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圖注本)叁 冒險史
- (英)柯南道爾
- 16460字
- 2019-05-21 09:48:46
紅發會
去年秋天的某天,我去拜訪我的朋友歇洛克 福爾摩斯。見到他時,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矮胖、面色紅潤、頭發火紅的老先生
交談。我對自己的突然造訪表示歉意,剛想退出來的時候,福爾摩斯出其不意地拉住我,把我拉進了房間,然后關上門。
他親切地說:“我親愛的華生,你來的時間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我怕你正在忙。”
“是呀,我是在忙。”
“那我到隔壁房間③等你。”
“不,不。威爾遜先生,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和助手,他幫助我成功地處理過許多案件。我毫不懷疑,在你的案子里,他也將給予我最大的幫助。”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從他坐著的椅子里半站起來,欠身向我點頭致意,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里迅速地閃過一絲半信半疑的目光。
“坐在長靠背椅子上吧。”福爾摩斯重新回到自己那把扶
③這可能指福爾摩斯的臥室。手椅前坐下,兩手的指尖合攏起來——這是他沉浸于思考時的習慣,“親愛的華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的是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平凡、單調無聊的老套。你滿腔熱情地把這些東西都記錄了下來,足以見得你對它們充滿興趣。如果你允許我這樣說的話,你的做法是在為我自己小小的冒險事業增添光彩。”
我回答說:“我確實對你參與的案件非常感興趣。”
“你當然會記得那天,在瑪麗 薩瑟蘭小姐向我們提出那個簡單問題之前,我們所談的那段話。為了獲得新奇的效果和異乎尋常的感受,我們必須深入生活,它本身總是比任何大膽的想象更富有冒險性。”
“我倒要冒昧地懷疑你這個說法。”
“是嗎?醫生。不過,你必須同意我的看法,否則我將列舉一系列事實,這些事實將讓你的懷疑不攻自破,然后你就會承認我是對的。這位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真好,他今天上午專程來看我,所講的故事很可能是我許久以來聽過的最稀奇古怪的事情之一。你已聽我說過,最離奇獨特的事物往往不是和較大的罪行而是和較小的罪行聯系起來的,有時甚至要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犯罪。就我所聽到的來看,我還不能確定威爾遜先生所說這個案件是不是犯罪,但是,事情的經過肯定是我聽到過的最離奇的了。威爾遜先生,可不可以請你費心從頭再講一遍這件事情的經過?我請你從頭講,不僅是因為我的朋友華生醫生沒有聽到開頭的部分,還因為這件事很奇特,所以我很想從你口中聽到一切盡可能詳細的情節。一般來說,只要聽到一些稍微能說明事情經過的情節,我就能用幾千個自己想得到的其他類似案件來引導自己。但這一次我不得不毫無保留地承認,這件事是獨特的。”
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顯出有點驕傲的樣子。他從大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張又臟又皺的報紙,平放在膝蓋上,然后俯身向前看著上面的廣告欄。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人,試圖模仿伙伴的辦法,從他的服裝或外表上看出點東西來。
但是,盡管我仔細觀察了一番收獲卻并不太大。這個客人從外表來看,是一個普通的英國商人,身材肥胖,樣子浮夸,動作遲鈍。他穿著一條寬松下垂的灰格褲子,一件不太干凈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也沒有扣上。里面穿著一件褐色背心,背心上系著一條艾伯特式的粗銅鏈,上面還晃動著一小塊中間有方形窟窿的金屬片兒作為裝飾品。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頂已經磨損的禮帽和一件退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絨線領子已經有點皺了。總的來說,除了長著一頭火紅色的頭發、面露非常惱怒和不滿的表情外,我沒有看出什么特別的地方。
歇洛克 福爾摩斯銳利的眼神看出了我的行動。當他注意到我疑問的目光時,面帶笑容,搖了搖頭:“他干過一段時間的體力活,吸鼻煙,是個共濟會會員。他到過中國,最近寫了不少東西。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情況之外,我推斷不出別的什么。”
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突然在坐椅上挺直了身子,食指仍然壓著報紙,但眼睛已轉過來盯著我的同伴。
他問道:“我的天哪!福爾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這么多關于我的事?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干過體力活?那簡直像福音一樣千真萬確,我最初就是在船上當木匠的。”
“我親愛的先生,你看自己這雙手,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干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發達。”
“那吸鼻煙和共濟會會員呢?”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么看出來的,因為我不愿把你的理解力看低了。更何況,你還不顧你們團體的嚴格規定,帶了一個弓形指南針模樣的別針呢。”
“哦,是的,我忘了這個。可是寫作呢?”
“還有比袖子更能說明問題的嗎?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長的地方在閃閃發亮,而左袖靠近手腕的地方因為經常貼在桌面上所以打了個整潔的補丁。”
“那么,中國呢?”
“你的右手腕上邊一點的地方所文刺的魚形圖案只能是在中國刺的。我對文身有過一點研究,甚至還寫過這種題材的稿子。你的魚鱗紋上那種淺紅色是中國特有的。另外,我還看到你的表鏈上掛著一枚中國錢幣,那豈不是更加一目了然了嗎?
”
杰貝茲 威爾遜大笑了起來。他說道:“好啊,這個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起初覺得,你簡直是神機妙算,但說穿了也就沒什么奧妙了。”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現在才發覺,這詳盡的解釋是錯誤。‘不為人知者乃為壯麗’,你知道,我的名聲本來就不怎么樣,心眼太實在就要完蛋了。威爾遜先生,你能找到那個廣告嗎?”
“能,就在這里。”他又粗又紅的手指正指向那欄廣告的中間。他說:“就在這兒,這就是整件事的起因。先生,你們自己讀吧。”
我從他的手里拿過報紙,照著它的內容念了起來:
紅發會:
因原住美國賓夕法尼亞洲黎巴嫩市已故伊齊基亞 霍普金斯
之遺贈,現留有另一空職,凡紅發會會員皆有資格申請。薪給為每周四英鎊,工作則實系掛名而已。凡紅發男性,年滿二十一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屬符合條件。應聘者請于星期一
上午十一時親至艦隊街
、教皇巷七號
紅發會辦公室鄧肯 羅斯處申請。
我把這個不尋常的廣告讀了兩遍,忍不住喊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了起來,身子扭動不已,他興致高昂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他說:“這個廣告很不平常,是不是?好,威爾遜先生,現在請把關于你的一切,和你同住在一起的人,以及這個廣告給了你多大的好處,全部講出來吧。醫生,你先把報紙的名子和日期記下來。”
“這是一八九〇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紀事晨報》,正好是兩個月以前
。”
“很好。好了,威爾遜先生,請講吧。”
“歇洛克 福爾摩斯先生,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威爾遜用手擦拭著自己的前額,“我在市區附近的科伯格廣場開了個小當鋪。買賣不大,近年來我只能勉強靠它維持生活。過去我還有能力雇用兩個伙計,但是,現在只能雇一個。就是這唯一個伙計我本也雇不起,如果他不是為了學會做這買賣而自愿只拿一半工資的話。”
歇洛克 福爾摩斯問道:“這位樂于助人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他叫文森特 斯波爾丁。其實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個伙計既精明又能干。我很清楚,他本來可以生活得更好,賺到比我付給他的薪水多一倍的錢。可是,不管怎么說,既然他很滿意,我又何必勸他多長幾個心眼呢?”
“哦,真的?你能以低于市價的工錢雇到伙計,實在是最幸運不過的了。在你這種年紀的雇主當中,這可很不平常啊。我不知道你的伙計是不是像你的廣告那樣不一般。”
威爾遜先生說:“啊,他也有他的問題。他比誰都愛拍照。他拿著照相機到處跑,就是沒有上進心。他一拍完照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沖洗,快得像兔子鉆進洞里似的。這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總的來說,他是個好工人,沒有壞心。”
“我猜,他現在還是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這個女孩子做飯、打掃房子。我的屋子里就只有這些人,因為我是個單身漢,從沒成過家。先生,我們三個人一起,過著安靜的生活;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同甘共苦,如果沒有別的事可做的話。
“第一件打擾我們的事就是這個廣告。剛好是八個星期以前的這天,斯波爾丁走進辦公室,手里拿著這張報紙。
“他說:‘威爾遜先生,我向上帝祈禱,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個紅頭發的人啊。’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為什么?紅發會現在又有了一個空缺。誰得到這個職位,那就是發了大財。據我所知,空缺比謀職的人還多,受托管理那筆資金的理事們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有錢沒地方花啊。如果我的頭發能變顏色,就能到這個好地方去了。’
“我問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我是個深居簡出的人。我的買賣是送上門來的,用不著到外面奔走攬生意,所以我往往幾個星期足不出戶。我對外界孤陋寡聞,總是愿意聽到點消息。
“斯波爾丁睜大了眼睛,反問我說:‘您從來沒有聽說過紅發會的事嗎?’
“‘從來沒聽說過。’
“‘您這么說真讓我感到莫名其妙了,因為您自己就有資格申請那個空缺職位。
“‘一年只給兩百英鎊,但這個工作很輕松,如果您有別的工作也不會沖突。’
“好,你們不難想象,這讓我極感興趣,因為這些年來,我的生意并不好,如果能有這額外的兩百英鎊,簡直太好了。
“我對他說:‘你把事情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吧。’

他說:“為什么?紅發會現在又有了一個空缺。誰得到這個職位,那就是發了大財。”
“他邊把廣告指給我看邊說,‘好,您自己看吧,紅發會有個空缺,廣告上就有地址,到那里就可以辦理申請手續。據我所知,紅發會的發起人是一個名叫伊齊基亞 霍普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這個人很古怪。他的頭發是紅色的,而且對所有紅頭發的人都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后大家才知道,他把自己的巨額財產都留交財產受托管理人處理,并留下遺囑,要用遺產的利息讓紅頭發的男子有個舒適的差事。從我聽到的事情來說,待遇很高,要干的活卻很少。’
“我說道:‘可是,會有數百萬紅頭發的男子去申請的。’
“他回答說:‘并沒有您想的那么多。您想想看,實際上只限倫敦人,而且必須是成年男子。這個美國人青年時代是在倫敦發跡的,所以想為這個古老的城市做點好事。我還聽說,如果一個人的頭發是淺紅色或深紅色,而不是真正發亮的火紅色,那去申請也沒用。好啦,威爾遜先生,如果您想申請的話,只要走進去就行了。但是,為了幾百英鎊,讓您感到麻煩,也許是不值得的。’
“先生們,正如你們現在看到的,我的頭發,是完全的火紅色。因此,在我看來,如果這個職位需要競爭的話,那么我要比任何競爭者都更有希望。文森特 斯波爾丁對這件事似乎很了解,所以我想,他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我讓他把百葉窗關上,立刻跟我一起走。他很高興得到一天休假,我們就這樣停了業,前往廣告上登的那個地址。
“福爾摩斯先生,我永遠不希望再見到那樣的情景。發色深淺不一的人從東西南北和四面八方蜂擁到城里,去應征那個廣告。艦隊街擠滿了紅頭發的人群,教皇巷看上去就像一輛水果小販堆滿柑橘的手推車。我完全沒有想到,區區一個廣告竟然引來了全國的那么多人。他們的頭發什么顏色都有——稻草黃色、檸檬色、橙色、磚紅色、愛爾蘭長毛獵狗的那種顏色、豬肝色、土黃色,等等,等等。但是,就像斯波爾丁說的那樣,真正鮮艷的火紅色倒不多。我看到那么多人在等著,感覺很失望,真想放棄算了;但斯波爾丁說什么也不答應。我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樣連推帶搡,把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直到那辦公室的臺階前。樓梯上有兩股人潮,一些人滿懷希望地向上走,一些人垂頭喪氣地向下走;我們竭盡全力擠進人群,不久,就發現自己已經在辦公室里了。”
委托人停頓了一下、使勁地吸了一口鼻煙,以便稍加思索。福爾摩斯說:“你的這段經歷真是再有趣不過了。請繼續講這段十分有趣的事吧。”
“辦公室里除了幾把木椅和一張辦公桌之外,沒有別的東西。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頭發顏色比我還紅的小個子男人。每一個候選人走到他面前,他都會說幾句,想方設法地在他們身上挑毛病,說他們不合格。原來,想得到一個職位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管怎樣,輪到我們的時候,他對我比對其他人客氣多了。我們走進去之后,他就把門關上,以便和我們單獨交談。
“我的伙計說:‘這位是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他愿意填補紅發會的空缺。’
“對方回答說:‘他非常適合擔任這個職務,他滿足了我們的所有要求。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看見比他更好的頭發。’他后退了一步,歪著腦袋,凝視著我的頭發,看得我簡直不好意思起來。之后,他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熱烈祝賀我求職成功。
“他說:‘如果再猶豫不決,那就是我的不對了。不過,對不起,我必須謹慎小心,我相信你不會介意的。’他緊緊揪住我的頭發,使勁地拔,直到我疼得喊了出來才撒手。他撒手后對我說:‘你的眼淚都流出來啦。一看見你,我就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很理想。可是我必須謹慎小心,因為我們曾兩次被戴假發的家伙、一次被染頭發的家伙騙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有關鞋線蠟的故事,你聽了會感覺惡心的。’他走到窗戶那里,聲嘶力竭地高喊:‘已經有人填補空缺了。’窗戶下面傳來一陣大失所望的嘆息,人們成群結隊地向四面八方散開了。他們走后,除了我自己和那個干事外,再也見不到一個紅頭發的人了。

他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熱烈祝賀我求職成功。
“他說:‘我名叫鄧肯 羅斯,是一位我們高貴的施主所遺留基金的養老金領取者。威爾遜先生,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你成家了嗎?’
“我回答說:‘沒有。’
“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他嚴肅地說:‘哎呀!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啊!你所說的情況使我感到非常遺憾。當然,設立這筆基金的目的,既是為了幫助紅發人的生活,也是為了生育更多紅頭發的人。你竟然是個未婚的單身漢,那真是太不幸了。’
“福爾摩斯先生,聽到這些話,我感到很沮喪。我當時想,完了,我還是得不到這個職位。但他考慮了一會兒以后又說:‘那沒有關系。’
“他說:‘如果是別人的話,這個缺點可能是不幸的。但是,你的頭發長得這么好,對這樣一個人,我們必須破例照顧。你什么時候可以來上班?’
“我說:‘事情有點不好辦,因為我自己有一個鋪子。’
“文森特 斯波爾丁說:‘那沒關系,我能替您照管您的生意。’
“我問道:‘上班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福爾摩斯先生,當鋪的買賣多半是在晚上,特別是星期四和星期五晚上,因為這正是發薪前兩天。在上午多賺幾個錢對我是很合適的,而且我知道我的伙計很不錯,有什么事他會照料好的。
“我說:‘這對我很合適。薪金多少?’
“‘一周四英鎊。’
“‘工作呢?’
“‘只是掛名而已。’
“‘你說掛名是什么意思?’
“‘整個辦公時間內,你必須待在辦公室里,或者至少在那樓房里待著;如果你離開,就表示永遠放棄了這個職位。對于這一點,遺囑上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在這段時間內離開了辦公室,那就是沒有按照規定辦。’
“我說:‘一共只有四個小時,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一步的。’
“鄧肯 羅斯先生說:‘不得以任何理由為借口,無論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須保證待在那里,否則就會丟掉你的位置。’
“‘工作是什么呢?’
“‘你的工作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那個架子上有這個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備墨水、筆和吸墨紙,我們只提供這張桌子和這把椅子。你明天能來上班嗎?’
“我回答:‘當然可以。’
“‘那么,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再見,讓我再一次祝賀你幸運地得到了這個重要的職位。’他向我鞠了個躬。接著,我離開了那個房間,和伙計一起回家。我對自己的好運氣簡直高興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了。
“我整天都在思考這件事。到了晚上,我的情緒又消沉了下來,因為我總覺得這件事一定是某個大騙局或大詭計,雖然我想不出它的目的是什么。說有人立下這樣的遺囑,或者說給那么多的錢讓人做類似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樣簡單的工作,簡直都是不可思議的。文森特 斯波爾丁想盡一切辦法來安慰我。到臨睡時,我已從整個事件中得出了結論,不管怎樣,我決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花一個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支羽毛筆、七張大頁書寫紙,然后動身到教皇巷去。
“使我又驚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順利。桌子已經擺好了,鄧肯 羅斯先生在那里照料,好讓我順利地開始工作。他讓我從字母A開始抄,然后離開了,但不時走進來看看我的工作進行得是否順利。下午兩點鐘他和我說再見,并稱贊我抄寫得真不少。我走出辦公室后,他就把門鎖上了。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就這樣一天天地繼續下去。到了星期六,那位干事進來,付給我四個英鎊的金幣作為一周工作的報酬。下星期是這樣,再下個星期還是這樣。我每天上午十點到那里上班,下午兩點下班。漸漸地,鄧肯 羅斯先生就不常來了,有時一個上午只來一次;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再也不來了。當然,我還是一刻也不敢離開辦公室,因為我不敢肯定他什么時候可能會來。這個職務確實很不錯,對我很合適,我不愿冒丟掉它的風險。
“八個星期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我抄寫了‘男修道院院長’、‘箭術’、‘盔甲’、‘建筑學’和‘阿提卡’等詞條
;并且希望由于我的努力,不久便可以開始抄寫以字母B
為首的詞條。我花了不少錢買大頁書寫紙,抄寫的東西幾乎堆滿了一個架子。接著,整件事情突然宣告結束。”
“結束?”
“是的,先生,就在今天上午。我和平常一樣十點鐘去上班,但是門關著,而且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間用平頭釘釘著一張方形的小卡片。這張卡片就在這兒,你們自己可以看看。”
他舉起一張便條紙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這樣寫道:

門關著,而且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間用平頭釘釘著一張方形的小卡片。
紅發會業已解散,此啟。
一八九〇年十月九日
我和歇洛克 福爾摩斯看了看這張簡短的通告,又看了看站在后面的那個人滿是懊惱的愁容,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壓倒了一切,我們兩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的委托人氣得滿臉通紅,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如果你們不會干別的,只會取笑我的話,我可以到別處去。”
“不,不。”福爾摩斯一邊把已半站起來的威爾遜推回了那把椅子里,一邊大聲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你這個案子。它太不尋常了,實在讓人耳目一新,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要說,它也確實有點可笑。請問,當你發現門上卡片的時候,采取了什么措施?”
“先生,我感到很震驚,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向辦公室周圍的鄰居打聽,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東,他住在樓下,是一個會計。我問他能否告訴我紅發會出了什么事。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個團體。然后,我問他鄧肯 羅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說,他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我說,就是住在四號的那位先生。’
“‘哦,那個紅頭發的人?’
“‘是的。’
“他說,‘哦,他叫威廉 莫里斯,是個初級律師,暫住我的房子,因為他的新居還沒有準備好。他是昨天搬走的。’
“‘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呢?’
“‘哦,在他的新辦公室。他的確把自己的新地址告訴我了。是的,愛德華王街十七號,就在圣保羅教堂附近。’
“福爾摩斯先生,我馬上動身前往那里,但是,當我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發現它是個護膝制造廠,這個工廠里誰都沒聽說過一個叫威廉 莫里斯或鄧肯 羅斯的人。”
福爾摩斯問道:“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回到了自己在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家里。我接受了伙計的勸告,可是,他的勸告根本幫不了什么忙。他只是說,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許會收到來信,從中得到消息。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并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愿無緣無故地失去這么好的位置。我聽說你肯給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窮人出主意,就立刻到你這里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你這樣做很明智。你的案件非比尋常,我很樂意研究。從你所告訴我的經過看,它所牽連的問題可能要比乍看之下更為嚴重。”
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說:“夠嚴重的啦!我每周損失了四英鎊啊!”
福爾摩斯回答:“就你本人來說,我認為你不應該抱怨這個奇怪的團體。正相反,據我所知,你白白賺了三十多個英鎊,而且抄了那么多以字母A開頭的詞條,增長了不少知識。你干這些事并不吃虧。”
“是不吃虧。但是,先生,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些什么人?他們拿我開玩笑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確實是開玩笑的話?他們這個玩笑可花了不少錢啊,他們花了三十二個英鎊。”
“這一點我們會努力幫你弄清楚。但是威爾遜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兩個問題。讓你注意到廣告的那位伙計,他在你那里多久了?”
“他是在這件事之前大約一個月來的。”
“他是怎么來的?”
“看廣告應征來的。”
“只有他一個人應征嗎?”
“不,有十來個人。”
“你為什么選中他呢?”
“因為他手巧,而且便宜。”
“實際上他只領一半工資?”
“是的。”
“這個文森特 斯波爾丁相貌如何?”
“他是個小個子,身體健壯,動作敏捷;雖然年齡在三十開外,卻沒留胡須。他的前額有一塊被酸燒傷的白色傷疤。”
福爾摩斯十分興奮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說:“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穿了戴耳環的孔?”
“是的,先生。他對我說,那是一個吉卜賽人在他年輕的時候為他穿的。”
“嗯……”福爾摩斯漸漸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還在你那里嗎?”
“是的,我剛剛才離開他到您這里來。”
“你不在的時候,生意一直由他照看嗎?”
“先生,我對他的工作沒什么可抱怨的,上午本來就沒有多少買賣。”
“好啦,威爾遜先生,我將非常高興地在一兩天內把我關于這件事的意見告訴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了星期一我們就可以作出結論。”
客人走了之后,福爾摩斯對我說:“很好。華生,依你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坦率地回答:“我一點也看不出來。這件事太神秘了。”
福爾摩斯說:“一般來說,越是古怪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越可以看出它并不是那么難以理解。那些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罪案才真正令人迷惑。就像一個人平淡無奇的面孔最難以辨認那樣。但是,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來處理這個案件。”
我問道:“你準備采取什么行動呢?”
他回答說:“抽煙,這是個要抽滿三斗煙才能解決的問題;同時我請你在五十分鐘內不要和我說話。”他縮在椅子里,瘦削的膝蓋幾乎頂到了鷹鉤鼻子的下方。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坐在那里,嘴里的黑色陶制煙斗就像某種珍禽異鳥又尖又長的喙。我認為他一定沉入了夢鄉,于是自己也打起瞌睡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從椅子里一躍而起,一副主意已定的神情,隨即把煙斗放在了壁爐臺上。
他說:“薩拉沙特今天下午在圣詹姆士會堂演出。華生,你覺得怎么樣?你的病人可以讓你有幾個小時的空閑嗎?”
“我今天沒什么事。我的工作從不是那么急迫的。”
“那就戴上帽子,咱們走吧。我們將經過市區,可以順路吃點午飯。我注意到,節目單上有很多德國音樂。我認為德國音樂比意大利或法國音樂更優美動聽,而且發人深省——我正要做一番內省的工夫。我們走。”
我們坐地鐵到了奧爾德斯蓋特;又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薩克斯-科伯格廣場,上午聽到的那個奇特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這是一些狹窄破落而又虛張聲勢的窮街陋巷,四排灰暗的兩層磚房排列在一座周圍有鐵欄桿的圍墻里面。院子里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坪,草坪上幾簇幾乎枯萎的月桂樹叢正在同煙霧彌漫、不適合生存的環境頑強地抗爭著。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
,有一塊棕色木板和三個鍍金的圓球
,上面刻著“杰貝茲 威爾遜”這幾個白色大字。這招牌向人們表示,這里就是我們紅頭發委托人當鋪的所在地。福爾摩斯在那座房子前面停了下來,歪著腦袋細細察看了一遍,眼睛在皺紋密布的眼皮中間閃閃發光。他隨后漫步走到街上,接著又返回那個拐角,眼睛注視著那些房子。最后,他回到那家當鋪坐落的地方,用手杖
使勁地敲打了兩三下那里的人行道,然后走向當鋪門口,敲響大門。一個看上去精明能干、胡子刮得很干凈的年輕小伙子立刻開了門,請他進去。

他縮在椅子里,瘦削的膝蓋幾乎頂到了鷹鉤鼻子的下方。
福爾摩斯說:“你好,我想問一下,從這里到斯特蘭德怎么走?”
那位伙計馬上回答說:“在第三個路口向右拐,然后在第四個路口向左拐。”隨即關上了門。
當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福爾摩斯說:“我看他真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根據我的判斷,他在倫敦可以算是第四個最精明能干的人;而在膽略方面,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排第三。我以前就對他有所了解
。”
我說:“顯然,那位伙計在這個紅發會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去問路只是為了看一看他。”
“不是為了看他。”
“那又為了什么呢?”
“看他褲子的膝蓋。”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你又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呢?”
“親愛的醫生,現在是細心觀察的時候,不是談話的時候。我們是在敵人的領土上進行偵查。我們知道一些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情況,現在讓我們去查看一下廣場后面的那些地方。”
當我們從偏僻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拐角轉過來的時候,道路在我們面前呈現出了迥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畫的正面和背面那樣迥然不同。那是市區通向西北的一條交通干道。街道被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流堵住了,向內和向外的人群交錯在一起,擁擠不堪,人行道被來來往往的無數行人踩得黑糊糊的。當我們看到那一排華麗的商店和富麗堂皇的商業樓的時候,簡直難以相信它們是在我們剛剛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廣場另一邊。

一個看上去精明能干、胡子刮得很干凈的年輕小伙子立刻開了門,請他進去。
福爾摩斯站在一個拐角向那一排房子看過去,然后說:“讓我看看,我很想記住這些房子的順序——準確了解倫敦是我的一種嗜好。這里有一家叫莫蒂默的煙草店,那邊是一家賣報紙的小店,再過去是城市與郊區銀行的科伯格分行
、素食餐館、麥克法蘭馬車制造廠,一直延伸到另一個街區。好啦,醫生,我們已經完成了我們的工作,該去消遣一下了。來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到小提琴演奏的場地去轉一轉。在那里一切都很悅耳,優雅而和諧,沒有紅頭發委托人出難題打擾我們。”
我的朋友是一位造詣熱情奔放的音樂家,他不僅演奏技藝精湛,還是一位造詣超群的作曲家。整個下午,他都坐在觀眾席里,顯得十分歡悅,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地揮動著細長的手指;他面帶微笑,如入夢境,眼睛卻略帶傷感。這時的福爾摩斯和那個無所不能的偵探,那個鐵面無私、足智多謀、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偵探福爾摩斯大不相同,幾乎判若兩人。在他那古怪的雙重性格交替顯露出來時
,就像我常常想的那樣,他的細致、敏銳和有時在他身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富有詩意的沉思神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使他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時而非常憔悴,時而精力充沛。我清楚地知道,他最嚴肅的時候,就是接連幾天坐在扶手椅中,與他的即興作品和古老書籍
為伴。而接下來強烈的追捕欲望又會突然支配了他,在這種時候,他的推理能力就會升華成一種直覺,以至于那些不了解他做法的人會以驚疑的眼光,把他看做是一個無人能及的知識超人。那天下午,當我看到他在圣詹姆士會堂完全沉醉在音樂聲中的時候,我覺得他準備要追捕的人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整個下午,他都坐在觀眾席里,顯得十分歡悅,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地揮動著細長的手指;他面帶微笑,如入夢境,眼睛卻略帶傷感。
當我們聽完音樂走出來的時候,他說:“醫生,你無疑準備回家了吧。”
“是該回家了。”
“我還有點事,要花幾個小時才能辦完。發生在科伯格廣場的是樁重大案件。”
“為什么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謀策劃一樁重大罪案。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們能及時阻止他們;但今天是星期六,這讓事情變得復雜起來了。今晚我需要你的幫助。”
“什么時間?”
“十點鐘就可以了。”
“那我十點到貝克街。”
“很好。不過,醫生,可能有點兒危險,請把你在軍隊里使用過的那把手槍放在口袋里。”他招了招手,轉過身去,隨即消失在人群中。
我敢說,我并不比自己的朋友們愚鈍,但是,在我和歇洛克 福爾摩斯的交往中,我總感覺到一種壓力:自己太遲鈍了。就拿這件事來說,他聽到的我也都聽到了,他看到的我也都看到了,但從他的言語中可以明顯地聽出,他不僅清楚地了解到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預見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而在我看來,這件事仍然是混亂和荒唐的。當我乘車回到肯辛頓的家里時,又把事情從頭到尾思索了一遍,從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那個紅發人異乎尋常的遭遇,到訪問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再到福爾摩斯和我分手時不祥的預言。為什么要在夜間出征?為什么讓我帶著武器?我們準備去哪里?去干什么?福爾摩斯暗示說,當鋪老板的那個臉龐光滑的伙計是個難對付的家伙,他可能施展狡猾的花招。我想把這些事情理出頭緒,結果卻充滿了失望,于是只好把它們放在一邊,反正到了晚上就會水落石出。
我從家里出發的時間是九點一刻。我穿過公園,這樣也就穿過了牛津街,然后到達貝克街。兩輛雙輪雙座馬車停在門口,當我走進過道的時候,聽到了從樓上傳來的聲音。我走進福爾摩斯的房間,發現他正和兩個人興高采烈地交談著。我認出其中一個是警察局的官方偵探彼得 瓊斯
;另一個是位面黃肌瘦的高個子男人,頭戴一頂亮閃閃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厚的、非常講究的禮服大衣。
福爾摩斯說:“哈,我們的人都到齊了。”他邊說邊扣上粗呢上衣的扣子,并從架子上取下他那把笨重的打獵鞭子。他說:“華生,你認識蘇格蘭場的瓊斯先生吧?讓我向你介紹梅里韋瑟先生,他將成為我們今晚冒險行動的伙伴。”
瓊斯傲慢地說:“大夫,你瞧,我們又重新搭檔在一起追捕了。我們這位朋友是追捕能手,他只需要一條老狗去幫助他抓到獵物。”
梅里韋瑟悲觀地說:“我希望這次追捕不要徒勞無功。”
那位官方偵探趾高氣揚地說:“先生,你對福爾摩斯先生應該很有信心,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這套辦法,恕我直言,有點太理論化和異想天開,但他具有成為一名偵探所需要的素質。有一兩次,比如舒爾托兇殺案和阿格拉珍寶大盜竊案,他都比官方偵探判斷得更準確。我這樣說并不是夸大其詞。”
那位陌生人順從地說:“瓊斯先生,既然你這么說,那就沒問題。不過,我還是要聲明,我錯過了打牌的時間,這是我二十七年來第一次不在星期六晚上打牌。”
歇洛克 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會發現,今晚你下的賭注比以往下過的都大,而且這次打牌的場面更加激動人心。梅里韋瑟先生,對你來說,賭注約值三萬英鎊;而瓊斯先生,對你來說,賭注是你想逮捕的人。
“約翰 克萊這個殺人犯、盜竊犯、搶劫犯、詐騙犯,是個年輕人,梅里韋瑟先生,但他是這伙罪犯的頭子。我認為逮捕他比逮捕倫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重要,這個年輕人絕對是值得關注的人物。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
讀過書。他的頭腦和手一樣靈活,雖然每個案子中我們都能發現他參與的痕跡,但是,我們始終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他上一個星期在蘇格蘭砸爛一張兒童床,下一個星期卻在康沃爾
籌款興建一個孤兒院。我跟蹤他多年了,卻一直未能見他一面。
“我希望今晚能夠高興地為你介紹一番。我也和這個約翰 克萊交過一兩次手。我同意你的話,他是那個犯罪集團的頭子。好啦,現在已經過了十點鐘,我們應該出發了。如果你們二位坐第一輛馬車,那么我和華生就坐第二輛馬車。”
在漫長的路途中,歇洛克 福爾摩斯很少說話;他在車廂的座位上向后靠著,嘴里哼唱著當天下午聽過的樂曲。馬車在點著許多煤氣燈、仿佛沒有盡頭的馬路上轔轔而行,一直到了法林頓街。
我的朋友說:“現在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梅里韋瑟是位銀行董事長,他本人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我想讓瓊斯和我們一起來也有好處,這個人還不錯。雖然就他的本行來說,他完全是個白癡;不過他有一個值得肯定的優點,一旦發現了罪犯,他勇猛得像條獒犬,頑強得像只龍蝦。好,我們到了,他們正在等我們。”
我們到了上午去過的那條人來人往擁擠不堪的馬路上。打發走馬車之后,在梅里韋瑟先生的帶領下,我們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經過他打開的旁門走了進去。里面有條小走廊,盡頭是一扇巨大的鐵門。梅里韋瑟先生把那扇鐵門打開,門后是盤旋式的石板臺階,通向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門。梅里韋瑟先生停下來點亮提燈,然后帶領我們沿著一條發出泥土氣息的通道走了下去,接著打開第三道門,便進入了一個有拱頂的龐大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滿了板條箱和很大的盒子。
福爾摩斯把提燈舉起來四處察看。他說:“你們這個地下室想從上面突破可不那么容易。”
梅里韋瑟先生用手杖敲打著地上的石板說:“從下面突破也不容易。”忽然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哎呀!聽聲音底下是空的!”
福爾摩斯嚴厲地說:“我真的必須要求你安靜點!你已經使我們這次遠征的完全勝利受到了損害。請你找個箱子坐在上面,不要惹事好不好?”
這位莊重的梅里韋瑟先生只好坐到一個板條箱上,滿臉委屈的表情。這時,福爾摩斯跪在地面的石板上,拿起提燈和放大鏡,開始仔細檢查石板之間的縫隙。他很快就檢查完畢,直起身子,把放大鏡放回口袋里。
他說:“我們至少要等一個小時,因為在那個當鋪的老板睡熟之前,他們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動。然后,他們就會爭分奪秒地抓緊時間,因為他們動手越早,逃跑的時間就越多。醫生,你當然已經猜到了,我們現在是在倫敦一家大銀行的市內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韋瑟先生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他會向你解釋,為什么倫敦那些膽子比較大的罪犯現在會對這個地下室感興趣。”
那位董事長低聲說:“這是我們的法國黃金。我們已經接到了幾次警告,說可能有人企圖在這上面打主意。”
“你們的法國黃金?”
“是的。幾個月之前,我們有機會增加資金來源,向法蘭西銀行借了三萬個拿破侖金幣。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我們一直沒有開箱取出這些錢,因此它們仍然放在地下室中。我坐著的這個板條箱里面就有兩千個金幣,是用錫箔一層一層包起來的。我們的黃金儲備現在比一家分行平常所擁有的數量大得多,董事們對這件事一直很不放心。”

梅里韋瑟先生停下來點亮提燈,然后帶領我們沿著一條發出泥土氣息的通道走了下去,接著打開第三道門,便進入了一個有拱頂的龐大的地下室。
福爾摩斯說:“他們的不安是很有道理的。現在讓我們安排一下我們小小的計劃。我估計,在一小時之內整件事就會真相大白。現在,梅里韋瑟先生,我們必須用布燈罩把這暗色提燈蒙住。”
“在黑暗中坐等嗎?”
“恐怕是這樣。我帶了一副牌在口袋里。我本來想,我們正好有四個人
,也許可以在這里打牌。但是,我認為現在敵人已開始準備,我們不能冒漏出亮光的危險。首先,我們必須選好位置。這些人都是膽大妄為的家伙,但我們將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必須謹慎小心,否則他們就可能讓我們受傷。我會站在這個板條箱后面,你們藏在那些箱子后面。當我把燈光照向他們的時候,你們就迅速跑過去。華生,如果他們開槍,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打倒。”
我拿出手槍,裝好子彈,放到面前的木箱上。福爾摩斯飛快地拉上提燈的滑板,這樣我們就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這樣一團漆黑的地方待過。金屬被烤熱的氣味使我們確信,燈還在燃燒的,時機一到就可以發出光亮來。我靜靜等候著,神色緊張,在那陰濕寒冷的地下室,在那突然的黑暗里,有一種令人壓抑和沮喪的感覺。
福爾摩斯低聲說:“他們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退回當鋪里,然后再逃到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去。瓊斯,我想你已經按我的要求去辦了吧?”
“有一位巡官和兩位警官守候在當鋪前門。”
“那么我們就把所有出路都堵住了,現在必須靜靜地等在這里。”
時間過得真慢!事后我們對了一下表,總共等了一小時十五分鐘,但我覺得仿佛是通宵達旦,徹夜等待,似乎曙光就要來臨。我不敢移動位置,所以累得手腳發麻。我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限,但聽覺十分敏銳,不但能聽見同伴們的呼吸聲,甚至連大塊頭瓊斯又深又粗的吸氣和那銀行董事長輕微的嘆息都能分辨出來。從我面前的箱子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鋪在地上的石板。忽然,我看到那里隱約地閃現出了亮光。
起初,那只是閃現在石板縫隙的灰黃色火花;接著,那些火花連成了一條黃色的光束。忽然間,地面上似乎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條裂縫,一只手從那里伸了出來,一只像女人般又白又嫩的手在透亮光的一小塊地方的中間摸索著。大概過了一分鐘,這只指尖蠕動的手伸出了地面。然后,同它伸出一樣突然,這只手頃刻之間又縮了回去。周圍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灰黃色的火星照亮了石板的縫隙。
不過,那只手只是隱沒了一會兒。忽然傳出一種刺耳的聲響,地板中間一塊寬大的白石板被翻了過來,那里立刻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缺口,隨即從缺口里射出一抹提燈的亮光。在缺口邊緣上露出一張孩子般清秀的臉,這個人敏捷地向四周察看了一下,然后用兩只手扒著缺口的兩邊向上攀爬,肩膀和腰部都出現在了缺口上面,直到單膝跪在缺口邊緣。轉瞬之間,他已站在缺口旁邊,并把一個同伙拉了上來。同伙和他一樣是個動作輕巧靈活的小個子,面色蒼白,有一頭蓬亂而火紅的頭發。
他小聲地說:“一切都很順利。你把鑿子和袋子帶來了嗎?天哪,不好!阿爾奇,跳,趕緊跳,別的由我來對付
! ”
歇洛克 福爾摩斯一躍而起,跳過去一把揪住這個潛入者的領子。另一個人猛地一下子跳進洞里去了。我聽到衣服被扯破的聲音,瓊斯當時已經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一支左輪手槍的槍管在亮光中閃爍了一下,但福爾摩斯的獵鞭猛然打在那個人的手腕上,手槍哐啷一聲掉在石板中間。
福爾摩斯無動于衷地說:“沒用了,約翰 克萊,你沒有機會了。”
對方極其冷靜地回答說:“似乎是這樣。我想我的好友會平安無事的,雖然我看見你們揪住了他的衣角。”
福爾摩斯說:“三個警官正在當鋪門口等著他呢。”
“哦,真的!你們辦事似乎很周到。我應該向你們致敬。”
福爾摩斯回答:“彼此彼此。你的那個紅頭發的主意很新穎,也很有效。”
瓊斯說:“你將和你的伙伴愉快地見面,他鉆進洞里的動作比我還快。伸出手來,讓我銬上。”
當手銬銬在俘虜手腕上的時候,他說:“我請你們不要用你們的臟手碰我。你們也許不知道我是皇族后裔。我還要請你們和我說話時,在任何時候都要用‘先生’和‘請’。”
瓊斯瞪大眼睛,忍住了笑說:“好吧,好吧。‘先生’, ‘請’你向臺階上走,到了上面,我們可以找輛馬車把閣下送到警察局去。可以嗎?”
約翰 克萊安詳地說:“這樣好多了。”他向我們三人微鞠一躬,然后默默無言地在官方偵探的看守下走了出去。
當我們跟在他們后面從地下室走出來的時候,梅里韋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銀行該怎么感謝和酬勞你們才好。毫無疑問,你們偵察和破案的方法是最嚴謹周密的。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最精心策劃的銀行盜竊案。”
福爾摩斯說:“我自己就有一兩筆賬要和約翰 克萊算。我為這個案子花了一點錢,我想銀行會付給我這些錢的。但是,除此之外,我還得到了其他方面的優厚報酬——這次破案的經驗在許多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光是聽到那關于紅發會的很不尋常的故事就收獲不小了。”
清晨,我們在貝克街喝威士忌蘇打的時候,福爾摩斯解釋說:“華生,你看,從一開始就非常明顯,這個古怪的紅發會廣告和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工作,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讓這個糊涂的當鋪老板每天離開店鋪幾個小時。這種做法很新穎,但確實很難想出比它更巧妙的方法。這種方法無疑說明克萊的別出心裁,他利用了同伙的頭發的顏色。每周四英鎊是引威爾遜上鉤的誘餌。對他們這些想把成千上萬英鎊弄到手的人來說,這點錢算得了什么呢?他們刊登廣告,一個流氓搞了個臨時辦公室,另一個流氓慫恿威爾遜去申請那個職位。他們合謀保證他每天上午離開他的店鋪。當聽到那伙計只拿一半工資的時候,我就看出,他到那當鋪顯然有某種特殊的目的。”

福爾摩斯無動于衷地說:“沒用了,約翰 克萊,你沒有機會了。”
“不過,你是怎么猜出他的目的的呢?”
“如果在那店鋪里有女人的話,我本懷疑無非是些庸俗的風流韻事,但事實并非如此。而且,這個當鋪老板是小本經營,鋪子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不值得他們花那么多錢精心策劃。因此,他們的目標肯定不在當鋪里。那么可能是什么呢?我想到這個伙計喜歡照相,想到他經常出沒于地下室。地下室!這就是這個錯綜復雜的案件的線索。然后,我調查了這個神秘的伙計。我發現,我的對手是倫敦頭腦最冷靜、膽子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進行著什么陰謀,而且要連續幾個月,每天干許多小時才行。那再問一下,可能是什么陰謀呢?我想,除了挖一條通往其他地點的地道之外,不可能是別的什么。
“當我們去察看那個當鋪時,我的心里就明白了。我用手杖敲打人行道使你感到驚訝,我當時是要弄清楚地下室是向前還是向后延伸。它不是向前延伸。然后我按門鈴,正如我所希望的,那個伙計出來開了門。我們曾經有過幾次較量,但是,在此之前,彼此還從未面對面相見過。我幾乎沒看他的臉,我想要看的是他的膝蓋。你一定也覺察到了,他的褲子膝蓋那個地方是多么破舊、皺褶和骯臟。這些情況說明,他花了許多時間去挖地道。這樣,唯一未解決的問題就是,他們為什么挖地道?于是,我在那拐角的周圍巡視了一番,看到城市與郊區銀行和我們朋友的房子緊挨著——我覺得問題解決了。當我們聽完音樂,你坐車回家的時候,我走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結果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我問道:“你怎么能確定他們會在當天晚上作案呢?”
“他們的紅發會辦公室關門大吉是個信號:他們對杰貝茲 威爾遜先生是否在當鋪里已經不在乎了。換句話說,他們的地道已經挖通了。最重要的是,由于地道可能被發現,黃金可能被運走,所以他們必須盡快利用這條地道。對他們來說,星期六比其他日子更合適,這樣他們有兩天的空隙可以逃跑。
根據這些理由,我預料他們會在當天晚上下手。”
我以毫不掩飾的欽佩心情贊嘆道:“你的推理真是太棒了。這一連串推斷可謂長矣,但每個環節都證明你是正確的。”
他回答說:“這才能不使我感到無聊。”他打個哈欠,接著說:“唉,我覺得生活已經夠無聊的了。我一生都在力求不要在庸庸碌碌中虛度,這些小小的案件幫了我的忙。”
我說道:“你真是造福人類啊!”
他聳了聳肩,說道:“好吧,總而言之,這也許還有點用處。正如居斯塔夫 福樓拜在給喬治 桑的信中所說的:‘人是藐小的——他所完成的工作才代表一切。'”