嗎?”
我在腦中描繪圓的左半邊與右半邊在分界線交戰的情景,卻想不出具體的畫面。
“我又沒親眼看見。別說我們了,就連人類都不離開這座城市,頂多去城市邊緣。”
“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城市里獲得滿足嗎?”
“是啊,這里基本上什么都有,偶爾會有其他城市的人送來衣物和農具。”
“其他城市的人送來?”
“是貢品。這個城市的人也會定期把收成和縫制的新衣服交給冠人。”
“原來如此,是稅金啊。”
“稅金?”
“沒事兒。”
“貢品都收在圍墻邊的大倉庫里。”
我不禁想起學生時代讀過的康德的哲學,只因貓提到的國王叫冠人。(日文中,“冠人”和“康德”發音相同。
)雖然是老師要求的,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讀了康德的作品,但有些名言我挺喜歡的。比如“勇于求知”,這句應該是關于啟蒙的,不過我更喜歡接下來的那一句——“要鼓起勇氣運用理性”,有種豪言壯語感。我偶爾會想起這些句子。
我認為,眼下就是將這句話用于實踐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